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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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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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德国上岸后,在一种玻璃屋顶的巨大房子里走过,里面装着许多名叫火车的东西。然后,又坐上像房子一样有窗户有地板的马车,住进了有五百个房间的房子里。……离开德国后,又经过好多天航海,船慢慢地开进一片像河一样狭窄的海面。别人告诉我这就是《圣经》里提到的红海,我眺望着它,心里是欣喜的好奇。然后,夕阳的光芒在海面上红彤彤地流淌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我又被转移到了别的军舰上……”

   用古老、美丽的萨摩亚语发音和悠长的语调讲述的这些话,非常有趣。

   国王似乎害怕从我嘴里说出玛塔法的名字。喜欢说话的、善良的老人。不过,对自己目前的位置没有自知。邀我大后天一定再来看望他。和玛塔法的会面快到了,并且身体状况也不好,但还是答应了下来。以后翻译的事想拜托霍维特弥牧师。约好大后天在这位牧师家和国王碰头。

   四月×日

   清晨骑马进城,八点左右到霍维特弥牧师家。为了和国王约好的见面。但是一直等到十点,国王没有出现。来了位使者,说国王正在和政务长官谈事,无法脱身,到晚上七点左右可以过来。先回到家,傍晚又到霍维特弥牧师家里,等到八点,终于还是没有来。徒劳一场,甚感疲劳。连逃脱长官监视悄悄来会面这样的事,软弱的拉乌佩帕也做不出来。

   五月×日

   清晨五点半出发,与芳妮、贝尔同行。作为翻译兼船工,带上了厨师塔洛洛。七点船划进礁湖。心情尚低落。抵达马里艾时受到玛塔法的盛情欢迎,但他似乎把芳妮、贝尔都当成了我的妻子。塔洛洛作为翻译完全不可靠。玛塔法说了长长一段话,到了这位翻译手里,只翻出一句“我非常吃惊”。不管说什么,都咬定一句“我很吃惊”。在把我的话传达给对方时,情形似乎也一样。谈话无法进展。

   边喝卡瓦酒,边吃阿罗·鲁特料理。饭后,和玛塔法散步。在我可怜的萨摩亚语所允许的范围内作了交谈。门前院子里为女人们表演了舞蹈。

   天黑后踏上返程。这里的礁湖非常浅,小艇的船底碰来碰去。淡月如钩。划到湖心的时候,后面赶上来几艘从萨瓦伊回来的捕鲸船。十二橹四十人座的大型船舶,每条船上都亮着灯,一边划一边高声合唱。

   时间太晚了,不再回家。住在阿皮亚的饭店。

   五月××日

   早上,在雨中骑马到阿皮亚。和今天的翻译萨雷·特拉碰头后,下午再度前往马里艾。这次走陆路。长达七英里的路上一直下着暴雨。泥泞。长到马颈的杂草。跳过大约八个猪圈的栅栏。到达马里艾时已是薄暮时分。在马里艾村庄颇有一些气派的民居,高高的圆拱形茅草屋顶,地面铺着小石子,四面墙壁上门窗敞开。玛塔法的家也非常气派。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椰子壳的灯点在正中央。四个仆人出来,说玛塔法眼下正在礼拜堂。从那个方向传来了歌声。

   不久,主人进来了,等我们换下淋湿的衣服后,开始正式问候。卡瓦酒也端了上来。面对列座的几位酋长,玛塔法这样介绍我:“不顾阿皮亚政府的反对,为了帮助我(玛塔法)冒雨而来的朋友。你们今后要和茨西塔拉多多亲近,任何时候都要帮助他,不可吝惜。”

   晚餐、政谈、欢笑、卡瓦酒——一直持续到半夜。当我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时,家中一角搭起了临时床铺。五十张最上等的垫子被摞在一起,我独自睡在上面。全副武装的卫兵和几个夜警通宵守卫在房子周围。从日落到日出,他们没有换岗。

   拂晓四点左右,我醒了。一股纤细、温柔的笛音从外面的暮色中传了过来。舒适的音色。和平,甜美,好像随时会消失……

   后来才知道,笛声每天早晨都会在这个时刻吹响,据说是为了给睡在家里的人们带来美梦。多优雅的奢侈!听说玛塔法的父亲非常喜爱小鸟的声音,以致被称为“小鸟之王”,看来他的血脉也传到了玛塔法身上。

   早饭后,和特拉一起骑马踏上归途。因为马靴昨天被淋湿了,所以光着脚。早晨晴朗美丽,但道路依然泥泞。草把腰间都给弄湿了。让马儿跑得太久,结果特拉在猪栅栏的地方两次被马抛了下去。黑色的泥沼。绿色的热带雨林。红色的蟹、蟹、蟹。进到城里,听到帕特(木制的小鼓)在欢唱,身穿华丽服装的土著女孩们正走向教堂。原来今天是星期天。在街上吃过饭,回家。

   跨越十六个栅栏,骑行二十英里(前半程还是在暴雨中),讨论六个小时的政治。比起从前在斯克里沃阿时,蜷缩如同饼干里的谷象虫一样的自己,是怎样的不同!

   玛塔法是位气度不凡的老人。我想昨晚我们获得了感情上完全的一致。

   五月××日

   雨、雨、雨,好像为了弥补上个雨季的不足似的下个不停。可可的嫩芽也饱饱地吸收水分吧。雨敲打房檐的声音刚一停止,激流的水声就传来了。

   《萨摩亚史脚注》完稿。当然这不是文学,但无疑它是公正、明确的记录。

   阿皮亚的白人们拒绝纳税,理由是政府的会计报告过于暧昧。委员会也无力传唤他们。

   最近,我们家的巨汉拉法埃内被他的妻子法阿乌玛抛弃了。他很沮丧,把自己所有的朋友怀疑了一遍,觉得每个人都有同谋嫌疑,但现在看来死心了,开始寻找下一任妻子。

   由于《萨摩亚史》的结束,终于可以集中精力于《戴维·巴尔弗》。是《绑架》的续篇。曾经起过好几次头,都中途放弃了,但这次我感到一定可以写到最后。《触礁船打捞工人》过于平平(似乎还挺受欢迎,真不可思议)。但是《戴维·巴尔弗》应该可以成为继《巴伦特雷的少爷》以来的佳作。作者对戴维青年的爱,别人也许是很难理解的。

   五月××日

   裁判所长切达尔克兰茨来访。不知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的。和家里人随便聊了会儿家常话,又若无其事地回去了。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最近投给《泰晤士报》的公开信(上面不留情面地斥责了他)。到底为什么来的呢?

   六月×日

   受到玛塔法盛宴的邀请,一大早就出发了。同行者有——母亲、贝尔、塔乌伊洛(我家厨师的母亲,附近部落的酋长夫人,拥有比母亲和我以及贝尔三个人加起来还大一圈的惊人体格)、充当翻译的混血儿萨雷·特拉,此外还有两名少年。

   分别乘坐独木舟和小艇。半道上,小艇卡在近海的礁湖里动弹不得。没有办法,赤脚往岸边走。约一英里海滩地的徒步跋涉。上面热辣辣地烤,底下稀溜溜地滑。我刚从悉尼寄来的衣服,还有伊莎贝尔白色带花边的裙子都遭了殃。中午,浑身沾满泥浆,好容易抵达了马里艾。母亲她们乘独木舟的一组早就到了。战斗舞蹈已经结束,我们只来得及从食物献纳仪式的半中腰(就这样也花了整整两个钟头)开始看起。

   在房子前面的绿地周围,搭着用椰子叶和粗布围起来的凉棚,土人们沿着巨大矩形的三条边按照各自的部落围坐在一起。实在是多姿多彩的服装。缠着塔巴的人、裹着帕奇·瓦库的人、把落粉的白檀枝扎在头上的人、装饰着满头紫色花瓣的人……

   中央的空地上,食物的小山越堆越大。这是大小酋长们献给(不是白人操纵的傀儡)他们从心底拥戴的真正王者的贡品。大小执事和壮丁们排成一列,一边唱歌,一边搬运着接踵而来的礼物。每个礼物都被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负责接收的执事以一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性的夸张,高声报出礼物名称和送礼人的名字。这位执事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身上好像精心涂满了油,闪闪发亮。他一边在头顶上挥舞着烤全猪,一边全身淌着瀑布般的汗水高声喊叫的样子,实在壮观。和我们带来的饼干桶一起,“阿利伊·茨西塔拉·欧·雷·阿利伊·欧·玛洛·特特雷”(故事酋长,大政府的酋长)的介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在为我们特别安排的座位前面,有一个老年男子,头上盖着绿树叶坐在那里。微黑、略带严厉的侧面和但丁简直一模一样。他是这个岛上特有的职业性说书人中的一个,并且是其中最高的权威,名字叫做珀珀。在他身旁坐着儿子和同行们。玛塔法坐在我们右边很远的地方,不时看得到他的嘴唇在动,手腕上念珠在摇晃。

   大家喝起了卡瓦酒。当王喝第一口时,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珀珀父子俩忽然发出了无比奇妙的吠声,以示祝福。这么不可思议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点像狼的叫声,但据说是“茨伊阿特阿万岁”的意思。不久开始吃饭。当玛塔法吃完饭时,又响起了奇怪的吠声。我看到在这位非公认的王者的脸上,刹那间,有一抹年轻人般的自豪和野心的神色闪过,随即又消失了。也许是因为自从和拉乌佩帕反目以来,珀珀父子还是第一次来到玛塔法这里,并歌颂茨伊阿特阿的名字吧。

   食物的搬运已经结束。每一件礼物都按照顺序被仔细点数并记录下来。戏谑的说书人用滑稽的调子把物品名称和数目一个接一个地大声唱出来,逗得听众们大笑不止。“塔罗芋头六千个”、“烤猪三百五十九头”、“大海龟三只”……

   这时,前所未见的奇妙光景出现了。珀珀父子突然站了起来,手拿长棒,跃进堆满食物的院子里,开始跳一种不可思议的舞蹈。父亲伸直了手臂一边旋转着长棒,一边舞蹈,儿子蹲在地上,用一种形容不出的姿势来回跳跃。这个舞蹈划出来的圆越来越大。只要被他们跳过的东西,就为他们所有。中世纪的但丁忽然变成了一个奇特而无情的存在。这个古老的(并且,充满地方色彩的)仪式,即使在萨摩亚人中间也引起了不少笑声。我赠送的饼干,还有一头小牛犊,都被珀珀跳了过去。但是,大部分食物在宣布成为自己所有之后,又再次奉献给了玛塔法。

   现在轮到故事酋长了。他没有跳舞,但是得到了五只活鸡、四个装满油的葫芦、席子四张、塔罗芋头一百个、烤猪两头、鲨鱼一条以及大海龟一只。这是“王者给大酋长的礼物”。这些东西,由几个穿着比兜裆布还短的腊圭腊圭的年轻人根据指令从食品堆里搬出来。只见他们刚趴到食物的山上,马上就以精确无差的速度,将指定的东西和数目拣了出来,并立刻在另一个地方重新漂亮地摆好。那种灵巧!简直就象观看鸟群在麦田中觅食一样。

   突然,大约九十多名围着紫色腰布的壮汉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没等看明白,他们已经各自使出全身力气,将手里的东西高高抛上了天空。近一百只鸡扑扇着翅膀落了下来,又被接在手里,马上再次抛上天空。这样重复了无数遍。骚动声、欢叫声、鸡的悲鸣声。挥舞、高举的强有力的赤铜色的手、手、手……作为观赏还算有趣,但究竟有多少只鸡死掉了!

   在屋里和玛塔法谈完事情,来到水边,获赠的食物已经装在了船上。刚准备上船,骤雨袭来。再回到屋子里,休息半小时后,五点出发,仍然分乘小艇和独木舟。夜晚降临到水面上,岸边灯火美丽。大家都唱起歌来。像小山一样庞大的塔乌伊洛夫人居然有着极美的歌喉,令我吃了一惊。途中又下起骤雨。母亲、贝尔、塔乌伊洛和我,还有海龟、烤猪、塔罗芋头、鲨鱼和葫芦全被淋得透湿。浸泡在船舱底部温吞吞的水里,将近九点时,终于回到阿皮亚。住在饭店。

   六月××日

   仆人们吵嚷着说在后山的丛林里发现了骨骸。带领众人去看,果然是骨骸,看样子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作为岛上成年人的话,体格似乎太小了些。也许因为是在丛林最深处阴暗潮湿的地带,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在附近扒弄一番,又找到另一个头盖骨(这回只有头颅),上面有一个刚好容纳我两根手指的弹孔。

   将两个头盖骨并排摆放时,仆人们找到了一个有点罗曼蒂克的解释:这位可怜的勇士在战场上夺取了敌人首级(萨摩亚战士的最高荣誉),但是自己也负了重伤,为了不让同伴看出来,他一直爬到这里,最后抱着敌人首级枉然离开了人世。(果真如此的话,是十五年前拉乌佩帕和塔拉渥乌之间那场战争时候的事吗?)

   拉法埃内他们已经在动手掩埋尸骨。

   傍晚六点左右,骑马走下后面的山丘,看到前方森林上空有片巨大的云彩,清晰地显现出一个有着甲虫般额头和长鼻梁的男人的侧影。相当于脸颊的部分是绝妙的粉红色,帽子(巨大的卡拉马库人式帽子)、胡须、眉毛是略微发青的灰色。儿童画似的图案、色彩的鲜明、还有规模的庞大(骇人听闻的庞大)让我感到一阵茫然。看着看着表情起了变化。没错,是闭起一只眼、绷紧下巴的样子。突然,铅色的肩膀向前一耸,面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放眼眺望其他云彩。令人不由得要屏住呼吸的、壮大、明媚的云朵如巨柱林立。它们的脚站立在水平线上,顶部在距离天顶三十度以内的范围。这是怎样的崇高!下方有如冰河的阴翳,随着不断向上,可以看到从幽暗的蓝到朦胧的乳白之间所有微妙的色彩变化。背后的天空被迫近的黑夜渲染成一片丰富而厚重的蓝青色。在它底部,流动着蓝紫色的深沉得近乎娇艳的光和影。虽然山岗上已经漂浮着落日的影子,但在巨大的云层顶上,映照着白昼般的光芒,世界充满着如火如宝石一般、最华丽最柔和的光明。那是比能想象到的任何高度都更高远的地方。从下界的夜里所眺望到的它那清净无垢的华美和庄严,不止是令人惊叹。

   贴近着云彩,纤细的上弦月升了起来。在月牙西边钩尖的正上方,有一颗几乎和月亮一样明亮的星星在闪烁。逐渐幽暗起来的下界的森林里,鸟儿们锐声奏着傍晚的合唱。

   大约八点时再看,月亮比刚才明亮了许多。那颗星绕到了月亮下方,仍然几乎和月亮一样明亮。

   七月××日

   《戴维·巴尔弗》渐趋顺畅。

   丘拉索号入港,与基不荪舰长聚餐。

   根据外面的议论,R.L.S.应该从本岛判处流放。据说英国领事已经在向唐宁街请求有关批示。我的存在对岛内治安构成危害?孰料我也成为伟大的政治人物了。

   八月××日

   昨天又应玛塔法之邀,去了马里艾。翻译是亨利(西梅内)。谈话中玛塔法称我为阿菲欧伽,把亨利吓了一跳。以前我一直被称为斯斯伽(相当于阁下?),而阿菲欧伽是王族的称呼。在玛塔法家住了一晚。

   早上,吃过早饭,参观大灌奠式。仪式的主题是往象征王位的古老石块里面灌入卡瓦酒。这是即便在这个岛上也已经快被遗忘的锲形文字式的典礼。用老人白髯做成的头盔饰羽飘扬在风中、脖子里挂着兽牙颈饰、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筋骨隆隆的古铜色战士们的正装姿态,令人震撼。

   九月×日

   出席阿皮亚市妇人会主办的舞会。芳妮、贝尔、洛伊德以及哈格德(前面提到的赖德·哈格德的弟弟。好男儿。)同行。舞会过半,裁判所长切达尔克兰茨露面了。几个月前那次不得要领的拜访以来,还是初次碰面。小憩后,和他配成一组跳四对舞。可笑而可怕的四对舞哟!借用哈格德的话:“犹如奔马之跳跃。”我们这两个公敌,如今被两位庞大而可敬的夫人分别拥抱着,牵着手踢着腿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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