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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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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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李陵,奇异的生活开始了。住的是绒帐穹庐,吃的是牛羊腥羶,喝的是酪浆、兽乳和乳醋酒,服装则是用狼、羊、熊等兽皮合缀而成的裘衣。畜牧、狩猎、寇掠,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生活。在这一望无涯的高原上,也有依河湖山岭划定的边界。除单于直辖领地之外的土地被分成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位王侯的领地,牧民们的移动只限于各自的边界之中。这是既无城郭也无田壤的国家。虽然有村落,但那也随着季节变化逐水草而变换土地。

   李陵没有分到土地,而是和单于麾下诸将一起跟随着单于。他一直想伺机拿下单于首级,但机会迟迟不来。即使刺杀单于成功,但要想带着其首级逃出胡地,除非有天赐良机,否则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在胡地与单于火拼,匈奴一定会看成己方的耻辱而百般遮掩,消息也许压根传不到汉朝。李陵耐心地等待着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机会的到来。

   在单于帐下,除李陵外还有几名投降的汉人。其中有个叫卫律的,虽然不是武将,但位封丁灵王,最受单于重用。卫律的父亲是胡人,他本人在汉都出生长大。原先曾效力于武帝,几年前协律都尉李延年事发时因害怕受株连,逃亡到了胡地。毕竟血浓于水,他很快就融入胡风,并显示出相当的才练,经常出入且鞮侯单于的帷幄之中,参与各项谋划。李陵对卫律以及其他投降匈奴的汉人几乎从不开口。他认为其中没有可以和他共商胸中大计的人。这么说来,其他的汉人似乎也都彼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困窘,看不出什么亲密来往的迹象。

   某次,单于找来李陵,请教军略上的问题。因为是对东胡作战,李陵痛快地陈述了己见。第二次单于又拿类似问题请教时,是针对汉军的作战计划。李陵明显露出不快的表情,连口都不愿张开。单于也没有强要他作答。又过了很久之后,单于请李陵为将率领劫掠代郡、上郡的部队南行,这次李陵明确表示自己决不会与汉朝作战,一口回绝掉了。自那以后,单于再未向李陵提出过类似要求。待遇则依然未变。没有为我所用的目的,只是单纯地礼贤下士。李陵感到这位单于称得上是个大丈夫。

   单于的长子左贤王不知为何开始对李陵表示好感,或者不如说是尊敬。这是个二十刚刚出头,粗野中洋溢着勇气的认真的青年,对强者的赞美纯粹而强烈。他找到李陵,要求传授自己骑射。但说是骑射,事实上他骑马的技巧毫不逊于李陵,特别是骑裸马的技术甚至还高出一筹。李陵决定只教他箭法。左贤王成了热心的弟子。当陵谈起祖父李广出神入化的箭法时,蕃族的青年睁大眼睛听得入了神。两人经常一同出去狩猎,只带几名随从,在旷野上纵横驰驱,射杀着狐狸、豺狼、羚羊、鹰鹫和雉鸡。

   一天黄昏,箭已射完的两人被狼群包围了起来——随从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在鞭打着坐骑全速冲出狼群包围时,一匹狼跳上了李陵的马臀,被紧跟其后的左贤王用弯刀利落地砍成了两段。事后看时,两人坐骑的马腿都被狼群咬得血肉模糊了。这天晚上,坐在帐篷里把猎物丢进热汤呼呼地边吹边吃时,李陵从被火苗映红面庞的蕃王的年青儿子身上,竟不由感到了一股友情。

   天汉三年秋,匈奴再犯雁门。为了还以颜色,翌年,汉朝授以贰师将军李广利六万骑兵和七万步兵的大军出朔方,派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步卒支援。与此同时,因杅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三万步兵出五原,各自分头进发。这是近年来所未有的大北伐。

   单于接报后,立刻将妇女老幼、畜群资财等全部转移到余吾水以北,自己亲率十万精兵,在余吾水以南的大草原迎击李广利、路博德的大军。连战十余日后,汉军终于被迫撤退。李陵的年轻弟子左贤王另率一队,在东面迎击因杅将军,并将其击溃。担任汉军左翼的韩说的部队也一无所获地收了兵。北征以彻底失败告终。

   李陵像以往一样,在对汉交战时不愿现身阵前,退到了水北。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暗中挂念左贤王的战绩。当然在整体上,他盼望着汉军的成功和匈奴的战败,但似乎唯独有些不希望左贤王战败似的。发现这一点后,李陵激烈地谴责了自己。

   为左贤王所败的公孙敖回到京城后,由于损兵折将、寸功未立而被下狱时,做了奇怪的辩解。他声称,根据敌军俘虏的供词,匈奴军之所以强大是由于汉朝降将李将军经常练兵布阵、传授军略以备汉军的结果。当然这也不能成为败兵的理由,所以因杅将军的罪名并未豁免,但武帝听了这些话后对李陵大为震怒。一度被赦免的李陵一族再次下狱,这一次从李陵的老母到妻子、孩子、兄弟统统被杀掉了。冷暖炎凉是世人常态,据记载,当时陇西(李陵家原籍在陇西)士大夫都深以出了李家为耻。

   这消息传到李陵耳朵里,是在大约半年之后,得自一名边境上被绑架过来的汉卒。当听说这些时,李陵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人胸口,一面猛烈地摇晃着他,一面确认事情的真伪。当知道确实无疑时,他不由得咬紧牙关,攥紧了双手。那人拼命挣扎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原来李陵的双手在无意识中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李陵松开手,那人啪嗒一下倒在了地上。看也没看上一眼,李陵就冲出了营帐。

   他在野外不顾一切地走着,激烈的愤怒在脑海中卷起狂涛。想起老母和幼儿,他内心如同被灼烧一般,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过于强烈的愤怒把眼泪都烤干了。

   不只是这一次了。至今为止我们一家都从汉朝受到了哪些对待?他想起了祖父李广的死。李陵是遗腹子,父亲当户在他出生前几个月就去世了。一直到少年时代,都是这位有名的祖父在培养教育他。名将李广虽然数次在北伐中立下大功,但由于君侧的奸佞作梗,始终没有受到任何封赏。手下的将领们封侯封爵,可唯独廉洁的老将军不要说封侯,甚至始终不得不甘于清贫。最后他和大将军卫青发生了冲突。卫青本人倒是有体恤这员老将的心意,可其帐下一员军吏狐假虎威地羞辱了李广。愤慨的老将军当场就在阵营中自刎了。李陵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听到祖父死讯放声痛哭的少年时的自己……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的结局又怎样呢?他为报父亲惨死之仇,跑到大将军府羞辱了卫青一番。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代抱不平,在甘泉宫狩猎时故意将李敢射杀。武帝明知实情,但为了庇护骠骑将军,对外只说李敢是被鹿角顶死的……

   与司马迁不同,事情对李陵更简单一些——愤怒就是全部了。(除了对未能早一点实行自己的计划——带着单于首级逃离胡地——的悔恨之外。)问题只在于如何把这愤怒表达出来。他想起了刚才那人“听说李将军在胡地练兵以备汉军,陛下大怒”的话。好容易他才想起是怎么回事。虽然他自己从没有做过那种事,但同是汉军降将中,有一个名叫李绪的,当初作为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投降匈奴后经常向胡军传授军略、协助练兵。就在半年前的战事中,他还跟随单于和汉军(但并非公孙敖的军队)交过战。是了,李陵心想,两人都叫李将军,一定是把李绪当作自己了。

   当晚他单身来到李绪的帐营。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不让说,手起剑落将李绪刺死了。

   第二天,李陵来到单于面前讲明了一切。单于告诉他不用担心,只是母亲大閼氏那里也许会有些麻烦——单于的母亲虽然已届老龄,但和李绪之间似乎有些丑闻。对此单于也有所听说。按照匈奴风俗,父亲死后长子可以把亡父的妻妾全部收为己有,但唯独生母不在此列。即使是极度男尊女卑的他们,对亲生母亲也还是有着尊敬——因此请到北方暂避一时,等事情平息后自会派人迎接。听了单于的话,李陵带着随从,暂时避到了西北兜銜山(额林达班领)的山麓一带。

   不久大閼氏病死,李陵重新被召回单于帐下时,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他坚决不肯参与针对汉朝的军略,可如今却主动提出愿出谋划策。单于看到这一变化大喜,封李陵为右校王,并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许配女儿这件事以前就曾提过,但李陵一直没有同意,而这次毫不犹豫就迎娶了回来。

   刚好这时有一支部队要南下酒泉、张掖边境劫掠,李陵主动请命加入了这支队伍。但是,当朝着西南方向的行军偶然经过浚稽山麓时,李陵心头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想到当年在这里跟随自己死战的部下,走在埋有他们的白骨、染有他们的鲜血的沙地上,再想到如今的自己,他早已失去了南下与汉兵作战的勇气。佯称有病,他单骑回到了北方。

   太始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和李陵交好的左贤王继位,这就是狐鹿姑单于。

   匈奴右校王李陵的内心至今还是无法释然。母亲妻儿全族被戮的怨仇虽然痛彻骨髓,但上次的经验告诉他,自己还是无法领军与汉朝作战。他已经发誓再不踏上汉土半步,但究竟能否归化匈奴,终生在此安居,即使有新单于的友情也还是没有自信。

   生性不喜思考的他每当焦躁起来时,总是独自跨上骏马,到旷野驰骋。秋空一碧之下,蹄声嘎嘎,不分草原、丘陵,只管象发狂似的纵马狂奔。一口气骑了几十里地,人和马都疲倦起来时,找到一条高原中的小河,下到河畔饮马。然后自己向草地上一躺,在舒适的疲劳感中出神地眺望洁净、高远和广阔的碧落。“啊,我原不过天地间一颗微粒,又何必管什么胡汉呢?”休息一会儿后,他重新跨上马背,又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这样骑马一整天,筋疲力尽之后,待到云彩被余晖曛黄时才回转帐营。只有疲劳是他唯一的救星。

   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而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李陵并没有觉得特别感谢或惋惜。和司马迁之间虽说有点头之交,并没有结下什么特别的交谊。甚至不如说,只记得那是一个整天尽知道辩论的聒噪家伙而已。另外,对现在的李陵来说,光是和自己的痛苦搏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没有余力去体会他人的痛苦了。即使没感到司马迁多此一举,至少没怎么内疚是真的。

   当初只觉得野蛮滑稽的胡地风俗,如果放在这片土地实际的风土气候下考虑的话,则既非野蛮也非不合理,这一点李陵渐渐地明白了。不是粗厚皮革做成的胡服就无法抵御朔北的严冬,不是肉食就无法积累足以抵抗寒冷的体力。不盖固定房屋也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产生的必然结果,不能上来就贬斥为野蛮。如果一定要保持汉人风俗的话,在胡地的大自然中连一天也活不下去。

   李陵记得上一代的且鞮侯单于说过这样的话。“汉人一开口就说自己国家是礼仪之邦,把匈奴的行事看得如同禽兽。可汉人所谓的礼仪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虚饰的代名词吗?把丑陋的东西只在表面上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见利忘义,嫉妒中伤,这方面到底汉人与胡人哪个更甚?贪财好色,又是哪个更甚?剥去表面后其实都一样。只不过汉人知道伪装掩饰,我们不知道罢了。”单于列举汉初以来各种骨肉相残、诛杀功臣的事例说出的这番话,令李陵当时几乎无言以对。

   事实上,身为武人的他,以前也不止一次对为礼而礼的繁琐礼教感到过疑问。的确,粗野正直的胡地风俗在很多时候比起藏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要好得多。李陵渐渐觉得,上来就断定华夏的风俗高尚,批评胡地的风俗卑下,其实不过是汉人独有的偏见。比如说自己以前相信人除了名还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想的话,从哪里也找不出必须有字的理由。

   他的妻子是个非常老实的女子,直到现在,在丈夫面前还是畏畏缩缩,很少说话。可是他们之间生下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害怕父亲,动不动就爬到李陵膝盖上来。注视着这孩子的脸庞,李陵眼前会忽然浮现出几年前留在长安——结果和母亲、祖母一同被杀——的孩子的面容,而黯然神伤。

   在李陵投降匈奴大约一年之前,汉朝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苏武原本是作为和平时期的使节出使匈奴、互换俘虏的,但由于某个副使卷入了匈奴的内乱,致使使节团全员遭到囚禁。单于无意杀害他们,就以死胁迫他们投降。唯独苏武一人,不但不肯投降,还为避免受辱用剑刺透了胸膛。

   对昏迷中的苏武,胡医采取了颇为古怪的疗法。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了个坑,里面埋进炭火,然后把伤者平放在上面,通过踩他的后背让淤血流出。靠着这种野蛮疗法,苏武不幸在昏迷半天后又醒了过来。且鞮侯单于对他着了迷,几周后苏武的身体刚一恢复,就派那位近臣卫律前去热心地劝降。卫律遭到苏武铁和火一般的痛骂,含羞忍辱地作罢了。

   在那之后,苏武被幽闭在地窖里,只能用毛皮合雪充饥;然后又被迁到北海无人之地,被告知等到公羊出奶才可归还的故事,和持节十九年的佳话一起,早已经家喻户晓,在此就不重复了。总之,在李陵逐渐决心把闷闷余生埋葬在胡地时,苏武已经独自在北海(贝加尔湖)边上牧羊许久了。

   苏武是李陵相交二十余年的好友,以前还曾经一同担任过侍中。在李陵眼里,苏武虽然有些顽固和不开通,但却是条难得一见的硬汉。天汉元年苏武北上不久后,他的老母病死,当时李陵一直送葬到阳陵。在李陵北征出发前,苏武的妻子看到良人回归无望改嫁了他人,当时李陵还为了朋友在心里痛责过他妻子的轻薄。

   但是,万没料到自己竟会投降匈奴,这时他已经不再想同苏武见面了。他甚至感到苏武被迁徙到遥远的北方,使两人不必碰面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当全族被戮,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再回汉朝的想法后,就更想避开这位“手执汉节的牧羊人”了。

   狐鹿姑单于继承父位几年后,忽然传出了苏武生死不明的流言。狐鹿姑单于想起父亲最终也未能使之降服的这位汉使,便命李陵前往确认苏武的生死,如果人还健在的话,就再一次劝其投降。对李陵是苏武友人这一点,单于似乎也有所耳闻。李陵无奈,只得北行。

   一路沿姑且水北上,来到和郅居水合流的地方后,再向西北穿越森林地带。在留有残雪的河岸上行走数日,当终于从森林和原野的尽头望见北海碧绿的水波时,当地居民丁零族的向导把李陵一行带到了一间可怜巴巴的小木屋前面。

   小屋里的人被久违的人声惊动,手拿弓弩走了出来。从这个全身披着毛皮、须发丛生、象熊一样的山男(1)脸上,李陵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的栘中廐监苏子卿的面影,而在那之后,对方还花了些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位胡服大员就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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