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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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3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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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特稿] 
  时间与风景......................王 蒙
  在思想和艺术的前沿地带................阎 真
  《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二十二章)........王 蒙
 [情感体验] 
  体香.........................赵 凝
  私人婚介所......................废 墨
  夜色撩人.......................蓝 石
  保姆与打字员.....................荆 歌
  怎样温柔地爱与死...................阿 毛
 [七十年代人] 
  白天不懂夜的黑....................鲁 敏
  未婚女友.......................安 然
  丰满的秋天......................向午平
  一个摄影师的死亡...................沈 念
 [知识分子] 
  公刘的诗.......................东 坡
  诗在你在.......................刘 粹
  明月几时有......................冯伟林
 [犀锐文化论坛] 
  移动的思想.....................刘索拉等
 [亚细安华文作家作品选] 
  蛋若有情蛋亦笑....................尤 今
  每天需要八个拥抱...................叶俐仪
  随笔三篇.......................王 勇
  迷“网”e时代....................林素玲
  小小说三篇......................年 红
  花梦.........................袁 霓
  诗四首........................明 芳
  山上故事多......................陈政欣
 [我们八十年代出生] 
  严鸽的十九岁和我的苍老................李 萌
  出名要趁早啊.....................张 铃
  三个朋友......................董夏青青
 [三个人] 
  读者来信选登
时间与风景
王 蒙 
  编者按:在完成了“季节系列”包括《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与《狂欢的季节》之后,王蒙又在近年开始了“后季节系列”的写作,本刊特发表其中第六章与第十七章,以飨读者。标题是作者专为这两章命的名,全书书名待定。 
   
  第六章 
   
  第二天晚上是一个约会,你与五十年代的一批好友在文化宫会面。这次约会令你感念不已。 
  一九七八年冬,你还在边疆,你还在等待事情的变化。你已经感到按老样子是混不下去了,但是你提醒自己不要抱过大的期望,为了避免期望之后的透心凉彻骨。“四人帮”已经倒了,各种庆祝与欢呼已经过去了,下一步会怎么样呢?人人仍然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学乖了,枪打出头鸟,谁也不放开胆迈第一步。报纸呀电台呀宣传的调子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玩艺好办,万一没弄对,一夜之间就可以做到易帜转弯改腔换调,若无其事,嘛事也不耽误,照样蝎虎照样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叫做易如反掌。可当真做点什么事,比如把斗错了的人请回来,就不简单了,一下子摆在那儿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想换另一副嘴脸,碍手碍脚的事儿就多了。如此这般,谁身上不是长着八副眼睛,谁嘴里不是生着五副舌头,谁不是吞吞吐吐,左顾右盼,喜是暗喜,惊是窃惊,盼是惟恐一场空,回顾更是犹自心惊胆战,却又颇觉庆幸。 
  就在你冷静观察谨慎行事的一九七八年冬天,忽然,一天晚上邻居来敲你家的门,原来是一个大信封写着你的名字却错送到了邻居家。你不解地打开信封,看到了首都出版的一张大报。报纸头一版是要闻,全是你办事我放心,英明领袖与抓(阶级斗争的)纲治国,揭批“四人帮”什么的。第四版是国际新闻,是黎巴嫩和安哥拉,日本首相和英国女王,伊朗的霍梅尼和伊拉克的萨达姆。这样的报纸对于你是亲切的熟悉的,不读也像是早已读过的老报。然而,当你打开报纸,看到第二版以后再把目光转到第三版副刊的时候,你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因为赫然在目的是你的名字! 
  记住这一天,记住这一刻吧,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惊喜?在第三版副刊的左下角,圈着花边——你想起了鲁迅所说的“花边文学”——用楷体字排的你的新诗《想念》,标题是长宋体。这首诗是你寄给米其南的,一九七七年春天,你收到了米其南的辗转投递到了的信。那真是一封劫后余生的信。他的信一开头就说:“你还活着了么?真希望你能活着收到我的信……我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希望有今天了,所有的希望都让人痛苦,让人煎熬,让人疯狂,而我相信没有希望的人生才是最好的,即比有着最好的希望的人生更好的人生……最近,刚刚有北京的朋友把聂绀弩的诗抄给我:‘哀莫大于心不死,无端幻想要全删……’有一次我在梦里见到了你,你浑身是血,那是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六日,我认定了你是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六日被打死的。在另一次梦里,你对我说:‘七月八日,七月八日……’你好像还说是阴历。于是我认定了我将死于七月八日,我将在某一个七月八日后与你见面……” 
  于是你给米其南回了信,并且写了一首诗给小米。 
  也许会在天上想念你, 
  也许会想念在天上的你, 
  也许会相信充满想念的日子, 
  直到想念变成平静的黑石。 
   
  ……也许想念会唤回笑容, 
  连同玫瑰盛开的美名。 
  春风拂过尚未返青的麦地, 
  春雨梦见了满树桃花绯红。 
   
  也许飓风将想念连根吹跑, 
  想念的碎片仍然在空中飘摇。 
  满天都传布着想念的声息: 
  青春,你好!光明,你好! 
   
  …… 
  你丝毫没有想到要把这首诗发表,你自己甚至觉得这诗写得太不够工农,不够粗犷,表达不出你二十年的体力劳动加思想改造,也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啊。诗里缺少健壮的手臂和机轮的噪响,拖拉机的轰隆和土方的定额,也没有深揭猛批(“四人帮”)战斗呀前进呀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和鲜红的太阳呀什么的词句,拿不到台面上的。 
  谁想得到,小米这个家伙把它拿给了首都的最大的报纸! 
  这是我吗?这是我的诗句吗?这是真的吗?你不敢相信了。 
  你喜欢长宋的标题,那样的标题给人一种雕刻感,像是看到了一个经过了锤炼,经过了锻造与打磨的金属制品。你更喜欢楷体字的正文,那样的字秀气、谦虚,温和,彬彬有礼,天生的抒情风格。而当诗歌发表在堂堂正正的报纸上,就有了一种威严,一种正规,一种不可更易的执著,一颗历尽磨难未改初衷的心。你在报纸上的诗宣布了你的存在,证明了你的合法人格,你几乎流出泪来。 
  可惜,你没有记住这个日子的阳历和阴历。然而你还是记住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下旬,不薄的积雪,风声,屋里炉灶上和铁锅里逸出了烟煤烟气和菜籽油的芥子味道,还有熬白菜与受到当地人喜爱的包谷面烤饼的气味。窗玻璃上是厚厚的霜花,暗淡的灯泡下砖地显得漆黑,这是一个瑟缩的,照例的,平常得没有办法再平常,消磨得没有办法再消磨的夜晚。二十多年了,你过惯了这样的夜晚,作为早些时候气吞山河运筹帷幄的小革命家峥嵘岁月的后续与平衡,作为一种找补,泥瓦工叫做“找齐”的。这样的日子更让人踏实。这样的夜晚的惟一活动就是吃饭,吃饱了,于是万事大吉,于是回味白菜和萝卜,玉米粉和面粉,然后想像明日的萝卜和白菜,面粉和玉米粉。然而,从这一天晚上开始,从想念成为某种事实开始,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又开始了。 
  这是你的复活节。耶稣可以复活,人人可以复活。 
  “有这个必要吗?”你问自己。你不敢肯定。已经化为齑粉的,有必要或能够再拼凑和粘合成人形?已经抛入历史的垃圾堆的,能够重新走上历史的前台?已经又倒又臭了的,能够重整旗鼓? 
  你已经很平静,很踏实,很幸福。 
  莫非历史能够这样轻率,能够这样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视人的命运如儿戏? 
  而且一周以后就收到了几个老友的信: 
  “我向你报到……” 
  “致以马特洛索夫的敬礼……” 
  “青春好像一只小鸟,飞去而又飞回……”(写信人改了《茶花女》《饮酒歌》的唱词。) 
  “我们的心不老,我们的灵魂里没有起皱纹。”(出自苏尔科夫的诗?) 
  许多年前,这里说的是一九五三年,举行过一次马特洛索夫夏令营,在王蒙著《青春万岁》的里面曾经提到过这个夏令营,王氏《青春万岁》的原稿上曾经特别标明:“谨以此书献给马特洛索夫夏令营的朋友们”,为此有过好友提出,这样写不适合中国人的习惯。就让我们假设,“季节”和“后季节”系列里的钱文,也有过马特洛索夫夏令营的经历吧。当年十几岁的孩子,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已经是四十郎当岁了。在二十多岁的风浪里骤然失去的一切天真和美好,陡然又是涌了回来,接续着马特洛索夫夏令营的记忆。 
  ……之后是梦一样的日子,云一样的日子,在年龄与心情已经忘记了梦,已经拒绝了云以后。这好比一个牵强的童话:一个人刚过了二十岁就到了三十岁,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惊叹不已,怎么?都三十了?就是说再没有十九岁、二十岁、十几岁的日子了么?十九岁和二十岁的日子是有过的,二十三岁以后呢?二十三岁以后的日子哪里去了?从三十岁又转眼跳到了四十岁。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你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人生的真谛不就是对于少年意气的嘲笑么!所有的天真,所有的一厢情愿,所有的美梦都会变成你欠下生活的账务,你必须一笔笔全部偿还或者加利息偿还。当然,你从此乖乖的喽。又过完了四十五岁生日,一样地苍凉,一样地潦倒,一样地困惑,一样地无可等待地等待着,无可盼望地盼望着,你总相信你在盼望着什么,仍然总相信你在等待着什么。前面一定会有点“什么”,所有的信念和光明不可能一下子从此无影无迹,正如它们永远不可能完全地不留遗憾地大功告成。也许人生本来就是就会如此,不是说人生一定要有个什么逻辑,生与死压根就不归逻辑学管。不合逻辑地活着吧,不合逻辑就是人生的逻辑。就这样无可无不可了,想开了彻悟了平和了也无所谓了。忽然,又是未必合乎逻辑地,人们确认你拥有了自己的与二十一二岁并没有断开的光辉灿烂的生命。就是说正是十二分地青春的时候突然你不能再青春,你突然失去了青春;而在青春成为往事以后,你得到恢复青春的许可。那失去多年的壮志豪情,书生意气,前程似锦,灿烂光明又回来了吗?你在四十五岁以后重新得到了二十四岁,这是奇迹还是轻佻?就是说又承认你是什么光荣伟大的什么什么的一分子啦。然后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同志老上级老同事的信都来了,他们的来信就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这些对于你重于泰山的事情,对于主事者,对于大大小小的上帝们,实现起来其实轻于鸿毛,不过是两句话的事,不过是选择一个动词——是改正而不是平反,是扩大而不是错搞,不过是一点点远远算不上什么的手续——过场。与惊天动地的反右派斗争相比,这改正是何等地平淡无奇枯燥乏味,乃至草草了事呀。虎头蛇尾,人做什么都难逃虎头蛇尾的规律呀。 
  仍然有幽默,说是江南的一个省份有许多早已打发到了乡下的干部知识分子急于回城,然而已经找不到他们的档案,无法证明他们是或者不是右派。甚至于也许他们是因为偷窃或者因为流氓作风即与异性睡了不该睡的觉才被筛下去的,据说也不排除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为了积极带头才在务农最光荣的口号下自愿申请下乡者。现在呢,政策只偏爱右派,右派是可以改正与回城恢复干部或者教师之类的身份的,有的地方规定虽然不能补发工资却可以给几百块钱的安家费。在国家尚十分困难的时刻,哪儿有这样的好事!那么,所有在农村吃够了苦头的原国家干部,大家都说自己是被错划的右派。何以甄别之?于是该省采取了由两名已确定身份的错划右派提供证明的方法,人们说,两人介绍,上级批准,才当得成右派,与加入光荣伟大正确的最好的组织的手续差不多。中国人都是好面子讲人情的,朋友有难找上来,你怎么能不给他一个右派证明?估计由于情面而混入右派队伍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这终究是好的啊,生命的杨枝净水洒下来了,捉弄和玩笑结束了,失去了的都又回来了,除了青春,除了时间,除了萧连甲和廖琼琼……还有鲁什么来着?你已经连他们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他们确实已经实现了“除名”。“除名”,这两个字用得真是清洁卫生,冷静理性,像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的一种小手术。“开除”,好像是摘除某个坏死的器官;而“除名”,则好比是点掉一个痦子或者削掉一块脚鸡眼。然而毕竟岁月还不算太久,毕竟你钱文还有米其南等等还活着,毕竟还有没死的人没死的心没死的梦,毕竟还有邓小平,不管你怎么说继续批邓。你毕竟并没有《天方夜谭》里的那个被置放在瓶子里的魔鬼的心境,等一万年也罢,十万年也罢,一百万年也罢,你只有感谢那位善良的渔夫,绝对不会把渔夫吃掉。何况,改造来改造去,最大的发现最大的体会最大的反省就是:如果你有机会,你其实曾经,不是也毫不含糊地热衷过把你心目中的魔鬼置放到瓶子里边去吗? 
  于是非常快乐,一种包含了而且跨越了悲凉的快乐,一种再也挤不出泪水来的微笑。于是,你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以青春和革命的名义,以不应该忘却的往事的名义。二十多年前同样以这样的名义把一些人摧毁。 
  于是计划了这次聚会,这次证明青春和革命确实曾经与你们同在,而且很可能或者已经再次与你们同在的聚会。 
  是一九七九年的盛夏,是断断续续阵阵雷雨的一天。由于阴云,天色擦黑得早。盛暑酷晒与随后的雷雨带来的些许清凉交织在一起,一阵热蒸气和一阵凉风交替抚摸着面孔,人们呼叫着真热和真凉快。当年的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青年团和少年儿童队、少年先锋队的干部,后来的二十年至少是十年当过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保皇派、牛鬼蛇神,至少(这里有一个温柔的说法)叫做被冲击(最好是冲激,像是一种类似冲浪、冲凉和吃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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