四爷散了朝,直接来了年氏院子。汤药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李氏,当日李氏小产,院子里整日整日都是这种气味。他心里木木一疼,若李氏还在,他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他蹑手蹑脚的走进屋里,薄纱低垂,在春风里漾起一道道的涟漪。仿佛眼前的人儿不再是年氏,而是李氏,他的心痛了又痛,背手立在榻旁,半响才嘶哑着声音道:“睡着了?”
爱莲不想说话,但是她的理性告诉自己,不能冷落四爷。
她道:“奴婢未梳妆打扮,不能见四爷。”污头垢面,亦是失仪。四爷明白,他顺势坐在榻边,望着爱莲消瘦的肩膀,道:“别难过了,爷请了御医院的掌事给你调养身子,今后你一定能为爷生下孩子。”一听到“孩子”二字,爱莲的眼泪倏然滑落,轻轻哽咽道:“让爷为奴婢费心,奴婢实在有罪。”四爷记得当日,李氏趴在他怀里哭了大半天,不由怔忡半响,又拍了拍爱莲的肩,道:“好好休息,爷明儿再来看你。”
爱莲舒了口气,道:“恭送爷。”
待四爷走了,爱莲勉强撑起身子,朝外喊道:“碧儿。”碧儿应声入内,在门口屈了屈膝,方往里走,道:“主子有何吩咐?”爱莲道:“你遣人去问问,爷往哪里去了。”稍顿又道:“伺候我穿戴,把药拿来。”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消沉之时,越要打起精神。当年从完颜府的火堆里逃出来时,悲痛欲绝,她熬过来了。完颜蔷薇与十四大婚时,她站在人群里围观,心如刀绞,但也撑住了。后来在御医院被十四下毒,万念俱灰,她也活着走出了紫禁城。如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而已。。。比起她以往所受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四爷信步去了宋格格屋里,后院里头,只宋格格最温柔顺从,且不爱说话。他仰面坐在藤椅上,任宋格格给自己揉肩锤腿。宋格格性子静,做事行走也是静静的,四爷和她在一起,虽然说不上有多快乐,但心情却能异常的平和宁静。
宋格格很好,但他喜欢的是李氏,即便李氏聒噪。
可李氏没了,再也没了,他每每想起,都觉痛不可抑。若谁触碰到那根神经,他都会忍不住生起莫名的怒火,而怒火之后,紧接着是无穷无尽无可消除的悲伤。
宋格格这儿很好,很安静。
四爷难得睡了个囫囵觉,待日坠乌金时,方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宋格格坐在他腿边的小杌几上,半靠着茶案打盹。夕阳的余晖从窗外倾洒入内,四下无声寂静,偶有几个丫头婆子在廊下经过,也都是蹑手蹑脚,生怕发出响动。四爷小心翼翼坐起身,本欲悄悄离去,不料藤椅咯吱一响,宋格格从梦里惊醒,见四爷醒了,忙道:“奴婢失仪,请爷恕罪。”
她睡眼惺忪,带着一股憨气。
四爷难得笑了笑,又不想走了,便问:“爷饿了,让人上膳吧。”宋格格没想过四爷要在自己屋里吃膳,欣喜难忍,忙要站立,不想太过急躁,眼前一黑,一阵头昏目眩便往地下栽去。四爷伸臂一揽,温和道:“慢着点。。。”
宋格格受冷落多年,此时竟红了红脸,道:“是,谢爷关心。”
她提裙到门外跟丫头吩咐,她住的偏院还住了其她几位格格,共用一个厨房,如果不早些递话下去,厨房的人懈怠,未必吃的喝的都有预备。丫头急急忙忙飞奔去了,厨房的人听说是四爷用膳,一阵手忙脚乱,掌事的厨子还遣人往大院里要了餐单和牛羊肉,大大预备了两桌子,至上膳时,已近晚上八点钟。
瞧四爷的架势,是要宿在宋格格屋里。
夜里爱莲吐了一地,按理说不该有此症状,但实实在在的发生了,御医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是受了春寒。四爷打着灯笼从宋格格房里出来,连披风都没裹。他坐在爱莲榻前,抚慰半宿,方回大院安寝。翌日大早,四爷上朝议事,撞见在户部当小书记的李氏的大哥,李氏大哥知道四爷怜爱自己妹妹,不知趁此得了多少好处,如今李氏没了,他怕失去四爷这座靠山,便总是有意无意的拉拢,或在四爷面前提一提李氏的好。
念着李氏面上,四爷对他忍了又忍。
李氏大哥躬身垂首,仰着脸笑道:“十日后家父六十大寿,想请王爷到敝舍饮酒,不知王爷可得闲空?”以往李氏父亲贺寿,四爷都会央不住李氏哀求,定会到场庆祝。而李家,一直以李氏为荣,借着贺寿的名头,向亲戚朋友及朝中同僚炫耀门楣,全然把四爷当做自己的后台。四爷知而不言,随他们胡闹。
但现在,李氏没了,李氏大哥还是如此不知轻重,四爷便生了气。更何况,李氏死了才半年,他们就如此大肆庆贺,更让四爷发怒。四爷破口大骂道:“茉儿故去才多久?你们就能欢欢喜喜的过寿了?你是她亲大哥吗?糊涂!混账!”四爷素来敦厚平和,甚少在人前喧嚣,李氏大哥吓得腿都软了,往地上一摊,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同父亲说取消寿宴之事,奴才。。。”没等他话说完,四爷已大步去了。
爱莲在榻上缠缠绵绵躺了大半月,四爷日日去探望她,两人感情日益加深。另一面,四爷宿在宋格格屋里的日子渐渐多了,连带与宋格格交好的武格格亦分得些许恩宠。
李氏死后,四爷反而能雨露均沾。
福晋有意孤立爱莲,指望着用宋格格牵制年氏,有了好东西便往宋格格屋里赏。宋格格待后院所有人都很好,对福晋更是恭敬有加,但她并不是蠢人,知道福晋的意思,便也顺水推舟与福晋站在了一条线上。毕竟后院的正经主子,只有福晋一人。
爱莲能出门行走了,头一天便往福晋院子请安。正好曼侧福晋、耿格格、武格格、和宋格格都在,她们欢声笑语,传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得见笑声,偏年氏一来,就全都止了笑意,像是有什么故意要防着爱莲似的,这让爱莲很不爽快。
福晋在众人跟前还是要摆正姿态,故作贤惠。她虚扶了爱莲一把,柔声道:“你身子才好,不必请安了,快快坐下吧。”又朝刘嬷嬷道:“快去拿个新靠垫来给年侧福晋枕着。”刘嬷嬷应了是,不一会就拿来一只墨锻软靠垫递与年氏,笑道:“年前新做的,年侧福晋只管安心用。”她既然客气,爱莲也要把戏唱全,笑道:“便是福晋用过的又如何,才见亲厚呢。。。”又起身福了福,道:“谢福晋惦记奴婢。”福晋笑道:“都说了不用行礼,赶紧坐吧。”
大家心照不宣的嗑叨了一会,到午时方散。
一群人出了福晋院子,在院门处正要各自分开,却见四爷顶着大太阳疾步而来,众人止住步子,等四爷到了跟前,便一齐请安。四爷微微颔首,谁也没看,只盯着爱莲道:“你身子好全了?太阳大,可别受热。”
爱莲柔弱无骨般,轻声道:“谢爷关心,奴婢已经全好了。”
四爷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方道:“御医开得方子,还是要接着吃,别发懒省去。”爱莲任四爷牵着手,垂脸道:“是,奴婢知道了。”他俩亲密无间,其她人心里都不好受,反是几人中最得宠的宋格格,面上略带笑容,好似全然与自己无关。四爷松了手,朝爱莲道:“爷与福晋说两句话,呆会去你那里用晚膳。”
爱莲喜不自禁,笑道:“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四爷笑了笑,没看旁人一眼,领着苏培盛去了。
福晋没想到四爷会大中午的来自己屋里,忙出门相迎。见四爷面有笑容,且苏培盛给自己打了个“平安”的手势,心里顿时落下大石,为四爷端茶倒水,尽心伺候。四爷往炕上一坐,道:“皇阿玛想去咱们庄子里瞧瞧,明儿你先过去料理准备,三日后,我再同皇阿玛一并过去。”顿了顿,又道:“你做事妥帖,爷很放心。”
☆、第一七四章 :四爷庄子一日游
四爷一句“放心”,让四福晋心生温暖,她抿了抿唇,竟有些激动的神色,道:“明儿大早我便动手,南边的庄子地方大,房间也多,我盯着奴才们拾掇,定不让爷失望。”四爷颔首片刻,道:“皇阿玛要一日来回,西边离京里近。”四福晋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南边的庄子是四爷与李氏曾住过的,自李氏死后,四爷再未去过。
四福晋不动声色,道:“还是爷考虑周全。”
两人又细谈了庄子上的各处事务,用了晚膳,四爷方离去。四福晋宣了小曼说话,命她与自己同行。小曼知道康熙到哪儿都会带着弘历,便收拾了几样新做的衣物鞋袜,想着在庄子里若能说得上话,可让弘历先试试松紧,大了小了,等她改好了再捎进宫。
十四被勒令跟着康熙去四爷庄子,连我亦未能幸免,其实我们自己家的庄子就有好几处,谁稀罕他四爷家的啊。皇子里,没一个人稀罕!可康熙偏要所有人都跟着,连着五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二爷、十三爷还有刚成婚不久的十五爷,通通都要随扈出巡。
人多热闹,我也不再烦恼,权当踏春一日游好了。
清早天没亮,我还在昏睡,十四先起身穿戴,待弄得差不多了,才让玟秋唤醒我。春寒料峭,又没了火龙,我哆嗦着让丫头们侍奉。十四道:“要不让玟秋给你烧个手炉子,呆会要进宫候驾,不知要等多久,你可别受寒了。”
我连连点头,道:“好。”
玟秋听见,忙命人去库房翻出画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手炉通身只两个橙子大小,燃了香炭,可放在袖口中取暖。既是踏春,大可不必穿得正式,我便选了一件水蓝蜀锦白蝶牡丹纹印染旗袍,梳了小巧方便的两把头,一侧簪粉色碧玺蔷薇花银钗,一侧压两朵绢质的粉白栀子花。简单归简单,但用十四的话说,这叫“清丽脱俗。”
十四与几位爷骑马跟着御车,我与福晋们的马车随在后头。不过大半时辰,便出了京,到了四爷庄子。浩浩荡荡的一对人马,簇拥着往四爷的庄子里挤。玟秋扶我下了马车,只见四福晋与小曼领着一群奴才迎了过来,我欲行礼,却被四福晋双手牵住,道:“别多礼了,你舟车劳顿,赶紧往里边请。”小曼见了我高兴,很想拉我说话,只是脱不开身,道:“您先往屋里稍作休憩,待我与福晋迎了其她几位福晋,得了闲,再同你说体己话。”
另有奴婢来引我进庄子,我笑:“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小曼又福了福身,方同四福晋往后头去。四爷的庄子不大不小,先有一座牌坊和壁影,再往里走了数步,便看见两座幽静简朴的四合小院。一座前头站着无数黄褂衣裳的侍卫,我知道是康熙在。另一座廊房处立着数名太监及宫女,还有十三福晋兆佳氏,我走过去,肃了一肃,笑道:“十三嫂子怎么不进屋?”兆佳氏回了礼,皱眉道:“十三爷嘴里长了牙,半边脸颊肿痛,早上急着出门,连药也没吃。我用小茶钵把药装了,想托人叫他出来吃药。”
我问:“可寻到人了?”
兆佳氏压了压声音,道:“说是皇阿玛不知怎地动了怒气,在里头训人呢。。。奴才们没一个敢进去。。。”我哦了一声,康熙年纪大了,喜怒无常,真让人受不了。我安慰她,道:“你别急,反正一顿两顿药也抵不了用,等里头散了,十三爷自然会出来寻你说话,到时再喝药也不迟。外头冷,咱们先进去,别你又着寒了。。。”
兆佳氏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进了屋,原来五福晋、七福晋、八福晋、九福晋、十福晋、十二福晋都在,我与兆佳氏忙给众位嫂子请安。八福晋往左右看了看,爽朗一笑,道:“只差十五媳妇了。”
九福晋笑道:“她始做新妇,你可别拿她作伐。”八福晋横了九福晋一眼,笑道:“就你是好嫂子,别人都坏。。。”一说,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十五福晋姗姗来迟,果然被八福晋戏弄了一番,妯娌间说说笑笑,无伤大雅,倒也有趣。
在四合院用了晚膳,康熙才宣福晋们陪着往后边菜园子逛。立在田埂上遥遥一望,大约有十几亩田地,大多种的是菜苗子,也有小麦玉米之类的小禾苗。幸而天上出了一点花太阳,稍有暖意,不然北风一吹,估计很多人都要冷得打颤了。
康熙精神抖擞走在最前,四爷侍立右侧,八爷、九爷、十四等簇拥行进。我等女人跟在最后面,康熙停下,后头的人就全部停下。康熙往前走,后头的人就全部往前挪动。康熙在前头说话,后面基本啥啥啥都听不见,完全靠观察前面人的手势表情及动作。他们笑,我们就跟着傻乐,他们点头,我们也跟着一副沉思模样,若前头的人跪下道吾皇万岁,我们也要窸窸窣窣跪下高呼万岁——跪在田埂上啊田埂上。。。
封建社会害死人,我真是——非常不想跟着康熙出门。
四爷也是苦逼,倒春寒里比冬天还让人觉得干冷,偏他要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往田地里给康熙示范插秧、拔草、捉虫子,这也就算了,锄地、犁田、还有剥春笋,他都干了。而且干得尽心尽力,生怕康熙不知道他淡泊名利,想要归隐田园。
如果金像奖要选影帝,我肯定投四爷一票,太卖力了!如果不是我知道大结局,肯定也会被他感动。菜地里种了菠菜嫩苗,其实还没长好呢,康熙嚷着要吃,四爷见势,连忙亲自拨出一小筐孝敬给康熙。
康熙以前也吃过四爷种的菜,但哪有现场直接从泥土里栽出来有震撼力啊,他抚了抚胡须,连连道了好几句:“甚好,甚好。。。”还吩咐红芙晚点心一定要做一道菠菜汤。
红芙笑着答应,道:“奴婢让人给您做一道猪肝枸杞菠菜汤,老人吃了特别好。”这“老人”二字一出口,连四爷都震住了,李德全双腿抽筋,差点就跪下去了。
偏康熙竟没生气,反朝红芙笑了笑。泱泱大清朝,堂堂王爷贝勒,却不抵一个奉茶宫女,可见康熙待红芙之特别宠爱。
从庄子里回府,已是夜幕时分。我啥也没做,就是跟在康熙身后凑人头而已,却也被折腾得半死。十四夜里没进宫,盘膝坐在我身后替我锤肩揉腰,道:“明儿好好歇着,莫要四处乱动,别惹出你腰上的旧毛病。”我不耐烦道:“知道啦。”又颇有兴致道:“咱们去自个庄子上住一阵好不好?”十四道:“朝事忙都忙不开,哪有空闲去庄上。”
我扭过脸,道:“你难道比四爷还忙?”
四爷好歹是雍亲王,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十四撇嘴道:“他故弄玄虚,在皇阿玛面前装腔作势,你难道看不出来?笨!”我道:“我看出来有何用,皇阿玛看出来才紧要。”十四停了手上动作,落寞道:“想不到皇阿玛竟然吃这一套。。。那菠菜苗子有什么好吃,皇阿玛要吃,有何难的?我可以拖它两马车进宫,吃到吐。。。”我逗得哈哈大笑,附和道:“四爷奉承奉到了点子上,即便那菠菜再难吃,皇阿玛受用我们也没得法子。”
十四双手环住我的腰,身体贴在我背上,撒娇道:“就他爱使这些小伎俩,我才不稀罕呢。”我握住他的手,道:“是是是,他要争宠让他争去好了,你只要做好朝上的政事,皇阿玛英明,心里总会明白。”十四见我附和,心里好受许多,道:“若你真想去庄子上住,等我处理完几件紧要事,到六月底,我向皇阿玛告假,带你去好不好?”
我道:“还要带上阿醒和弘明。”
十四道:“好好好,你想带谁就带谁。”
四爷送驾回宫后,又单独被召在乾清宫说了会话,待他回雍亲王府,已是小半夜。夜色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