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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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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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斗篷甩出猎猎的声响,宵禁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巡城的兵士见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马蹄嘚嘚急促而空旷,仿佛是践踏在他的心上。
  一个人,一个人往未知的方向策马狂奔。原来是这样孤独的一件事。
  寒冷逼得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待到了通明门外,他反而勒住了马缰。
  一夜未睡的殷染,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细的马嘶,自宫外不远处传来。
  这样深的夜里,怎还有人在街衢上跑马?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自床上坐起,堂上的鹦鹉也不安分地蹦跳起来,口中含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烛火燃了一整夜了,光芒愈趋微弱,殷染只见一屋的寡淡陈设都在自己眼前昏暗地摇晃。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可她就是没能好好睡去。
  她渐渐叹出一口气,走到堂屋,在鸟架下抬起头,低声道:“他不会来了。”
  鹦鹉仿佛听懂了一般,奇异地沉默了下来。一人一鸟,同样幽深的眼珠,在黑夜中无声地对视。
  殷染揽着衣襟转过头,窗外,细碎的雪花在空中寂静飘落,冰雪之上,是一轮永远无情的月亮。
  高墙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墙外,她在墙内。
  他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躁动的马儿终于不再蹬蹄,他抬起头,还是一样的月亮。
  永远无情的月亮。
  他慢慢掉转马头,一人一马,静静地离去。
  当段云琅顶着乌青眼圈回到王宅,天色已然拂晓。他还来不及换上一身衣裳,孙元继已将“污秽之气”查了过来。

  ☆、第31章 业火(一)

  刘垂文古怪地盯着浑身乱七八糟的殿下。
  段云琅无力地笑笑,“别看我,我害臊。”
  刘垂文想起来犹没得好气,“殿下这是去哪儿疯了,可知不知道奴找了您一整夜?”
  段云琅揉了揉太阳穴,“小王绕着长安城跑了三圈马,可不可以?”
  刘垂文下断语:“殿下脑子坏了。”
  “可不是。”段云琅又笑。
  刘垂文抿着唇,转过头去对着院子里的宦官们嗷嗷乱叫:“哎哎,别动那盆花儿!哎那个也不行!哎你不知道我家殿下的脾气,待他看见你们把院子弄成这样,指不定怎样光火呢!”
  段云琅好心提醒:“我就在这儿,我都看见了。”
  刘垂文不理他,又呵斥道:“也不知你们在找些什么东西,我家殿下这么……洁身自好光风霁月心慈手软,怎可能有那劳什子污秽?”
  段云琅皱着鼻子扫过去,又见到孙元继那张瞧不出眼睛的脸,“孙公公真是好闲兴,莫不是神策军务都归了高公公了?”
  孙元继面色一变,冷声道:“老奴也不过奉旨办事罢了reads;盛宠之王女毒妃!”说完,掠了刘垂文一眼,复轻轻“哼”了一声。
  刘垂文年纪虽小,却因长年受刘嗣贞历练,胆大心细,此刻受了大珰一哼,心知不能给殿下多添麻烦,眼都不眨一下便即躬身赔礼:“孙公公劳驾,可别为这点腌臜小事累着了您的千金贵体哪!”
  孙元继这才面色稍霁,走上台阶来,“五殿下,老奴有几句话,须请房中详询。”
  段云琅满脸的过夜青茬,倒笑嘻嘻地随他进了屋关了门,翘着腿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杂乱得逼人耳疼:“孙公公有何指教?”
  “有宫人报闻,”孙元继一板一眼地道,“数月来常见殿下车驾夤夜出入于掖庭宫西掖门,不知可有此事?”
  段云琅面不改色,只在手指尖上轻微地一颤,而后他抬起了头,笑道:“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掖庭宫我倒是去过一回,却是今冬内侍省太久未发新衣裳与我,我特意去讨要。我理直气壮的,为何要走西掖门哪?分明是大摇大摆自通明门入的,晴天朗日,内侍省那些个尚衣的公公都知道的。“
  孙元继一双小眼紧紧盯住了他,“果真如此?可那人的供词字字分明,言之凿凿,我看也颇是可信。”
  段云琅笑吟吟地道:“是谁有这样无中生有的能耐,我倒很想与他对质一番。”
  孙元继摆了摆手,“五殿下惯是玄虚里手,老奴哪敢让证人与你对质。只是掖庭宫那边,老奴也查出了几丝进展,有几个女子……五殿下此刻咬死不认,只怕日后更要难过。”
  说完,他便看着段云琅。
  段云琅的笑容挂在脸上,便似挂了一副面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连风都透不进。不知为何,这少年真真假假的笑容竟让一手遮天的大珰孙元继都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那污秽真在掖庭宫里吗?”段云琅摆出一副一看就是虚伪的惊讶表情,很是配合地道,“孙公公可要辛苦一番,千万将害我七弟的人抓出来才是啊!”
  ***
  段云琅与孙元继斗智斗勇不过几句机锋,外间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段云琅如蒙大赦,连忙奔出去看,却是淮阳王的一个小妾,依约是最年轻的那个,指着庭中地上大叫:“让你们乱翻,让你们乱翻!那是不是蟑螂,那是不是蟑螂!”
  这女音着实叫得太响,几乎穿透了十六宅的重重高墙,直遏行云。几个内官只好脱了鞋子去打蟑螂,那女人叫得反而更起劲了。
  淮阳王急匆匆地亦奔出门来,将那小妾揽在怀里,一边安慰一边道:“叫什么哪,啊?十六宅里就是这样的,你还指望有多好?多亏了公公们把蟑螂扫出来……”这话就有些离谱了,旁边的宦官们都笑出了声。
  段云瑾也随着笑笑,抬头,目光自段云琅身上掠过,停在了孙元继脸上,客套了一句:“孙公公辛苦了。”
  孙元继皱着眉,若不是惯知皇子间的不睦,他几乎要怀疑那蟑螂是淮阳王特意扔出来的。
  ***
  段云琅咬死自己对掖庭宫里一无所知,孙元继也就只好一无所获地离去了。段云琅倚着门目送孙元继,待那几个人大摇大摆的背影终于消失,他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房中更衣沐浴一番,也不休息,又走了出来。
  刘垂文慌慌张张跟上:“殿下去哪里?”
  “去散心!”

  ☆、第32章 业火(二)

  因是年关上,中书门下的阁子里其他宰辅都已离去,唯程秉国还在整理文稿,看见陈留王大咧咧迈入来,显然一怔。
  “程相。”段云琅囫囵行了个礼,程秉国连忙回礼:“不敢,不敢!殿下安!”
  “程相一边冢宰机要,一边还要教导我们这些个不成器的兄弟,真是辛苦了。”段云琅抚着心口沉痛道,“我们有多不成器,程相前日也都看见了……”
  “不过,”程秉国却一脸耿直地截断了他的话,“殿下的文章老臣方才读了,写得极好。”
  段云琅愣了愣,而后,继续试图与他讲道理:“程相啊,我大兄他是个傻子……《春秋经》那么多,他可是连笔都拿不动的……”
  “弟不言兄之过。”程秉国正色道,“东平王殿下虽神智未爽,但德操无缺。殿下既有此心,不妨帮东平王殿下那份一并抄了吧。”
  “……”
  程秉国走到门边,回过身:“殿下请。”
  段云琅撑着桌子看他,他现在只想抽自己两个大耳括子。
  眼神漫不经心地往桌上瞟,果然见到内侍省递上的奏本,内夹了神策中尉的批条。这种夹了大珰批条的本子中书门下向来莫说驳了,往往连看都不敢多看的,段云琅歪着身子靠在桌边,对老夫子咧开一个笑来:“近来内闱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污秽之气,不知程相可曾知闻?”
  程秉国皱了皱眉,道:“神怪妖异,惑乱人心。无非小人借风起浪罢了。”
  段云琅拍了拍手,睁大眼睛道:“程相与小王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这毕竟是几位公公带的旨意,哎哟程相您不知道,这几日小王家里被他们掘地三尺闹得鸡飞狗跳,明日的经筵,小王只怕来不了啦!”
  程秉国看他一眼,捋了捋颏下胡须,半晌,去关上了门,走回来,道:“殿下究竟有何见教,不妨明说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老臣最怕猜哑谜。”
  段云琅定定瞧着这个老臣,忽然道:“颜相当年,可也是如你这般?”
  程秉国一怔,“殿下说什么?”
  “我说颜相,我的阿公,”段云琅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当年可也是如你这般,刚直不阿?”
  程秉国顿了顿,未几,轻轻叹出一口气,“恶宦临朝,可惜了忠肝烈胆。”
  “先生。”段云琅一字一顿,却换了称谓,“其实学生所交文章,不过上篇。先生可想听听下篇?”
  “哦?”程秉国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何也?”段云琅慢慢地道,“谓纲纪不立,故强奴欺主也。”
  ***
  这一晚,段云琅抄了整夜的《春秋经》。满目都是篡弑叛乱之事,抄到后来,笔底仿佛都流着鲜血。
  五鼓响时,他几乎再握不动笔。熹微的晨光一点点自阶前移至阁内,照亮了他面前的文卷,他却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这片黑夜了。
  孙元继的话还响在耳畔,他知道,有人告发阿染了。
  在他和阿染……都不慎而忽视之处,有人,已经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而阿染,阿染只管告诫于他,什么都“不可取”,什么都“不可说”,可她呢?她究竟有没有遇见危险,她现在是何景况?
  她大约也不是不肯与他说。
  只是如今非常之时,她没有法子说。
  心被内疚和担忧揉成了一团,他愈是想,愈觉阿染思虑深远而自己简直无理取闹……
  他将笔一抛,双掌覆住了疲惫的脸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戚冰抄经的这段时日里,殷染常来作陪。若碰上圣人驾到,便由芷萝领着她绕过侧殿偷走。无论如何她如今不想见圣人,而且戚冰也不愿让圣人知道自己总与掖庭宫的人拉拉扯扯,正好。
  譬如今日。
  黄昏的光漏进这间小书阁来,殷染听见外殿里帝妃两人幽幽细细的说话声,她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翻检着那几张经文。
  那日送来的那张纸条虽然是李美人的笔迹,但这主意却显然不是李美人独自能想出来的。
  且不说李美人全没道理在大清早撞入百草庭,即算她真的听到了墙角风声,胆小如鼠的她却这样挑衅一般地送来纸条,若说要挟殷染,却又不留姓名,殷染好意等了许久,那边却什么动静也不给……
  李美人的背后,势必还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十二个字的秘密。
  殷染微微一哂,她其实也觉戚冰这几番做得太显,可是戚冰的心机与李美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自己若主动探问,反而打草惊蛇。
  而且,她也不相信刚刚复宠、自顾不暇的戚冰有那个能力在大明宫处处撒网,只为抓她一次现行。戚冰顶多是蹚浑水的。
  总之,要想让那个人现身,最好的法子,还是从胆小又莽撞的李美人入手。

  ☆、第33章 业火(三)

  腹中主意底定了,殷染对于这样守株待兔的把戏,却也并未提起什么兴致。
  斜倚着凭几,懒懒抬眼,扫向这一间幽暗的书阁。圣人爱读书,是以后宫人人都爱充作知书达理的模样,戚冰也不例外。这阁中的书都是簇新的,因时时有人拂拭而常葆整洁,但显见得毫无人气。
  一间书阁啊……不知是多久以前,她也曾一厢情愿地肖想过,若自己能有一间书阁,就好了reads;梦回清明上河图。
  殷家太吵了。
  母亲会打骂她,兄姊会侮辱她,下人在背地里嚼着舌头,就连家中请来的西席,也不肯分她一册书。
  她还记得那西席皱眉嫌厌的神态,他说:“殷状元平生文采华赡,某佩服之极。只是这家中半里小事,状元郎却做得不好。”
  父亲便拥着她给那西席赔罪道:“是殷某顾虑未周,这便带她出去,请先生继续授课。”
  她仰头看着那西席,虽然个头矮小,眼神却冷冽如冰。他有我阿耶厉害么?我阿耶过去是状元,状元哎!是从大明宫宣政殿里走出来的状元郎,是在曲江池边摆过大宴的状元郎哎!他有什么资格对我阿耶指手画脚?
  “不过是个下人。”她反而婉转地一笑,发出了声音。
  那西席的脸色变了,变得极难看。
  父亲也突然冷了脸,“啪”地一声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将她拖出了屋子,狠狠地一丢,“跪着!”
  她在冰凉的庭院里跪了一日一夜。
  腿脚全麻木了,血液仿佛是倒着流的,脑袋里嗡嗡地发晕。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全没说错。
  明明是母亲先遇见父亲、先嫁给父亲的,明明是那许氏死乞白赖非要缠上父亲的!
  那些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外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她不知悔改地跪着,没有人来看她,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红烟。更不要提那几个嫡生的兄姊。到第二日清晨,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的她被人拍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的是父亲。
  父亲关切地望着她,然而那份关切却又太隐忍,隐忍如他鬓边小心掖住的白发。他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意识渐回清醒,才忽然伸臂抱住了她,喃喃:“阿染……”
  现在想来,她也觉奇怪,在那个空旷的家里,为何最疼她的却不是与她一样受人唾弃的母亲,而是那个仿佛是万恶源头的父亲呢?
  她小小的脸贴在父亲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有些想不通,可她也不愿再想。她打从心底里可怜他,但她不打算告诉他。
  她贪恋他的怀抱,父亲的怀抱。
  父亲小心地拍哄着她,低声道:“阿染若果真想读书,不妨到阿耶的官舍来,那边的书是最齐全的……”
  一听见可以不用终日呆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家里,她立刻就点了头。
  如果叫她知道后来在秘书省的官舍里她会遇见了谁,她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先思索一下,再点头的。
  ***
  “殷娘子。”芷萝在帘外小声唤,“请随婢子来吧。”
  这是戚冰独特的逐客令。殷染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沓经文,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出得拾翠殿,才发觉外间已是黄昏。大明宫的黄昏是泛金的,在青瓦白墙间来回冲撞,便渐渐地黯淡了云霓之下的诸光诸色。她一人独行,绕过御沟,有一片小小的杏花林,寒冬时节,全只剩了一杆杆堆雪的枯枝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枯枝之间,她忽然听见一个钝钝的声音在哭。
  “好孩子,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却哭得肝肠寸断,直令她汗毛倒竖。她斜眼掠过去,却见到紫袍玉带的背影,心头一凛,已猜知此人身份。
  明明不该多管闲事的,可鬼使神差一般,她就是走了过去。
  东平王段云琮蹲在地上哭着哭着发现面前笼了一个高高的阴影,愣愣地抬头,“你是谁?”
  殷染的嘴角抽搐着,手指着雪地上的老母鸡:“它死了?”
  一听这话,段云琮顿时悲从中来,“哇呜”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殷染四周张望着,这颟顸的大皇子在大明宫里乱转,身边竟一个从人也没有。
  怕是没有人肯伺候一个傻子吧?
  宫里的人,有时实在是聪明得过分了些。
  可惜她也不懂如何安慰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哭,默默地等他哭完。
  虽然外间都传言东平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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