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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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6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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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饿了,他披件薄外套,如此才有口袋放置皮夹,门只是带上,他向来的习性。 
  风有点冷,有人超前他的身躯走进警局,十分匆忙而焦急的微驼背影,警局里传出那人大叫身分证不见的声音,他没留意那人是否也穿了外套。风有点冷,他想。 
  已经超过用餐时间,人并没有太多,而且逐渐减少。即使如此,老板仍把握任何空档预先清除油垢,为自己多挣一些休息时间,挣得多少都好。他站在门外,步伐忽然迟滞下来。他忽然觉得吃饭并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但他没有立即转身离开,而是又站立了一分钟后才恢复移动,也许他还有疑虑,也许还需经过反复的确认,直到没有疑虑为止。才能,继续移动。 
  地下捷运的陆上出入口,总让他有股错觉,好像退潮海洋暴露出来的溺毙的小生物,嘴还张着,证明还有换气的冷静,证明还有不明死因的惶惑。于是他每回欲走入小生物惶惑的嘴,如同在谁的身体内里由上至下经过无数器官,有秩序的,如同进了自己身体一遭。 
  比较空闲的时候,他会从家里附近那一站出发,没有所谓的终点站、目的地,都没有,他要的是一种从暗黑的低到明亮的高,从心怀阴郁到愉悦满溢的,跳跃。或说他要以此暂时超越那些低沉的日常,A站到B站,正好可以暂时满足他,暂时能够满足,也就够了。 
  那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因为搭错方向的偶然机遇而发现。A站还在地下,激活,便向上升,闯进陆上的明亮之中,毫无畏惧。 
  通常升起的明亮一段,尚未停站之前,他什么也不作,连呼吸也刻意憋住,让自己扮演静止,把自己嵌入定格,然后藉由立即的意识的记录,希冀成为至少一辈子都不会遗忘的记得。 
  然后,回程在C站下车,去看场电影。那间戏院正是城市近年来旧迹再造的文化时尚产物,是电影导演H负责经营的,还设置了书店和咖啡厅,十分周到。戏院极小,座位不满百人,他喜欢那戏院空间,因为和他的房间一般大,而且同样封闭。但他不知道从那戏院走出时,是否有哪些部分被再造了一番,或许太过隐秘,需要时间显影。 
   
  今天,他又按照了那样的通常,城市里旅行了一次。距离并不长的空间来回,从哪里到哪里,会做些什么或感觉到什么,都是如此固定而形成生活的惯习,不怕有忘却的时候。 
  但他今天似乎忘记了饥饿。从城市特有的莫名生物嘴里行走出来,即将抵达自己的房间,面包店设计在经过的路程内,他才想起早晨到现在还未进食,才注意到呻吟的肠胃。 
  随便一块面包就够了,他吃不多,吃的时间也不多,从面包店至房间的步行间距已经足够咀嚼。门开敞着,当然也就不需钥匙,有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床上,衣服有些脏污,灌着一瓶矿泉水,快速吞下那冰冷的液体。他朝那人点了点头,好像彼此知道彼此来历背景,或者是有一定交情的朋友。那人同样点了点头,说了声不好意思没地方坐只好坐床上我马上离开,然后拎着空矿泉水瓶便离去了。 
  他走到厨房,发现洗手台的水龙头修好了,但几天来积累的脏污碗盘仍旧挤拥在槽里,没有因为那样而恢复干净。他想跟刚刚那个人说声谢谢,下一次碰到的时候。 
  自从那时开始,他就是这样过日子。他依然尽力保持生活该有的秩序,有一套例行流程可循,和原先一样。也许,总是需要一条稳定的底限,谁都需要的。 
  每天早上天刚亮,他让窗帘继续阻挡日光,保持夜晚的状态,保持戏院的姿势。不同年代的旧电影,都是少时的他站在老戏院外双眼巴望着但不得其门而入的渴望,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好像经过了绕地球一圈的长久时间。但也不会被那股藏埋已久的渴望牵引着不停地看,让所有白天都融入夜晚的无尽地看。 
  光总是在片子跑尽之后接管他一天接下来的行程,对于常态的这点他无所抱怨,因为无从改变。他猜那些喜爱自然光的电影导演,和他一样畏缩易感着相同物事,表现出追逐其实正被追逐的灰色拟态,就像热带雨林里缺乏现实痕迹的族群神话,真实历史的散佚。 
  他每天都以为,如果白天过了也就安全了,但每每不如所愿,因为夜晚还得面对梦境。他记得有人问过,他的梦境是黑白还是彩色的。他应该没有回答,也许当下他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但是他真的不记得那天他是否回答了问题,还有他当下究竟给了什么神情。有一点他倒是深信不疑:那天城市开始降雨,在连续好一阵子几乎就要酿成旱灾的炽热之后,单日降雨量,据说破了城市三十年来的纪录。 
  梦境和白天,截然不同的两种可怖。白天他等待睡着,梦里,则等待醒来。像是两小段录音在过带时被整整囊括成单一曲目,没有中间的停顿间隔,不小心而无法改正的过失。 
  有一段时间,他在台灯旁摆上一本册子,每次醒来就记下梦境,每天每天。 
  记下来之后,夜晚睡眠之前他重新阅读,看看哪些字跑掉,哪些字还在,当然字都在的,只是,梦境总是越来越失去清楚,他也是。 
  一段时间之后,他中止这项自己给予自己的日常义务,因为他的记忆根本追不上字句的奔跑,混乱追逐混乱。一片混乱之后,他决意中止了。 
  从此之后,睡眠时,台灯不关上了。光亮之下,混乱继续。 
   
  今天,他又按照了那样的通常,城市里旅行了一次。 
  A站到B站,从地下浮升向上,像慢速,角度不大的云霄飞车,不会心惊胆跳,反而心情产生一种安全。 
  接着,他在C站下车,下一场电影刚好过五分钟就开演了,真巧。他买了票步入和他的房间一般大小的戏院,观众不多,没有哪两个人是坐在一起的。 
  这戏院没有卖爆米花,他很早就知道了,再造得彻底。他喜欢,再造,这个词。好像每一天的明天都会不一样,新奇地再造一番,虽然他都要因此每天懊丧一次。 
  他在那戏院旁的咖啡馆,第一次喝到现煮的咖啡,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味觉叫做苦涩。不过,当他独自坐在露天咖啡座首次认识到苦涩味觉,然后发现周围座位只要有两个人以上的,至少会有一个人聆听其他人说话时,眼神浮向另一方的同时,他就暗地里发誓,要离开这里,然后起身便走了。 
  他静静地凝视片尾的字幕,所有人都静静的,仿佛此时让他们离开是一件残忍的事,像是电影才正要开始一般。 
  戏院外,雨短短地,悄悄地滑下,打碎电影之前的节奏,他当然还无意识察觉,发现的一刻,是电影之后才有的了。 
  他可能有一些惊异,或者内在有什么隐隐浮晃着,但他压抑得极像一种习以为常的节制,步伐的幅度如果仅以肉眼测量,必定,无功而返。 
  他没有带伞,也许他从来也没有伞。雨逐渐大了起来,他的头越来越低,背尽量维持正直,走。 
   
  跌倒,雨中的斑马线过于白晰,很自然衬出他的位置。他抬头,缓缓地,眼前有一个绿色小人,奔跑着。他怀疑自己的眼部是不是受伤了,因为那绿色小人身影,既迷你而且闪闪灭灭的,奔跑。像是无从躲避渺小。 
  又或者,绿色小人正向他挥手求救,想上前,身体却还像虫那样贴着地面,距离并不长,但应该到不了。 
  接着,绿色小人不见了,一个和绿色小人体型相仿的红色小人,站得直直的,出现在原本绿色小人奔跑的地方。 
  他想,来不及了。 
   
  薛西,本名吴思锋,1980年生,台北人,最文艺的经历就是去年在剧场做了两部戏。最近和朋友创立了“喂制作体”,一面做戏一面阅读小说电影戏剧一面讨生活。 


老正是条狗
叶 勐 
  我们在高建军家门口的大树底下聊天的时候,有条狗总是晃来晃去,它终于引起了钱柜的警惕,他说:“看,那家伙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我们纷纷看去。 
  “没什么不对,狗眼看人都这样。”高建军说。 
  钱柜说:“不是吧,你再看看。” 
  于是他又看了看,这回说:“还真是有点不一样,一副倒霉相儿。” 
  “好像不甘心给托生成狗似的。”我说。 
  “操!”孙练武说,“干一行爱一行,不许挑肥拣瘦!都来做人,谁当狗呢?”说完,就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狗“呜呜”地哼了两声。 
  我们“哈哈”大笑。陈毛说:“练武你别挤兑它,没准人家上辈子也是人呢。” 
  孙练武说:“上辈子有个鸟用,关键是这辈子!”说完,又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狗又“呜呜”地哼了两声。 
  陈毛说:“也是,上辈子牛逼哄哄,下辈子就说不定了。” 
  “嗯,所以得趁着能牛逼的时候多牛逼几下子。”高建军作补充。 
  这时候,半天没吭气的钱柜吭气了,他说:“你们看它像谁?” 
  高建国说:“谁?谁长这逼样子?” 
  “老正!” 
  “老正?!!”我们互望一眼,心情沉重。 
  我们想,既然像老正那就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它的上辈子是我们的朋友,这辈子也不能亏了它。一条能被人罩着的狗该有多牛逼呀。但它到底是不是老正呢?这要何三姑说了才算。 
  找何三姑说卦要一篮鸡蛋,我们没有一篮鸡蛋,有也不给,因为她是我亲三姑。 
  我们开门见山:“姑,给算算老正的下落。” 
  我三姑掐指一算,说:“死了。”这一点不算我们也知道,全村都知道。 
  我们说:“他托生个啥?” 
  我三姑又掐指一算,说:“猪。” 
  我们说:“不对。” 
  我三姑说:“牛?” 
  我们说:“不对。” 
  我三姑说:“马?” 
  我们说:“不对。” 
  我三姑说:“驴?” 
  我们说:“不对。” 
  我三姑说:“狗?” 
  我们说:“对了。” 
  老正终于托生成一条狗了,这让我们欢呼雀跃。 
  回去的时候,那狗还待在那,我们扑过去对它宠爱有加。它惊恐不已。为了庆祝老正的新生以及我们的重逢,我们在高建军家大摆筵席,我们说:“来,老正,走一个。”它歪头眨眨眼,叼起一块肉骨头。 
  从这一刻起,它不再是条狗,而是老正。 
  它把腮帮子甩得“叭叭”作响,我们感到老正就在身边。啃完骨头,老正又叼起一只鸡腿。由于它是老正,所以它有上桌的权力,所以待会它还可以再叼起一块肘子、一段肥肠或者一些别的什么,只要它愿意。席间,我们频频举杯,老正每次都歪头响应。孙练武说:“来,老正,喝一口。”老正犹豫片刻,居然喝了。这让我们大吃一惊,陈毛说:“妈的老正你真有前途,说不定哪天又变回人模样。”这话弄得我们有点伤感。 
  吃完饭,老正陪我们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我说:“再聊会,老正。”它头也不回。钱柜说它可能是去嫖女狗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钱柜:“老钱,老正真变成条狗了?” 
  钱柜说:“可能吧。” 
  我说:“老正真他妈的命好,做狗还碰见我们。” 
  钱柜说:“你这是鸡巴得便宜卖乖。” 
  我想想也是,都是从小的朋友,他四脚走路,而我们直立而行,看来还是我们命好一些。 
  走了一段路,我说老钱咱们坐一下吧,于是我们就坐下来抽烟。我说:“老钱,你说当初我们把钱借给老正的话他还会死么?” 
  钱柜说:“不会。” 
  我说:“唉。” 
  钱柜说:“想这干吗?把钱借给他,我们就得像他一样穷了,就得出去做工,得死,然后变条狗。命里头注定有人要做狗的,不是他就是我们,这没什么可内疚的。” 
  我说:“哦。” 
  过了一会,钱柜说,老何,还记得吧,在老正做人的时候,也是建军家门口的大树底下,我们聊他妈的理想。 
  我说,是呀,虽然话题有点操蛋,我们还是聊了。你说,你的理想是五百万;陈毛想当镇长;练武流着哈喇子说张曼玉!张曼玉!我有点扭捏,说想当作家。而老正眯着眼睛说,他想作方青花她爷爷。你问她爷爷是啥样,他说,老不死呗。是呀,他都做了那么多年老头了,生命还那么坚挺,真是他妈的老而不死。 
  钱柜说,是呀,那理想太他妈远大了,无人能及。 
  我说,这么说老正是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死掉的,够伟大了。 
  钱柜说,唉,都伟大了还要变狗,看来这辈子混得如何跟上辈子没啥关系。 
  第二天,老正又来了,照旧入席,毫不客气。吃饱了,坐一会就走,头也不回。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如此。后来,干脆连坐都不坐了。我们心里有点别扭,心想老正太不仗义了,但仅此而已,毫无办法。谁让它是老正呢。 
  老正的良心发现是在半个月之后,它夜不归宿,就睡在高家的堂屋。次日,高建军把这消息告诉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老正翘首以待,见了我们就摇头摆尾,一派狂热。开席!老正一跃而上,狼吞虎咽。看着它迫不及待的样子,我们不禁叹息,老正啊,为了口吃的你就能背叛主人,你真是人性未泯啊。 
  午后,有人来寻狗了,是方青花的哥哥,他上去就是一脚,踹得老正“呜呜”直叫。孙练武说:“干嘛呢!打狗也不看主人。”方青花哥哥又是一脚,说,老子喂了它半年,谁是主人!孙练武说,你喂半年,我喂半月,有差距,有差距呀!哈哈!那副得意样像是抢了人家的老婆。方青哥气坏了,说,早知道是条白眼狗不如炖了它!说完又抬脚,不料老正身子一矮,皱鼻龇牙,并“呼呼”警告,这倒让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心说老正呀,你这就有点过了。这时候,方青花赶来了,我们眼睛同时一亮。她叫了声“阿黄”,老正的尾巴动了动,高建军叫了声“老正”,它一跃而起。方青花一愣,说,你叫它什么?高建军说,老正呀。方青花用一只手捂在嘴上,表示了一下惊讶,她说,哪个老正。高建军说,还有哪个,你认识的。啊?!!方青花把另一只手也捂在嘴上,这次是表示害怕。陈毛说,青花,老正早就对你有意思,死了还托生个狗去你家。你得留神点。方青花忙说,呸呸呸!然后拉她哥说,一条狗能值啥钱,再说,再说又养不熟。她顿了一下,我猜后半句话大概是想说,再说又是老正。 
   
  老正托生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它公开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前面说过,一条能被人罩着的狗是很牛逼的。的确如此。它和我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即便是牌局饭局走亲访友也不例外。每每我们总是主动介绍,对方一般都说,啊,这就是老正啊。说完还不免要丢点什么吃的过去,要是碰上故交,更要有一番寒暄。做狗能做到这分上,说实话,连我都妒忌。经过一段时期的腐败,老正迅速成长壮大,几乎无狗可匹,走路也张狂起来,简直目中无狗,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温饱思淫欲!随着物质生活极大丰富,老正的性欲迅速膨胀,一度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我们经常在路边、树下、墙角、田间看见它寻欢作乐的景象,它总是干得那么投入,且持久,它甚至连做客的机会也不错过,酒足饭饱后总是摆出副欲火焚身的姿态,追得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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