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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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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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把家人留在齐国匆忙归国。直到他作为大夫立于鲁国朝廷,才欲召家人团聚,然而妻子已经与齐国某位大夫通情,对丈夫的邀请置若罔闻。最终只有两个儿子孟丙、仲壬回到了父亲身边。

   一天早上,一名女子拿着山鸡作为礼物前来拜访。起初叔孙豹压根认不出对方,在交谈中才忽然想起,这是十几年前流亡齐国途中在庚宗之地共度一夜的女子。

   问她是否一个人来的,答曰携儿子同来,而且就是那一晚叔孙豹留下的种子。叔孙要她且带上前来,而一见面,不由大惊。这是个皮色黝黑、眼睛深陷的佝偻者。和梦中救了自己的黑色牛男一模一样。“牛!”叔孙豹不由脱口而出。谁料那黑色少年吃惊地扬起脸应了一声。叔孙豹愈发惊讶,问他名字,少年答曰:“牛。”

   母子二人立刻被收留下来,少年被擢为竖子(童仆)中的一人。因之这名长相似牛的男子直到成年后也一直被叫做竖牛。这是个有着与相貌不相称的伶俐才干的男子,颇为得用,但总是面色阴郁,不加入其他少年的嬉戏当中。对主人之外的人从来不苟言笑。但极受叔孙豹的喜爱,当长成后遂被委任操持叔孙家的所有家政。

   眼睛深陷、嘴巴突出的黑脸偶尔一笑时,显得极其滑稽且随和,予人一种有着如此可笑长相的男子不可能产生阴谋的印象。上面的人看到的是这张脸。而板着面孔沉思时候的脸,却呈现出一点非人的奇怪的残忍。侪辈们害怕的是这张脸。本人则似乎毋需有意就可以自然地区分使用这两张脸。

   叔孙豹对他的信任虽然趋于无限,却未想过更换后嗣。此人作为秘书乃至执事是无可替换的,但要作为鲁国望族的族长,从人品来看就不可能。竖牛对此也心知肚明。对于叔孙豹的儿子们,尤其是从齐国迎回的孟丙、仲壬二人,他总是采取极尽殷勤的态度。孟丙和仲壬对这个男子则只感到几分恶心和十分轻蔑。之所以对他得到父亲的宠遇并不觉得嫉妒,也许是因为对彼此人格的差异抱有充分自信。

   从鲁国襄公去世,年轻的召公即位之后,叔孙豹的身体逐渐衰弱。自去丘莸狩猎的归途中染上风寒以来,逐渐卧床不起。卧病期间,从端汤问药,到代为发号施令,诸般事宜都委派给竖牛一人。而竖牛对孟丙等公子的态度,却愈发恭谨。

   叔孙豹患病前,曾决定为长子孟丙铸一口大钟。他这样嘱咐孟丙:“你和此国诸位大夫还不够亲睦,所以待钟铸成之日,可以庆祝之名飨宴诸位大夫。”这话分明是决定将孟丙立为继承人的意思。

   在叔孙豹卧病期间,钟终于铸好了。孟丙委托竖牛代向父亲询问,将宴会日期定在何时。因为平时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除竖牛外任何人不得出入病室。竖牛受孟丙之托走进病室,对叔孙豹却什么都没禀报。马上又走出来,向孟丙随便说了一个日子,作为主君的指示。

   到了指定的那一天,孟丙广招宾客盛宴款待,并首次敲响了新钟。在病室听到钟声的叔孙豹感到奇怪,问是什么声音。竖牛告以孟丙广邀宾客,正在家里召开庆祝大钟完成的宴会。

   病人脸色大变:“没有我的许可竟擅自以后继者自居,是何居心!”竖牛在旁更添上一句,说是孟丙公子在齐国的母亲也派人远道来贺。他深知每次只要一提到不守妇道的前妻,叔孙豹立刻就会发怒。果然病人大怒,想要站起时,却被竖牛抱住,苦劝不要伤了身体。

   叔孙豹咬牙切齿地说道:“以为我定会因为这场病一命呜呼,就为所欲为了吗?”命令竖牛道:“无妨。将逆子打入大牢。如有抵抗,杀了无妨。”

   宴会结束,年轻的叔孙家后嗣快意地送出诸位宾客。但翌日清晨,已化作尸体被抛弃在家宅后的竹丛中。

   孟丙的弟弟仲壬与召公的某位近侍交情不错。一天他到召公的宫室去拜访这位友人,无意中被召公看到。召公唤住问了三言两语,看他对答得当,颇为喜欢,临走以玉环相赐。这个诚实的青年以为应先禀告父亲才可佩戴,于是委托竖牛代为呈上玉环,转告这一荣耀之事。

   竖牛拿着玉环走进室内,却没有给叔孙豹看,甚至连仲壬的到来都没有讲。当他再度出来时这样说道:“主上颇为欣喜,命你即日起戴在身上。”仲壬这才把玉环佩戴在身。

   几天后,竖牛劝叔孙豹:“既然孟丙已经不在,决定立仲壬为后嗣,何不从现在起就让仲壬常去拜见主君召公?”

   叔孙豹答道:“此事尚未最终确定,暂无必要。”

   “但是,”竖牛接着说,“不管父君怎么想,做儿子的已经打定了主意,早就开始直接面见主公了。”

   看叔孙豹还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竖牛指证道:“仲壬身上可的确佩戴着从主公拜领的玉环呢。”

   仲壬马上被叫到叔孙豹面前,身上果然佩戴着玉环,且自己禀报是召公所赐。父亲撑着尚不利索的身子勃然大怒,对儿子的辩解充耳不闻,命其立刻退下闭门思过。

   当天晚上,仲壬暗中出奔齐国。

   到了病情逐渐加重,不得不作为燃眉之急认真考虑后嗣一事的时候,叔孙豹还想将仲壬召回。他向竖牛下达了命令。竖牛受命走出去,但当然不会向在齐国的仲壬派去使者。而是复命说立刻向仲壬派去了使者,但对方的答复是绝不会再回到横行无道的父亲身边。

   到了这时,叔孙豹也不禁对这位近臣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会严厉地问道:“你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撒谎呢?”竖牛回答的嘴角,这时好像嘲弄似的扭曲了一下,被病人看在眼里。所有这些事都是这个男人来到府邸之后才开始的。愤怒的病人想要站起来,却软弱无力,被轻易打翻了。

   这时,犹如黑牛一样的脸,头一次浮现出明确的轻蔑,从上方冷冷地俯视着叔孙豹。这是以前只给侪辈和部下看过的那张残忍的脸。即使想叫家人或其他近臣,由于迄今的习惯,不经过这个男人之手连一个人都叫不到。当晚,病重的大夫想起被杀的孟丙,流不尽悔恨的眼泪。

   次日起,残酷的行动开始了。至今为止,由于病人不喜与人接触,饭菜都由膳部人员送到邻室,再由竖牛送到病人的枕旁。如今这个侍者再也不让病人进食了。送来的饭菜全都自己吃掉,再把残渣端到外面。膳部人员却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无论病人怎么诉说饥饿,牛男只是默然冷笑,不屑于回答。即使想向谁求救,叔孙豹已毫无手段。

   偶然有一次,家宰杜泄前来探望。病人向杜泄诉说竖牛的所作所为,但熟知其素来宠幸竖牛的杜泄却以为是玩笑话,并不接腔。叔孙更加认真地诉说,这下对方却以为他因为生病,心神有些错乱了。竖牛也在一旁向杜泄频频示意,显出一副伺候头脑昏乱的病人束手无措的表情。

   最后病人愤怒地流出了眼泪,用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旁边的剑,对杜泄叫道:“用它杀了这男人!快,杀!”当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只会被当作狂人看待时,叔孙颤抖着衰弱至极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杜泄和竖牛互看了一眼,皱皱眉,悄然走出室外。当客人离去后,牛男的脸上微微地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在饥饿和疲劳中哭泣着,病人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也许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觉。在阴郁沉重、充满了不祥预感的房间的空气里,只有一盏灯在无声地燃烧,发着没有光彩的、异样的泛着白的光。一直盯着灯看下去,渐渐觉得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十里,二十里,或更远的远方。睡着的身子正上方的屋顶,像不知何时的梦里那般,又在徐徐地下降。徐缓地,但又确实地,从上面压下来。想要逃走却全身动弹不得。看看旁边,站着黑色的牛男。向他求救,这次却不把手伸过来。默然站在那里冷笑。再一次发出绝望的哀求,他忽然变成了不悦的凝固表情,眉毛也不动一下的,从上面直盯盯地俯视。黑漆漆的重量覆盖了胸口正上方,在发出最后的悲鸣的那一刻,病人恢复了知觉……

   不知何时入夜了。昏暗的室内点着一盏泛白的灯。刚才在梦中看到的,也许就是这盏灯。看看旁边,也如同梦中一样,竖牛的脸泛满非人的冷酷,静静地向下俯视着。他的脸已经不像人脸,而是像一个扎根在最黑暗的原始的混沌中的物。叔孙豹感到寒彻骨髓。这不是对想要杀死自己的一个男人的恐怖,而是对于某种可称作世界的冷酷恶意的东西的,谦逊的恐怖。至今为止的愤怒,已经被命运般的畏惧感压倒了。他再没有对这个男人举刃相向的气力。

   三天后,鲁国名大夫叔孙豹饥饿而死。
   高人传

   赵国邯郸都城有男儿纪昌,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弓箭高手。问道寻师期间,得知当今射坛无出高人飞卫之右者,据说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于是千里迢迢寻访飞卫,拜入门下。

   飞卫命新进门徒道:“先学会不眨眼睛,而后方可言射。”

   纪昌回到家中,钻到妻子的织布机下,翻身仰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提线木梭在几乎触目可及的地方上上下下忙碌穿梭。妻子不知内情,大吃一惊,不懂夫君为何用怪异的姿势从奇特的角度窥看自己。纪昌训斥了怪不乐意的妻子,让她继续织布。日子一天天过去,纪昌始终用这种可笑的姿势修炼不眨眼的功夫。

   两年后,即使急速穿行的木梭掠过睫毛,他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这时,纪昌才久违地从织布机下爬出。他已经修炼得纵然被锐利的锥尖刺向眼眶也目不转睛。不管是忽然有火星飞到眼里,还是眼前余烬飞腾,眼睛始终一眨不眨。眼眶肌肉已经忘记了闭眼的方法,所以即使夜间熟睡,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到了后来,竟有一匹小蜘蛛来到他上下睫毛间结网筑巢。至此,他终于满怀自信,前去向师父飞卫禀告。

   飞卫听后说道:“只是目不转睛尚不足以学射,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再来告我。”

   纪昌再次回到家,从内衣缝里找出一只虱子,用自己的一根头发将它系住,挂在朝南的窗子上,天天对着凝视。日复一日地凝视着挂在窗下的虱子。最初,那当然不过是一只虱子。二三天后依然是一只虱子。可过了十几天,也许是心情使然,虱子似乎大了一圈。到三个月后,虱子看上去已经明显大如蚕蛹。挂着虱子的窗口外的风景也逐渐变化着。煦日春阳不知何时已变成炎炎夏日,刚还是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转眼间已是云重天低、几欲飘雪了。

   纪昌依然耐心地注视着被头发吊起的有吻类、致痒性的小节足动物。虱子先后换了几十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过去了三年岁月。有一天纪昌突然看到,吊在窗口的虱子竟然大如一匹马。“成矣!”纪昌一拍腿站了起来,走到外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人如巨塔,马像高山,猪似山丘,鸡如楼阁。纪昌雀跃地回到家中,张燕角弧弓,引朔蓬之箭,射向窗口的虱子。箭镞直接贯穿了其心脏,而系着它的头发依旧完好无损。

   纪昌立即跑去告诉师父,飞卫也兴奋得手舞足蹈,头一次称赞纪昌“善矣”,遂开始倾囊传授射术的奥义秘技。

   有了用五年时间进行眼睛基础训练的底子,纪昌的本领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提高。

   开始学习秘技十天后,纪昌尝试百步穿杨已达到百发百中。二十天后,把一杯装满水的碗放在右膀上,不但照样射得准,碗中水也纹丝不动。

   一个月后,拿一百枝箭练习速射,第一箭射中靶心后,随后射出的第二箭准确无误地射进第一枝箭的箭括中,紧接着第三箭又同样射进第二箭的箭括中,箭箭相连,发发相及,后箭的箭镞必定射入前箭的箭括,没有一枝掉到地上。转瞬之间,一百枝箭犹如一箭相连,从靶心连成一条直线,而最后一箭饱满犹如尚在弦上欲发之时。在旁观看的飞卫也不禁叫道:“妙哉!”

   二个月后,纪昌偶尔回到家中,与妻子发生口角。为震慑之,于是引乌号之弓(1),搭綦卫(2)之箭,射向妻子眼睛。箭镞射断了三根睫毛继续飞向远方,而被射的本人根本没有察觉,眼皮都没眨一下仍在继续大骂丈夫。实则论弓箭的速度与瞄准的精妙,纪昌的绝技已达到此等境界。

   从老师那里再也无所可学的纪昌,某天忽然生起不良的念头。

   他反复思量,如今能持弓箭与自己匹敌的只有师父飞卫一人,要想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唯有将飞卫除掉。

   在暗自窥伺机会当中,一天他偶然在郊外与对面走来的飞卫不期而遇。刹那间打定主意的纪昌立即引弓射向师父,察觉到杀气的飞卫也迅即取弓回应。两人相互对射,只见箭在空中交会后双双落地而地面轻尘不扬,可知两人箭术都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当飞卫的箭射完后,纪昌尚有一箭。终于等到机会的纪昌奋然射出最后一箭,飞卫连忙折取路旁的荆棘树枝,用刺尖啪的一下拨开了箭头。

   纪昌悟到自己的非分之想终难实现,心中忽然涌上了若是得手绝不会产生的道义上的惭愧羞耻感。而另一方的飞卫,脱离危机的放松感和对自己技艺的满足感令他彻底忘记了对敌人的怨恨。两人跑上前去,在旷野中相拥而泣,暂时沉浸在美好的师徒之情中。

   这种事情大可不必用今天的道义观来看待。美食家齐桓公寻找自己从未尝过的美味时,厨宰易牙把自己的儿子蒸烹了劝进。十六岁的少年秦始皇在父皇驾崩当晚三度向父皇的爱妾下手。这都是发生在那样的时代里的故事。

   一边相拥而泣,飞卫一边想,如果这个徒弟再产生此种企图甚是危险,不如给他新的目标以转移注意力。他对这位危险的徒弟说:“我所能够传授的尽传矣。若你想尽窥此道堂奥,唯有西攀太行峻岭,登临霍山山顶。隐居在那里的甘蝇老师,是斯道旷古烁今的大家。和老师比起来,我们的射技如同儿戏。如今你可以仰以为师的,除甘蝇老师外再无他人。”

   纪昌立刻启程西行。“我们的射技在那人面前如同儿戏”这句话,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言当真,那么自己距离天下第一的目标岂不前路漫漫。不论吾技是否如同儿戏,总之要尽快见到那人较量一番。纪昌心里焦急,只管赶路。脚底板走破了,小腿骨磕伤了,攀过危岩,渡过栈道,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山巅。

   迎接气势咄咄的纪昌的是,一位有着绵羊般柔和目光、步履蹒跚的老人。看上去年龄似乎超过百岁,由于佝偻龙钟的缘故,走路时白髯一直拖到地上。

   纪昌心想对方没准儿已经聋了,于是扯开喉咙焦急地告知来意。说罢想让老人看看自己的射技之后,不等对方回答,已解下身背的杨干麻筋(3)之弓握在手中,将石碣之矢(4)搭在弦上,瞄准刚好此时从高空中飞过的雁群,一声弦响,一枝箭洞穿五只大鸟,从碧空中鲜艳地坠落。

   “尚可,”老人平静地微笑着说,“不过,这仅仅是射之射,看来好汉尚不知不射之射。”

   老隐士带着不服气的纪昌来到距离刚才二百步远的峭壁之上。高耸如屏、屹立千仞的峭壁,下方远处宛如细丝的山溪,让人稍微瞄上一眼就不禁头晕目眩。

   老人轻快地登上从断崖延伸到空中的一块岩石,回头对纪昌说:“站在这块岩石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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