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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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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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见那人一边踱步一边紧张兮兮地碎碎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啊呀!”猝然撞到了殷染跟前,东平王扶着胖胖的肚子大叫,“怎么是你!”
  殷染只觉和这傻子说话十分有趣,笑吟吟地道:“在背书呢?”
  “是啊是啊,”段云琮立刻苦了脸,“阿耶说,背不出来不是男人。”
  殷染一怔,饶是她一贯闲散,此刻却也红了脸,“圣人岂会说这样的话?”
  段云琮挠了挠头,自顾自道:“阿耶不许我进门。”
  颠三倒四。殷染暗骂,又耐着性子问:“殿下找他有什么事么?”
  “有啊!”段云琮忙不迭点头,“我想问阿耶,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宫里的,阿耶是宫里的大总管,肯定知道的。”
  这几句话说得倒颇有条理,虽然把一国天子视为“宫里的大总管”着实让殷染有些尴尬。“那圣人如何说?”
  “圣人是谁?”段云琮歪着脑袋问。
  “就是你阿耶。”
  段云琮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有病的那个人是她,“我没有圣人,我只有阿耶。”
  “……”
  “阿耶说他知道那个女人,但是我得先背好书。”段云琮又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殷染笑了,“你阿耶对你真好。”
  “阿耶当然对我好了!”段云琮高兴地道,“他说他今日就把那女人找来,我若能背出书来,阿耶就将她送我。”
  殷染的笑容僵住,顿了顿,仿佛是思考了半晌,才道:“你这是去向圣人——向你阿耶求旨赐婚来着吧?”
  段云琮没听懂,憨憨对她笑。
  殷染渐渐笑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段云琮道:“那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殷染笑眯眯地点头。
  段云琮低头,绞着衣带道:“她是掖庭宫的,叫阿染……”
  ***
  殷染只觉天旋地转,哭笑不得。
  段云琮说了半天,原来他想求娶的是那个在树下教他埋老母鸡的人、又是那个在兴庆宫与他笑闹的人,他问了好多宫里人都没问出她的名字,最后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告诉了他,那个女人叫阿染。
  而现在他就面对着殷染本人说着“阿染”,殷染真的要怀疑他或许不仅是傻子,他还是个瞎子。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其一,圣人在殿中与她说“便想去十六宅都可以”,所意指的其实是东平王宅,而不是她所以为的……陈留王宅。
  其二,经东平王这番四处问她名字的胡闹,圣人想必要怀疑她与东平王三四年前本不相熟,乃至怀疑到陈留王身上,都是寻常的。
  如此一想,圣人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暗藏多少心机,实在深不可测!
  殷染转身便往回走,段云琮愣了愣,想追又不敢追,忽然道:“你长得好像……”可那女子已经转过了宫墙拐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了。
  ***
  殷染琢磨着,段五将要及冠,琐事多了,政务上圣人先给他免了不做,如此一来,他过来看望自己的时间实际应当增多了。只是这一间狭小斗室怎么也看不出温馨的意味来,她发愁半天,终于去敲了隔壁宫女的门。
  几个宫女见到她,神情如白日见鬼,又不得不堆出笑来:“殷娘子,有何贵干?”
  殷染温言软语道:“我想去剪几枝杂花儿,想同你借花剪子。”顿了顿,又道:“我那鹦鹉是个最烦人的东西,姐姐们没有嫌弃,我真感激。我那里还有几支簪珥,回头便给姐姐们取用。”
  那几个宫女的脸色缓和下来,一个去取了花剪子,其他的又零零碎碎与她搭了几句话。攀谈间说起内侍省又吩咐去大明宫送衣物了,大家推脱着谁都不肯去。
  殷染何等眼色,这一来当即乖巧应道:“我替姐姐们去了吧,屋里呆了太久,正好走走。”
  于宫中的女人而言,这种互相帮忙做事也算是结识的第一步了。殷染过去不屑,是因她性子浑;然而如今她想与段五有个长久的打算,便须得处处留心应付。与几个女人笑谈一番,殷染换上了正经宫装,捧着衣物往大明宫去。
  要说这送衣物的活计众人都不愿做,实因衣物太多,分属许多宫室,每一宫还都有各种奇特规矩,待送到了,还免不了要受那些上头宫婢的刁难问责。殷染却是从小就受惯了委屈的人,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一殿殿地听着骂过来,她心中已盘算好了要将那小屋布置成什么模样。
  要有几株海棠,斜插在窗前;书案上可以折几枝早梅置于瓶中;帘钩鸟架等处,可以缠那鲜艳的一品红;枕头底下塞一些□□可以清热养神;……
  《湘夫人》里那个迎接帝子的诗人,在布置屋宇之时,是否也是这样忐忑而温柔的心情?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你也过来给我抓蝴蝶!”
  刚送完衣物、规规矩矩走在宫墙下的殷染一惊,抬头望了望,前方的月洞门下,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却是个十分可爱的红衣女童。她走过去,瞧见这女童一身上等的银泥裙,两团娇小发髻上缠着单丝小金环,猜知这女童身份不低,料是圣人唯一的女儿、吴婕妤所出的仙都公主,便行了大礼问安。
  小公主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两圈,“不要跪我,过来抓蝴蝶!”
  小孩子中气十足,糯糯的腔调里是不容违抗的强横。殷染求助地看向小公主身后的几个宫女,然而那几人却也道:“殿下让你抓你便抓,站那儿还等谁请么?”
  殷染无法,想抓蝴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跟着小公主走入了那月洞门,门后却是一片小小庭院,她心中微惊,盘算着方位,这莫不是什么无主荒殿?然而立刻眼前便翩翩飞过两三只鹅黄翅子的蝴蝶,小公主拍手笑叫着便追了出去。
  秋末冬初的蝴蝶,飞得踟蹰滞涩,那羽翅实已脆弱至极,仿佛决不能再经受下一场风吹雨打了。可是它愈脆弱,却愈显出美丽来,殷染自己亦被它惑住了,不由自主便跟着它往前跑……
  “殿下当心!”
  ——一声尖锐的马嘶!
  殷染当先看见了那驰来的华贵车舆,而小公主正抬头望着蝴蝶奔过那条道路去!殷染来不及多想,两步抢上前将小公主扑倒路旁,用力地抱住了她!
  车舆上拉车的内官拼命收扯缰绳,三匹拉车的白马咆哮着不得不停在了原地,高高扬起的马蹄终于重重地砸落进尘土里!
  殷染闭紧了眼,只道自己要被马蹄踩碎了,可是没有。
  那车舆上的软帘掀开了一角,露出圣人波澜不惊的脸容,“谁人惊了朕的车马?”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仔细看阿染和东平王的对话:东平王只是去问了一下他老爹“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嗯,圣人当然很厉害了。

  ☆、第65章

  第65章——从头忍(二)
  一阵铁靴声响,一行侍卫从车后奔了上来,为首的朝车舆半跪下来,沉声道:“是儿臣疏忽,未及肃清道路,致使陛下车马险些与公主相撞,儿臣罪该万死!”
  听着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仍跪在地上的殷染更加低了头。乐文|双目却忽而与怀中的孩子对视上,后者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车上的圣人倒有些微惊讶,“竟是环儿?”如此一想,也觉后怕起来,向地上的人招手道:“环儿,过来父皇这边。”
  殷染连忙放开手,小公主段云环摇摇晃晃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便朝车舆蹒跚奔去。法驾甚高,段云琅连忙将小妹抱起来,让她得以登车。段臻接过孩子,端详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伤,又看向车边不尴不尬的段云琅。
  他是掌宫廷门户、圣驾安全的左羽林大将军,今日又正好轮到他当值。
  段臻温和地问道:“冲撞天子车马,当如何罚?”
  段云琅顿了顿,“犯跸者,罚钱四两,笞三十。”
  段臻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低头跪着的殷染,道:“唔,看在她救了环儿的份上,罚额减半,钱二两,笞十五吧。”
  段云琅额头上冒出了青筋,回答却是简短而有力:“是。”
  殷染将这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她无可辩驳,也懒于辩驳,只叩头道:“婢子领罚。”
  小公主蜷在段臻怀中搂紧了他的脖子,一双秀气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父皇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在帮环儿抓蝴蝶哩!”
  段臻微微一笑:“抓蝴蝶?”
  段云环用力点点头,“是呀是呀,母妃说天冷了没有蝴蝶,环儿不信,环儿方才就瞧见了!”
  “那下回父皇带你去抓好不好?”
  段云环眼前一亮,“父皇真好!”小孩子心性,却将为殷染求情的事忘在了脑后,“环儿想去东内苑!”
  “自然可以……”
  父女俩唠唠叨叨着,车仆再度鞭马,车舆缓缓起行。段云琅却还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身后就是阿染,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回头,不能去问她一句摔着了没有,更不能与她解释自己的冷淡。
  笞十五……不论行刑的是谁,他去打点一番也就蒙混过去了。
  不管怎样,阿染救了小妹,父皇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
  “殿下?”忽然一个小内官从前头车边跑回来,小声道,“陛下说这个宫女犯跸的事便交您处置,他信得过您,就不过问了。”
  段云琅愕然,只觉全身血液都刹时冻结了:“什么?交——我处置?”
  他这才转头,堪堪与跪在地上的殷染对视了一眼。
  ***
  甲胄之下的袍角猎猎带风,段云琅仓促往前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下属的羽林卫道:“将她带去内侍省。”
  说完,他当先迈步而行,脚步急促地踏过坚硬的砖石地面。几名侍卫过来押住了殷染,殷染抿了抿唇,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她有时能看见段云琅的铁靴跟,在袍角下,黑而沉,绑着重重靴带。这双靴子曾经是放在她的床下过的,那靴带,她也曾为他绑过。
  他那么平静,那么平静地领她受刑去。
  到了内侍省的科房里,段云琅同袁贤等几位管事公公见了礼,袁贤往后一瞥,看见一言不发的殷染,道:“殿下要罚的是她?”
  段云琅却并不看她一眼,自往榻上一靠,斜翘着修长的腿,低了头,神色阴晴不定,话音冷酷得扎人:“我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将她交我处置。我想着羽林营中都是大男人,在那边罚宫女颇不是道理,还是得着落到内侍省这边来。麻烦几位公公了。”
  袁贤心头微微冷笑,谁不明白你这是踢皮球的主意呢!将来圣人问起,只推说是内侍省里罚的,你羽林营也就清清白白了。只是——袁贤又望了那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女人,难道不正是曾经殿下特地交代照应过的那个?
  他还特意为她在掖庭种了一院子的夹竹桃呢!怎么如今殿下却要打她了呢?
  看来……玩腻了也就如此了吧。
  这样一想,袁贤便放松了许多,想着天家的人,玩腻了的女人还能发配什么好处去?这一顿鞭子,倒也不必费心拿捏了。
  于是,他便朝段云琅拱手笑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这点活计,内侍省还是干得的。只是要请殿下回避一二,这笞刑可不好看。”
  段云琅眉心重重一跳,牙关落下,险些咬出血来。他将手扶着案几站了起来,对袁贤淡淡一笑:“是小王疏忽了,小王这便去外头候着。”
  段云琅迈步出去,殷染才终于敢稍稍地抬起眼来。
  便瞧见门外晚霞的光笼在他的背影,踯躅似虚幻,转眼大门合上,那霞光便消匿了。
  ***
  狭窄阴暗的小小刑房中,袁贤找来了两名壮硕的老宫女,架着殷染让她趴在长案上,一人拿一条长鞭,分站殷染两侧。
  “打吧,十五下。”袁贤坐在一旁,懒懒地道。
  那两个老妇听了这话,便知这十五下是可轻可重,上头并不在意殷染的死活。对望一眼,便落了鞭——
  “啪——!”
  殷染闭了眼。
  她还是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这第一鞭下来,她已觉腰下臀上皮开肉绽的痛。两个老妇都是有经验的,一鞭鞭打得虽然重,却连衣衫都没有破,只是渐渐地有血迹自内里渗出来,无声无息地蔓延。殷染原以为自己能忍住这痛,可是不能,她只觉每一鞭都能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砸碎了,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原就被那马蹄踩死,也好过此刻不死不活地吊着……
  方到第五下时,她已忍不住痛得腿脚抽搐,睁大了一双茫然的眼,眼前却只有黝黑的墙壁,渗着秋末的水汽,缝隙之间凝着不知名的东西,许是经年的污秽。也不知有多少忠直大臣被宦官害死,不知有多少又是在内侍省受的刑讯?
  袁贤慢慢地踱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你啊你,怎么冲撞了圣驾,殿下都不帮你说几句话的?”
  殷染闭着眼不答,汗水自额间涔涔而下,将发丝湿润作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突然一下重笞,竟逼得她咬紧的嘴唇里发出了重重一声痛哼——
  “我与你说吧,殿下再如何聪明,也聪明不过圣人去。”袁贤笑道,“圣人将你交给殿下处置,自然是抛了殿下一个烫手芋头,殿下又将你交给我们内侍省处置,那也是抛了我们一个烫手芋头。你看殿下方才那样儿,对你可曾有分毫紧张?所以休要怪我,任何人对烫手芋头都没个好脸色的。”
  殷染闭紧了嘴。
  一片污乱的鞭箠声中,袁贤在她跟前走了几步,摇头晃脑地叹口气道:“你认了吧,帝王之家,哪有什么长久的情分。何况五殿下的眼界儿着实不低,他看起来虽浑,什么是正经大事、什么是随便玩玩,他心里可门儿清!”
  说着,袁贤定睛看着她,希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什么痛苦的印迹,谁知却见她的嘴角缓缓勾起,鲜血与疼痛之中,她闭着眼,白着脸,却竟然笑了。
  袁贤不知道的是,殷染又发挥了神游物外的本事,此时此刻,她想的是掖庭宫那一个幽暗的房间,房中布满了花儿,芬芳馥郁弥散开来,而那个人,正擎着微茫的烛火,含着温柔的笑容,一夜夜,在凝滞的风里,在四面森严的宫墙之内,幽幽叩响她的梦寐。
  我知道,他说的,我都知道,而且我知道得比他还要多。
  我知道你眼界高、野心大,也知道你聪明、要避着圣人的猜疑,更知道你少年心性漂浮不定,将你我关系视为轻易而随意的情…事艳遇。
  可是,只要与你在一起,哪怕是不见天日的永夜,哪怕是禁忌无声的深宫,我都欢喜得无以言喻。
  我何尝没有欢喜过呢?
  只是这欢喜啊,切莫拿到日光下细瞧。它脆弱而虚幻,就如叶上薄雪,草间清露,日光一照,便散了,化了,再无踪迹。
  就如此时此刻。
  ***
  清思殿外,段臻下了辇舆,便见周镜一路小跑着过来。
  行礼过后,段臻招了招手,他便凑近来,对着圣人附耳道:“真打了。”
  段臻眉毛一跳,眼神沉了下来。
  周镜声音低沉,似乎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是交了内侍省,一鞭鞭地,真打了!”
  ***
  刘垂文得了信儿,慌慌张张自十六宅跑来,便见自家殿下仍披着当值的甲胄,立在内侍省西院一间偏房外,那神情,仿佛是傻了一般。
  天色已晚,檐头铁马轻撞,风拂来时,携了入夜的冷意。刘垂文一步步蹩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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