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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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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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檐头铁马轻撞,风拂来时,携了入夜的冷意。刘垂文一步步蹩近殿下身边,小声道:“殿下?奴婢来接——”
  段云琅却以手指点在唇上,眸光平静地凝着那紧闭的房门,面无表情。
  刘垂文于是不再说话,便与陈留王一同等着。然而他一静下声来,立刻就听见了房中传出的骇人声音——
  啪——啪——
  刘垂文脸色骤变,几乎要惊叫出声,连忙一手捂住了口。
  残酷的、单调的、不变的声音,长鞭落在肉上的声音,血肉分离的声音!
  而在这行刑的声音中间……极偶尔地,还夹杂了极低极轻的女声,似是终于忍耐不住痛楚的一声“嗯”或“哼”,可却又立即收了声——
  刘垂文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痛,这是怎样的忍!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殿下。
  殿下仍旧面无表情。
  房里的人……难道就是殷娘子?!
  殿下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绝情!
  就算她冲撞了天子车驾,圣人既将她交给殿下处置,殿下要宽待她一些,难道不是易如反掌?竟然还将她交给内侍省,这不是明摆着让她被打死?!
  刘垂文没有看见,陈留王袍袖底下的手指在发抖。
  像是浸泡在深深的寒冷的水底,削瘦的骨节泛出僵硬的青白,那鼓噪的脉搏几乎要震跃而出,却全部被压抑在那沉默的血肉里——
  “嘎吱”——
  干瘪的声音,像是从时光的孔洞里刮出来的。
  原来不知熬了多久,那门已打开了。
  ***
  那两名健壮老妇一人一边将殷染架了出来,往外头杂草丛里一扔,便拍拍手回房去,关上了门。
  初冬的草茎上凝着寒霜,殷染就那样趴卧着,只觉全身上下都渗进了寒气,可她偏是动弹不得。
  这一双腿,会不会打废了?
  她漫漫然地想。
  段五有时也说腿疼,却不知他的疼,与我的疼,哪一个更疼些?
  这么多年了,爱恨纠缠两相来去,还真说不清楚,谁受的委屈更多,谁挨的伤痛更重。说不清楚,可是也就这样过来了。
  她实在连哼哼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就任自己如个死人一样趴着。一身衣衫已成血衣,布料却偏是完好无损,黏在身上,既痒且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武人的铁靴,斜插着象征身份的玉制靴带,鞋面整洁,泛着冷酷的光芒。
  靴子的主人仿佛很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一切言语都梗在了喉头,在他的一双冷亮的眼里发抖。
  “我真恨不得……”终于开口时,却只有这五个字,干哑而沉闷,反反复复刮肠而过,仿佛在刀尖上滚过般沙哑,“我真恨不得……”
  殷染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很细微,可段云琅还是看清楚了。她在摇头,口唇翕动,拂出撩人的气流:
  “……我明白。”
  一瞬之间,段云琅所有的气势都泄去了。原本挺直的肩膀垮了下来,脸色灰败如土。
  他竟连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都没法说,因为她说她明白。
  ——突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将他往旁边狠狠一推!段云琅不及反应,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垂文去扶他,自己反也倒退了数步。
  段云琅抬眼,看见那个叫钟北里的侍卫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看草丛中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
  殷染伸出手,拉了拉钟北里的衣角,“带我回去。”
  这声音细若游丝,却隐然不可抗拒。段云琅好像是这才发现,阿染看似随遇而安,其实骨子里是很倔强的。只是在自己身边时,她才会妥协又妥协,以至于把自己的刺都隐藏了起来。
  而此刻,看着钟北里小心翼翼地抱起阿染,看着阿染疲倦地带着浑身伤痕在他人的怀中昏昏睡去,他才觉得,无比地孤独。
  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抬起脚步想跟随过去,那钟北里却忽然又回转身来,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分明可以护着她的。”
  他一时想笑,想嘲讽这个大男人全不解事。然而立刻他又觉得这种嘲讽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确实是可以护着阿染的,可自己确实并没有这样做。
  “她可以为你去死,”钟北里冷冷地道,“你却不肯为她触怒你的皇帝。”
  段云琅抬起袖子遮住眼,也不知是想遮挡什么光。“触怒圣人是容易的。”他慢慢地道,“可我还想留着这条性命,好好地待她。”
  钟北里看他半晌,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你就是看准了她也懂你,她不会怪你,才敢这样伤害她,是不是?你的苦衷,一桩桩一件件,她了如指掌;可是她的苦衷,你懂得几分?!”
  钟北里走后,段云琅仍站在原地。
  草木枯黄,萧瑟的冬风吹刮来去,刘垂文胆战心惊地候在一旁,渐渐觉出彻骨的冷。他忍不住道:“殿下,咱们要不回去……”
  段云琅却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刘垂文骇然大叫,但见段云琅双腿一软,竟直着身子瘫跪下去!
  刘垂文连忙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似是用了死力气要站起来,双腿却全然不听使唤,突然间他以手捂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刘垂文便眼睁睁地瞧着他那瘦长的手指缝间,竟渗出了鲜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你们说我短!让你们说我短!

  ☆、第66章

  第67章——如何问(一)
  殷染挨打之后,便没法子再折腾,房间里几朵花儿都萎谢了,她也没法子再去剪新的换来。成日价守着她的只有钟北里,且因了钟北里在此,鹊儿也来得勤了。
  “我来吧。”鹊儿放下兴庆宫那边的赐物,便朝钟北里自然而然伸出了手。
  钟北里捧着那药碗,却是一动不动,面色有些僵硬。
  殷染看他俩这不尴不尬的情状,笑了笑,自撑着床坐了起来,“我自己来吧。”
  说着,她便从钟北里手中拿过了那药碗。动作分明是轻柔的,却迫得他一个大男人不得不松开了手指。两人之间指尖相碰的瞬间,钟北里忽然转过了脸去。
  这一日三人相处,谁都没有多说话。
  最后是钟北里先告辞回去了。他一个人走过掖庭宫青色的瓦墙,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愈发急促:“钟——钟北里!”
  他顿了顿。
  鹊儿跑到他面前来,呼吸起伏,面色在寒冷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睛竟是湿润的:“你这是怎么了?”
  钟北里凝着她,半晌,“什么意思?”
  鹊儿几乎气结,“我——我对你如何,你看不出来?你若——你趁早告诉我吧!”她鼓起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已是羞耻至极,伸出双手掩住了脸面,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却是沉默。
  高高的宫墙之上,秋末冬初的冷云之间,飞过了一只落单的孤雁。那长长的寂寥的嘶鸣声,像是粗糙的鞭子抽在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像是狂风毫不怜惜地扫尽了最后的叶子。
  这也就是宫里能看到的最远的景致了。
  “你很好,”钟北里缓缓地道,“我不好。”
  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一句绝不委婉动听的话。鹊儿渐渐地平复了激动的呼吸,自那十指间抬起了脸来,竟已是泪痕错布。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她说。
  他没有言语。
  “我欢喜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荣华富贵,名利地位……你是不是还想照顾殷娘子?我都可以帮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提到殷娘子时,他抬起了眼。
  平静的眼底,不知有几多惊涛骇浪。
  严鹊儿在宫中的资历经验他是清楚的,而况她本就是陈留王那边的人,她若真能在宫里好好照顾到阿染,至少让她莫被旁人算计……可是——
  他顿了顿,“你要什么?”
  这样的条件开出来,不就是为了交换的吗?
  鹊儿看着他的表情,眼神渐渐地黯灭下去,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来,“你果然……”她抿住唇,道,“明年,你带我出宫,带我回家。”
  他的眼神微微闪烁,“我该如何做?”
  鹊儿冷静地道:“每年年关上放宫人出宫时,有家人来接的总是更容易过关些。你娶我,做我的家人。”
  这话若换个语气,当是温柔款款的;可此刻在初冬的寒冷里,在逼仄的宫墙下,却只显出冰冷的算计。鹊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神情,但是她强迫自己站得很直。
  钟北里默了片刻,“为何是明年?”
  现在已经是九月,为何要等到明年年关?
  鹊儿却不回答了。
  为何是明年?
  因为我懦弱啊,我想多看你一年。
  你若真把我接出宫去了,难道还会再搭理我一眼?
  可是这话,她却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如果这个男人不能给她爱情。
  那她也一定要索取一些等价的东西,比如,她那再也回不去了的家,和那再也无法拥有的家人。
  ***
  钟北里和鹊儿走后,殷染一夜没有睡好。
  她在一旁瞧得清楚,鹊儿对钟北里一片痴心,钟北里对鹊儿却难说得很——不像全没意思,也不像很有意思。这个男人很沉闷,却也很简单,也许他从没想过男欢女爱的事情……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时机提点他一下?
  可严鹊儿……严鹊儿当时向自己隐瞒了她曾经伺候过段五的事情,殷染心中也不得不存了几分芥蒂。当然,她那时候同自己还不相熟,总不能一上来就说自己是少阳院里出身……
  殷染翻来覆去,心乱如麻,第二日赚了两眼青黑,谁知道刘垂文却来了。
  殷染挣扎着起身要给他布茶,刘垂文连忙按住了,道:“原就该让奴伺候娘子的,而今娘子又带了伤,便好好躺着吧。”
  殷染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刘垂文,后者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终于低头道:“是殿下让我来的。”
  殷染仍是望着他。
  刘垂文的声音越来越轻:“殿下生辰忙碌……十月中的生辰,正月的冠礼,这中间,都……”
  女人那一双眼睛底里的亮光,便一点点地黯灭下去,像是佛香顶端的一点火芒,被闷头摁进了香灰里,再也燃不起来。
  刘垂文终于无法忍受一般,梗着脖子道:“我说错了,殿下并未让我来,我今日出来是犯了忌讳的。殿下他这些日子得了失心疯了,我劝他来看看您,可他宁可天天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去喝酒也不肯来看您,有一回大半夜地浪回来就在地上躺了一整夜,早晨便发了高热,可他还要去喝酒……”
  殷染轻轻截断他的话:“他的腿不好,是不是躺着受凉了?”
  刘垂文一怔,看向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既不像关切,也不像冷漠,只是麻木一般的平静。
  刘垂文低了头,眼神有些闪避:“不能吧,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
  “好了,好了。”殷染温和地道,“你回去吧,我都晓得了。”
  刘垂文闷头闷脑地道:“您晓得什么了?殿下就是犯拧,就是欠整治。他罚了您,他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圣人的耳目就在旁边守着呢,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殷娘子,其实殿下也真可怜……”
  殷染莞尔一笑。
  刘垂文只觉晃了一下眼。
  “说来说去,还是给他来做说客嘛。”殷染婉转笑道,“可我并不曾怪他,你也不必费这个心了。”
  刘垂文呆住。
  殿下将她交给内侍省,那样十五笞刑打下来,她竟说不曾怪他?!
  应该觉得高兴的,可刘垂文心中却只有无止尽的恐慌。他感觉着,殷娘子的这种淡然,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宽容了殿下,而只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受的伤而已。
  刘垂文实在不得其法了,硬着头皮道:“娘子您看,要不您打我几下,消消气?待殿下这阵子忙过去,我将他拎来,您再打他几下?”
  殷染笑意更深,摇摇头道:“多谢你了。你回去时,就说我睡着,没与你说上话,明白?”
  ***
  听了刘垂文的回报,段云琅没有做声。
  他正将腿懒散搭在书案上,拿衣袖擦拭一管紫玉箫,身边搁了一壶喝残的酒。
  那一日被钟北里训斥过后,他认真地想了很多。
  阿染不是他的。
  阿染懂他,可他却丝毫不懂阿染。
  阿染的倔强,阿染的脆弱,阿染的痛苦,阿染的迷茫。
  她从来都不向他吐露。
  反而是他自己的悲伤,她全都知道,她全都抚慰,她全都温柔以待。
  他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阿染。
  过去他总觉得她欠他的,是以理直气壮,是以横行霸道,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发现其实阿染的心思和感情,都比他所以为的要深沉得多。
  他该如何才能稍事补偿于她?
  若当真如刘垂文所说,自己过去伸脸给她打就能让她开怀,那反而好办了……
  刘垂文撩起纱帘瞧了一眼,又回过身道:“劳累您了,还得再等等……”
  “是程夫子和颜兄到了吗?”房内的人却抬高了声音,“快请进来。”
  当程秉国和颜粲走入内室的时候,段云琅已经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身躯笔直地坐在案前朝他们一抬手,“请坐。”
  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出分毫方才的纠结痕迹。
  颜粲是已故颜相的远房侄子,是程秉国从颜相的家乡找到而带来京师的,据说是个人才。其人只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寥寥束起,面容干净而普通,一双眸子平淡如水。段云琅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想,也许颜家人都是这样,颜之琛、颜德妃、颜粲,都是这样平淡如水而镇静如磐。
  这一晚,三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终于将程秉国和颜粲从后门送出去,段云琅已觉腿脚又在发软。
  上回突然腿疼,他也没当回事,但后来这腿脚就时不时要闹腾一下。他扶着墙往回走,脑中轰轰然,还是今日聊及的东西,什么圣王事业、什么阉竖弄权、什么太阿倒持、什么绥靖勤王,乱七八糟,最后搅成一团,却自黑暗里搅出了那双幽黑的眼睛来。段云琅哀叹一声,为什么无论他将自己弄得多么忙碌多么糟糕多么一塌糊涂,都还是摆脱不掉她的影子?
  自后门回来时,隐约见到人影一闪。“出来。”段云琅懒懒地道。
  人出来了,怯怯地捻着衣带,却是沈青陵。
  段云琅揉了揉眉心,回忆起来自从上番险些被她“算计”,自己还当真没再见过她。又想起阿染的嘱托,他摆摆手道:“你怎么还在我处?明日去账房领些银钱,你便走吧。”
  沈青陵张了口,还没说话,他已走远。
  衣带在手心里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咬住了牙关,突然转身便走。
  ***
  深夜里,空空的帘帷飘飘荡荡。
  “刘垂文?”
  “奴婢在。”
  “宫里的樊太医,能联络上吗?”
  “……奴试试。”
  “我记得封逑和太医署那边相熟,你让你阿耶找封逑说几句。再不济,就找张士昭。”
  “殿下找樊太医有何事?”
  “听闻他治皮肉伤颇有心得……让他给阿染看看。”
  “……”
  “记着了?”
  “这奴可不敢找阿耶,更不敢找封公公或张公公。”
  “嘿,”一声嗤笑,隐约听得里间翻了个身,“我都未怕,你怕什么?”
  “殿下以为殷娘子那十五鞭子是白挨的?恕奴婢直言,殿下每每害得殷娘子有苦说不出,都是因为殿下胆子太大了。”
  沉默。
  这沉默逼得刘垂文头皮发麻,终于道:“奴会想法子给殷娘子递些药,樊太医还是不要惊动了吧。殿下在宫里布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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