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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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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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取悦妻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把所剩不多的珠宝全都带在身上,漂洋过海地去了卡扬埃尔岛。

   合适的橄榄木材马上就找到了,可制作舞台花去了大量时间。因为每当做好一只台脚,所有人就会聚在一起跳一场庆祝的舞蹈,看到台子表面漂亮地切割了出来,又会再跳舞庆祝一番,所以进展十分缓慢。直到刚来时弯弯的月牙变成了满月,满月又再次变成了月牙,舞台才终于做好。

   在这段日子里,吉腊·克西桑朝夕起居在卡扬埃尔海边的小屋里,常常想起令人思念的丽美而暗自不安。自从那场黑路丽斯之后,自己一直没能去找她相见,这种痛苦到底丽美能否体会呢?

   一个月后,吉腊·克西桑向工人们支付了巨额珠宝,把崭新漂亮的舞台装上小船,回到了雅库劳。

   到达雅库劳的海滩时已经是晚上了。海边点着红灿灿的篝火,随风传来人们拍手欢唱的声音。大概是村人们正聚在一起,在跳着祈祷丰年的舞蹈吧。

   吉腊·克西桑在远离篝火的地方系上船,把舞台留在船上,悄悄上了岸。他蹑手蹑脚地走近跳舞的人群,从椰子树后面偷偷张望。可无论跳舞的人群,还是围观的人群,都找不到爱必鲁的身影。他心事重重地朝自己家走去。

   瘦高的槟榔树下的石子路上,吉腊·克西桑蹑着脚尖,慢慢来到没亮灯的家近旁。靠近妻子这件事,总会带给他无穷恐怖。

   用土人那种像猫一样透视黑暗的眼睛,他轻轻窥视家里,看到里面有一对男女的身影。认不出男的是谁,可女的无疑正是爱必鲁。一瞬间,吉腊·克西桑松了一口气:“有救了!”比起眼前看到的事实,不必遭到妻子迎头怒骂对他的意义更为重大。

   随后,他感到有些悲伤。这既不是吃醋,也不是愤怒。对醋坛子爱必鲁吃醋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而名叫愤怒的感情在这个没志气的男人身上早就磨灭得一丝不剩了。带着点淡淡的失落,他又蹑着脚尖离开了家。

   不知不觉中,吉腊·克西桑来到了男子公社的阿巴门前。里面漏出的微弱灯光,证明还有人在。走进一看,空荡荡的室内点着一只椰子壳作的灯,背朝灯光睡着一个女人。

   这是丽美,千真万确。吉腊·克西桑心跳有些加快,轻轻凑过去,伸手摇了摇背朝自己睡着的女人的肩膀。女人并不回头,可看起来也不像是睡着了。再摇一摇,女子背朝这边说话了:“我是爱着吉腊·克西桑的人。谁也不要碰我。”吉腊·克西桑跳了起来,用欢喜得颤抖的声音叫道:“是我!是我!我就是吉腊·克西桑呀!”吃惊地回过头来的丽美的大眼睛里,眼看着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花。

   经过好一会儿功夫,两人总算各自找回了自己之后,丽美(尽管她是个足以打败爱必鲁的强悍女子)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诉说起在他没有露面的这些日子里,自己守卫贞操是如何困难。并且还说也许再过两三天,自己的贞操就会失去。

   妻子是那么淫荡,而娼妇却如此贞淑。眼前的事实,令懦弱的吉腊·克西桑也终于想到要背叛妻子。从上一次壮烈的黑路丽斯的结果来看,只要又温柔又强悍的丽美陪伴在身边,即便爱必鲁再怎么来寻衅也用不着害怕。至今为止自己竟然想不到这一点,窝窝囊囊地不从那头猛兽的洞穴里逃出来,真是有够愚蠢的!

   “我们逃走吧。”他说。直到现在,他还只会用“逃走”这种胆怯的字眼。“逃走吧。逃到你的村子里去。”

   正好这时莫果露的合同已经到期,所以丽美也欣然表示同意。两人避开在篝火边狂舞的村人的眼睛,手拉手从小路来到海边,乘上拴在那里的独木舟,划进了深夜的大海。

   第二天东方大亮时,抵达了丽美的故乡埃雷姆伦维(Ngeremlengui)。两人来到丽美的父母家,顺顺当当结了婚。又过了一些日子,那个卡扬埃尔出品的舞台在村里当众展示了。不用说,与此同时还举行了盛大的“巩固夫妇的仪式”。

   在另一边,爱必鲁则一心以为丈夫还在卡扬埃尔等待舞台完工,兀自每天不分昼夜召集大群未婚青年,纵情欢乐。直到有一天,她从来自埃雷姆伦维附近的采椰蜜人的嘴里,听说了事情的真相。

   爱必鲁立刻勃然大怒了。她一边大叫着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而自从娥波卡兹女神的身体化成帕劳的岛屿以来,从没有过象丽美这么邪恶的女人,一边哇哇大哭着冲出了家门。她一直冲到位于海岸的阿巴那里,扒住门前一棵大椰子树就往上爬。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村子里的一个男人被朋友骗去了财宝、蕃薯田和女人时,曾经爬上这棵椰子树的老树(如今已经枯死很久了,但在当时正值椰子树的壮年,是全村最高的树),从树顶上向全村人大声呼喊,诉说自己受骗的经过,诅咒骗子遭到天罚,埋怨世间,埋怨众神,甚至埋怨了生出自己的母亲之后,从树顶上跳了下去。这是传说中这个岛上空前绝后唯一一个自杀的人。

   如今爱必鲁就是想效仿这个男人。可是,男人轻而易举就能爬上的椰子树,对女人却大不容易。尤其是爱必鲁体态丰满,肚子突出,刚爬到采蜜人刻在椰子树干上的刻痕的第五格,就再也喘不上气来了。

   眼看再往上是无论如何也爬不动了。又羞又恼的爱必鲁大声呼唤起村里的人们来。她一边为了不从那个高度(离地面三米左右)滑下而拼命抱紧树干,一边诉说自己可怜的遭遇。她以海蛇的名义发誓还嫌不够,又加上椰子蟹和金钱鲨的威力,诅咒丈夫和他的情妇不得好死。她一边诅咒,一边透过眼泪向下一看,原以为全村人都到齐了的期望彻底落了个空。底下只有五六个男女正张着嘴,抬头仰望她的狂态。

   人们大概早就听惯了爱必鲁的叫喊,只嘟囔一声“又开始了”,连头也不曾从枕头上抬起吧。

   不管怎样,只有五六个听众的话,实在用不着这么费劲大喊。再加上从刚才起庞大的身子就一个劲想往下滑,让人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爱必鲁一下子收住叫声,带点忸怩的微笑,从树上吭哧吭哧又爬了下来。

   树下站着的几个村民中,有一个中年男人,是爱必鲁在嫁给吉腊·克西桑之前的老相好。虽说因为一场怪病烂掉了半个鼻子,但是他拥有广阔的蕃薯田,是村子里第二号财主。从树上下来的爱必鲁看到这个男人,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微微一笑。顿时,男人的眼神变得火热起来。两人就在这一刻情投意合了。互相拉着手,朝绿油油的塔玛纳树荫下走去。

   剩下的几名围观者并不感到奇怪。目送着两人的背影,微微一笑,各自散去。

   四五天后,那天和爱必鲁一起消失在正午的塔玛纳树丛的中年男人家里,爱必鲁大摇大摆住了进去的消息传进了村人耳朵里。鼻子掉了一半的全村第二号财主,最近刚刚死了妻子。

   就这样,直到现在村里人还传说着:吉腊·克西桑和他的妻子爱必鲁,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同样幸福的下半生。

   × × ×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中出现的莫果露,也就是未婚女子为男性服务的习俗在德国殖民时期受到禁止,如今的帕劳群岛上已经不存在了。但是问一下村子里的老太太就会发现,她们每个人在年轻时都有过那样的经历。据说在出嫁前,每个女孩子都要去别的村子至少做一次莫果露。

   而另外一个习俗黑路丽斯,也就是爱情决斗,直到现在还在各个岛上长盛不衰。有人类的地方就有恋爱,有恋爱的地方就有嫉妒,这大概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作者滞留当地时就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

   事件的过程和激烈程度正如文中所述(我看到的那次也是首先挑战的一方寻衅不成反遭其害,大哭着回去了),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围在一旁看热闹的观众里面,有两个手拿口琴的现代打扮的青年。

   两个人都穿着一看就是刚从科隆大街上买回来的、一模一样的、崭新的深蓝色衬衫,蜷曲的头发上涂着厚厚的发蜡,虽然下面还是赤脚,但的确称得上时髦人士。他俩也许是打算替这场闹剧作伴奏,摆出副煞有介事的姿势,摇头晃脑地打着节拍,在这场激烈的决斗过程中,自始至终吹奏着欢快的进行曲。
   狐凭

   传说奈乌里部落的夏克中邪了。说是附上身的灵物五花八门,有鹰啊狼啊,水獭啊等等。这些东西纷纷附在可怜的夏克身上,让他说出种种不可思议的话来。

   在后来被希腊人统称为斯基泰人的土著人当中,这一支部落尤其独具一格。为躲避野兽袭击,他们在湖面上建造家园。

   几千根木桩被打进湖水的浅滩,上面铺着木板,他们的家就建在木板上。打开木板上随处安装的吊板,可以放下鱼笼捕捞湖鱼。他们划着独木舟,在湖上猎捕水獭和水狸。懂得麻布的编织法,将它同兽皮一起穿在身上。平常吃的是马肉、羊肉和木莓、菱角。特别爱喝马奶和马奶酒。在挤马奶时,他们使用一种古代传下来的奇方:往母马肚子里插一根兽骨作的管子,让奴隶向里面吹气使奶水流出。

   奈乌里部落的夏克,曾经是这些湖上居民中最平淡无奇的一人。

   夏克开始变得奇怪,是去年春天,弟弟得克死去之后的事。那一次,北方剽悍的游牧民乌古里族派出一支队伍,在马背上挥舞着偃月刀,如同疾风一般袭击了这个部落。

   湖上居民们作出了拼死抵抗。起初他们冲上湖畔迎击侵略者,可是敌不过以善战闻名的草原骑兵,不得不退回到湖上的栖所。撤掉连接湖岸的架桥,把每一家的窗户当作堞口,用投石器和弓矢奋力还击。划不惯独木舟的游牧民终于对歼灭湖上村庄死了心,将留在湖畔上的家畜掠夺一空后,又如同疾风一般回北方去了。

   在他们身后,被鲜血染红的湖畔的土地上,只留下几具失去了头颅和右手的尸体。侵略者只把头颅和右手砍下带走了。头盖骨据说是用来在外表镀金后作成骷髅杯,右手则是为了把皮连着指甲剥下来制作手套。

   夏克的弟弟得克的尸体也在遭受这番凌辱后,被丢弃在湖畔。因为没有头,只能靠衣服和饰物辨认死者。当凭着腰带的标记和板斧的花纹明白无误地认出弟弟的尸体时,夏克一脸茫然,对着眼前的惨状注视了好久。那副神情,怎么看都和伤悼弟弟的死有些不太一样——到了后来,有人这么说。

   随后不久,夏克就开始口吐胡话了。究竟是什么邪灵附体令他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起初人们并不明白。听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哪个被活剥了皮的野兽的魂灵。直到讨论之后,众人得出了结论:这一定是被蛮人砍断的他弟弟得克的右手在说话。

   四五天后,夏克又说起别的灵物的话来。这一次,人们立刻听懂了。用着哀伤的语气,叙述自己武运不济战死沙场的经过,以及死后被虚空的大灵一把抓住后颈扔进无限的黑暗他界的情形的,无疑正是弟弟得克本人。众人猜想,一定是夏克茫然站在弟弟尸体旁边时,得克的魂灵潜入到哥哥身体里面去了。

   不过到这时为止,因为是夏克最亲的骨肉和其右手,凭附在他身上倒也算不得奇怪。可当平静了一段日子之后,夏克再次口吐胡话时,众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次竟然是些和夏克毫不相干的动物和人在说话了。

   从前,部落里也有过中邪的男人或女人,可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凭附在同一个人身上,却是从来没见过。

   有一次,住在部落下面的湖水里的鲤鱼借夏克之口,讲述了鳞族们生活中的悲哀和快乐。又有一次,特拉斯山的鹰隼讲述了它眼中的湖水、草原和山脉,以及山脉那边明如镜的湖泊的壮观景致。还有一次,草原上的母狼讲述了在冬天惨白的月亮下,捱着饥饿整晚行走在冻结的大地上的辛酸。

   新奇不已的人们纷纷赶来听夏克的胡话了。有趣的是,夏克自己(或者说附在夏克身上的各种灵物)似乎也开始期待有更多的人来听。他的听众一天天增加,可是有一天,其中某个人突然说道:“夏克那些话,才不像是附体的灵物说的呢。那别是夏克自己想出来的吧?”

   “怪不得,这么说起来,其他中邪的人说话时都恍惚不清的,可夏克看上去却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话也太有条理了。”“是有点不对呢。”——说这些话的人越来越多了。

   夏克也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同于其他所谓中邪的人这一点,他自然也有所察觉。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接连几个月持续着这种奇妙的行为,并且毫无倦意呢?由于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只能认为这也许仍是某种中邪的结果。

   起初,的确是因为伤心弟弟惨死,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愤懑地描画着他的头颅和手的去向时,无意中脱口说出了奇妙的话。这应该说不是有意为之。但是这件事令本来就有些空想倾向的夏克,尝到了凭借想象化身为自己身外之物的乐趣。

   看到听众一天天增加,而他们脸上随着自己讲述故事的一张一弛,不断浮现出或是恐怖或是轻松的毫不作伪的神情,这种乐趣终于变得无法抑制了。幻想故事的结构变得越来越巧妙,想象中的情景描写变得越来越有声有色。各种场面鲜明而具体地不断涌现到脑海中,简直令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他一面暗自惊讶,一面不得不认为这毕竟还是某种灵物附体在自己身上的结果。

   这些不知是何缘故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的话语可以用一种叫做文字的工具记录下来并流传到遥远的后世,是他所不知道的。自己如今扮演的角色会被后来的人们用什么名字称呼,他更是连做梦也想不到。

   虽然如今大家都说,夏克的话看起来像是编造的,可听众却丝毫没有减少。相反,人们开始纷纷要求他再作些新的故事。他们的想法也和作者本人一样:即便那是夏克自己编出来的,但能让生性平庸的夏克讲出那么美妙的话,一定还是有什么灵物附体无疑。对没有灵物凭附的他们来说,把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描绘得这么栩栩如生,是无法想象的事。在湖畔的岩石凉荫里,在附近森林的冷杉树下,或者,在墙上挂着山羊皮的夏克家门口,他们围着夏克坐成圆圈,其乐无穷地听着他的故事。住在北方山地的三十名盗匪的故事啦,森林夜晚的怪物的故事啦,草原上年轻的母牛的故事啦,等等。

   看到青年们沉迷于夏克的故事甚至耽误了劳作,部落的长老们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人主张道:“出现夏克这样的家伙是不祥的征兆。要说中邪,这种奇怪的中邪闻所未闻;要说不是中邪,这么整天胡言乱语的疯子前所未见。不管怎么说,部落里出现这样的人,肯定是违背自然的恶兆。”刚好这位长老拥有豹爪作为自家的标志,是部落里家世最显赫的人,他的说法得到了全体长老的支持。一场惩治夏克的的密谋开始策划了。

   夏克的故事里,从周围人类社会取材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总是老鹰或母牛,已经不再能满足听众了。夏克开始讲美丽的青年男女的故事,又吝啬又妒忌的老太婆的故事,还有对别人大耍威风却对老婆连头都不敢抬的酋长的故事……在讲脑袋好像脱毛期的秃鹰,却和小伙子争夺年轻姑娘,结果惨遭失败的老头子的故事时,听众们轰的一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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