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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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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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尔过堂风吹,将烛火激得一荡,段云琅的脸扑朔在明昧之间,薄唇抿紧成一条线,没了血色。
  老宦官眼中微湿,凝注着他时,似慈祥的父,又似卑谦的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晓他的顽劣,也知晓他的才俊,知晓他的冷酷,也知晓他的孤独。
  刘嗣贞想起许多年前,他以中使身份送旌节到魏州,一路谨慎,跋扈的魏博节度使亦挑不出错处。那时掌政的还是颜相,颜相便拿着他的奏表与圣人说:“刘嗣贞公清奉法,与其他内闱寺人绝不相同,其才可堪大用。”圣人于是召见他来,任他为少阳院使,并言道:“五郎贪玩,心性浮动,望卿多加教诲,佐成贤君。”
  后来跌跌宕宕间,他也曾无数次揣摩颜相和圣人这两句话。他揣摩自己的“公清奉法”,也揣摩颜相所指的“内闱寺人”;他揣摩殿下的“心性浮动”,也揣摩圣人期望的“佐成贤君”……他终于颤巍巍地抬起眼,道:“殿下,老奴今年四十有六,从今能伴在殿下左右的日子,也已无多……然而老奴放心不下啊,殿下!”
  段云琅的身子重重一震,仿佛这才被他唤回了神来,茫茫然转过头,道:“阿公。”
  这一声“阿公”,唤得刘嗣贞心中酸涩难捱,“其实……”
  “阿公,我原来,”段云琅却未听他说话,只寡淡地笑了笑道,“我原来,是有野心的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原来,见过了延英殿之后,再如何冷,都不想下来啊。”
  ***
  夜深,烛火高烧。
  “无论如何,阿公这回草率了。”
  “七殿下生而体健,老奴的想法,原是让许贤妃再不能控制他;现在已达到了。”微微叹息,“殿下心慈。”
  “心慈吗?”推开窗,见一庭冰雪浇漓,“也许,我只是自私而已。”
  “君王之私,便是天下之公。”
  轻轻地冷笑,“阿公啊,这话就不要拿来哄我了。”顿了顿,又道,“还有,往后这样的事情,决不可擅自从事。否则,休怪我弃卒保车——”
  四更时分,刘嗣贞披上斗篷,出门之前,回头望了一眼。
  两宿没睡的段云琅仍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寂静。
  “殿下,”刘嗣贞忍不住道,“您为何不就国去?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去地方上,纵只一年半载也可掌住实权,回来时还怕没有胜算吗?”
  段云琅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我不走。”
  他只说了三个字。

  ☆、第29章 不可说(一)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试述之。”
  新来的侍读程秉国身兼宰辅,脸庞方正,甫一到集贤院便甩下了十几张白纸,闭着眼坐在堂上,道:“请诸位殿下完成此题,再去用膳。”
  东平王云琮苦着脸对段云琅道:“五弟,我好想吃饭哪。”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勿交头接耳。”
  段云琅白了大兄一眼,低头,对着白纸发呆。四兄淄川王这回竟也来了,只是总在咳嗽,约莫每咳上一刻钟便落下两个字的样子。淮阳王题了个大名便交上卷道:“不巧,小王有些饿了。”
  程秉国微睁开眼,道:“不过,重做。”
  坐在他们兄弟四个后方的,是七八个陪读的宗室子弟、天子侄甥,一个个倒都是坐姿端正目不斜视运笔如飞,显见得对这等听当世名儒授课、伴天潢贵胄习书的机会极为重视,都不肯落于人后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
  ——按说本朝诸王,散居十六宅中,当择通经明礼之人分别于宅中讲读即可。然而圣人却不这样做,他让几个皇子同宗室亲戚子弟每隔半月到宫中集贤院听讲,所选的侍读更是身居宰辅高位的程秉国,迫得这些个最刁滑的学生一个个叫苦连天。
  段云琅觉得滑稽,自己过去为太子的时候,母妃曾与父皇提过好几次,道是五郎将长大啦、该,可父皇从未搭理;如今没有太子了,父皇反而嫌他们兄弟全是不通经义的草包。
  过去他没有正儿八经的三师三保,除了母妃拿小书与他传授的一些,便全靠他自己成日往秘书省里跑。兰台石室藏书多,他年幼、嘴甜、有钱,常能哄得内官开门,放他进去看上整整一日的书,再慢悠悠地荡回少阳院。
  小小的太子在那巨大而微凉的石砌的楼宇中,读了许多本书,懂了许多道理,遇见了一个女人。
  后来,女人走了。
  而他,发现自己已懂的所有道理都无法解释这个女人的突然离开,也就再不想读书了。
  段云琅百无聊赖地拿起了笔,落下寥寥数字——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夫人皆有私,所私者何?盖皆欲得而不失焉耳。”
  人生世上,皆有私欲。私欲究竟为何?无非就是没有的时候,便欲得到;得到了之后,便不愿失去。
  人生世上,有那么多的欺骗、背叛、仇恨、折磨……帝王君长之家,谁肯失去那一世荣华?而他,见过了那一袭红影的他,孤独地等候在她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窗下,那份心情,谁人能懂?
  段云琮咬着笔杆在一旁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道:“五弟,我那鹦鹉……”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抄《春秋经》三遍,明日交。”
  ***
  饥肠辘辘地离开集贤院,段云琅心中实在已将那老匹夫骂了千遍。偏段云琮还在他身边念叨:“五弟啊,《春秋》是什么东西?它和夏冬是什么关系呀?”
  段云琅蓦地刹住了步子,呆头呆脑的东平王险些撞他身上,愣愣道:“五弟?”
  “大兄,”段云琅缓缓沁出一个清艳的笑来,“想不想去瞧瞧你那只鹦鹉?”
  东平王忙不迭地点头,“想啊,想啊!”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掖庭宫,段云琅想着,这回有大兄做盾牌,无论如何也能蹭上她一顿饭了;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为小七的事情生气?若是,他也只好死皮赖脸给她赔个礼了。
  她那样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自己还全不领情,也是忒没心肝了。
  而况刘嗣贞做的事情,与他做的,并没有分别。而况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在心底里早就想过十七八遍了。
  他只是没胆子下手罢了。
  然而刚到掖庭宫门口,却见到左神策中尉孙元继在指挥着人做什么,心中着实吃了一惊。腆着脸迎上前去,笑道:“什么风竟将孙公公吹来了?真真稀奇得紧。”
  孙元继与高仲甫同掌神策,与后者从来是言行一致。此刻看他一眼,孙元继的目光落在陈留王身后的东平王,轻轻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老奴奉圣人旨意,来查掖庭污秽,殿下小心着些,莫要脏了玉体。”
  “污秽?”这话玄虚,倒叫段云琅好奇了,“公公说的什么污秽?”
  “七殿下的病啊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就是被这一股子污秽之气给害了!说不得,宫里头腌臜事情太多……”孙元继冷漠地笑笑,望向他处,“哎,一个个查过去,莫要遗漏了!”
  段云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偌大掖庭家家门户俱开,一个个宫人都站在积雪庭院里,几个内官穿梭其间,也不知怎样就能找出所谓“污秽”来。段云琅粗略一看,其中并无殷染。
  刘嗣贞啊刘嗣贞,这回你让小七生的病,可是成了旁人顺着爬的藤儿了……
  有人来与孙元继说了两句话,后者眉头便皱了起来:“催,催不动闯门便是。”
  段云琅展颜笑道:“看来小王今日到的不是时候。”转头,“大兄,今日看不成鸟儿啦。”
  段云琮一听,颇不高兴:“为何呀?我要看我的鹦鹉,谁还能拦着我吗?”一下子盯准了孙元继,“是你?你为何拦在门口?”
  这东平王殿下说傻也傻,可是拧起来真与常人不同,倒叫孙元继也觉头疼。不论多傻,他到底是皇长子,明面上不敢得罪,只假笑道:“殿下要看什么鹦鹉?”
  段云琅接过了话头:“大王的鹦鹉昨晚上不见了,据闻飞到了掖庭宫里来,我们这才巴巴儿寻了过来……”突然顿住。
  就在此时,蓦闻扑棱棱振翅声响。
  在段云琅抬头看见那鹦鹉之前,段云琮已经当先大叫起来:“那是我的!我的鹦哥儿!”肥硕的身躯便往外追奔而去,“别飞呀,下来!下来!”
  孙元继眯眼笑道:“看来这鹦鹉颇通灵性,特地飞出来寻主人呢。”
  段云琅全没听见。
  他只觉心头重重一沉,一种危险的预感弥散心腔,逼得他窒闷不能呼吸。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深深掖庭,便跟着东平王一同追了出去。
  那鹦鹉飞得不高,偏东平王太胖,每每跳起来抓鸟,姿态滑稽,哇哇乱叫。那鹦鹉片刻后停在了掖庭宫东墙的通明门上,歪着脑袋,眼珠一转看着他们,好像很好奇似的。
  段云琅拉住了上蹿下跳的大兄,抬脸对那鹦鹉小声道:“好兄弟,你怎么到处乱飞呢?”
  鹦鹉拍了拍翅膀,忽然开口大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如是三遍,段云琅和段云琮两兄弟俱都傻眼了。
  段云琮傻眼,是因他绝想不到自己养的鹦鹉会说人话。
  段云琅傻眼,是因他绝想不到这鹦鹉不仅会说人话,还居然能念出一句《金刚经》。
  两人在寒风中呆了片刻,那鹦鹉突然俯冲下来,往段云琅额头上狠狠一啄!
  “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说完,那鹦鹉便拍翅往回飞去!
  段云琅扶着被戳出了血的额头,只听东平王大喊着:“回来!给我回来!”连忙拉住了他的衣服,道:“大兄莫追了,那不是你的鹦鹉。”
  段云琮又愣住。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没有一桩是他能懂的。
  “那明明是我的……”
  段云琅苦笑道:“你也不想想,就你,怎么养得出会念经的鹦鹉?”

  ☆、第30章 不可说(二)

  晴好了数日,坚冰却犹在,雪光与日光交映入这冷透的房间,已是极亮堂了,却偏还点起了一支蜡烛。
  殷染手中卷起了一张纸,慢慢地凑近了那烛光。
  她的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失了血色,却被拼命咬住,咬出了猩红的皱褶。头有些晕,但心不能乱,手有些颤,但心不能乱。
  那纸条已挨近了烛火的边缘——
  “嘎嘎!”
  一声尖利的鸟叫,惊得她险些打翻了烛台。纸条还未点着,被她一把揉进了手心,略微发痛,但能让她清醒。
  转过身来,那鹦鹉已经飞了回来,乖乖地扒住了鸟架。她急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宦官们已经查到她隔壁第二间房,马上就查过来了;而那两兄弟,似乎已经离开。
  她关上门,对鹦鹉安抚地说了句:“乖儿,可见着他了?”
  鹦鹉瞪着她:“嘎嘎!”
  殷染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走到烛火边,慢慢地又将手中的纸条卷开reads;重生之财阀鬼妻。
  陌生的字迹,全然陌生的字迹。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不过十二个字,已足够判她永不超生。
  清晨时分,一个小内官给她送来了这张纸条。她盘问他许久,他偏是守口如瓶,绝不肯说自己是哪个宫的。殷染冷眼看他服制,显是大明宫哪家娘子的内侍,与外间沸反盈天查“污秽”的左神策中尉孙大公公却是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一日清晨的百草庭中,当段五对她吟诗之时,难道还有旁人?
  ——什么样的人?御花园的宦官宫女?颜德妃、段五或她自己的亲旧仇敌?还是仅仅一个自以为得了宝贝把柄的过路人?
  ——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递来这样的讯息,是示威?是市恩?还是——干脆地,要她的性命?!
  孙元继已领着人在外头踢门。
  她看着那纸条在火中蜷成了灰烬,又将灰烬全部倒进了香炉里盖死,才去开门,不等孙元继开口便笑道:“各位公公来查案子不是?都请进来吧,婢子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值钱的,各位公公随意的。婢子却不巧还有些生计要做,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竟就这样大敞着门任他们翻检,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孙元继眯着眼,眼神下瞟,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露出一点沾了灰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转头,“搜。”
  ***
  戚冰仿佛是一早料到殷染要来的,已着了芷萝在殿门口候着,领着她一边往内一边道:“七殿下这病来得蹊跷,戚娘子便说让各宫娘子都抄些经文,再合作一处,预备当做冲喜的小礼送去清思殿呢。”
  殷染偏头打量着她道:“脸上怎么了?”
  芷萝伸手捂住自己被烫伤的半边脸颊,摇了摇头,不说话。
  殷染也就不再问了。
  撩开帘子,果然见戚冰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殷染走过去,她也不迎接,只道:“你总这样来,也不怕给人瞧见了说话。”
  “我有什么好怕。”殷染笑笑。
  戚冰抬起头,看见她在笑,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笑意没有入眼,便消散了。
  低下头,笔尖动得飞快,“小七这样,我也……担忧得紧。”
  殷染没大没小地坐到她身边,伸颈子看了一眼她抄的东西,咋舌道:“竟是《阿含经》?我过去原不知道,你还是能写字的嘛。”
  戚冰怒而搁笔:“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很了不起么?”
  殷染便笑起来,双眼都弯成了一双月亮,“可惜我不够格,不能为戚才人分忧了。”
  戚冰静了片刻,叹口气,“那夜的御宴上,多谢你了。若无你的主意,我何来的今日。”
  殷染不答,只自案底抽出来一摞纸,细细地看过。戚冰道:“你怎就知道抽底下的看?”
  “你要呈上清思殿时,自然将自己的放在上面。”殷染毫不避忌地道。戚冰也不恼,点了点头:“跟你说话果是不费劲的reads;凤倾天下之独霸后宫。”
  殷染一张张地翻过去,《阿含经》经文生僻古奥,后宫诸女字迹不一,看来也颇伤脑。戚冰原不理她,待见她看得入了神,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殷染拈出其中一张,“这是谁写的?真真一手好字。”
  戚冰掠了一眼,“李美人。”
  殷染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十余遍,末了,重复道:“真真一手好字。”
  ***
  自掖庭宫回来后,段云琅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
  小雪簌簌扑在窗上,映出隔壁微茫的灯火。四更了,淮阳王大约还没有睡,段云琅翻了个身,只觉那灯火仿佛是跳在自己眼皮子上的。
  几日前那乱飞的鹦鹉的叫声,凄厉,竟好似是人在叫。
  它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它是阿染教出来的鸟儿,它会念经,而且——据说——它还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念什么经。这当然是邪极通神的笑话了,但很有可能,阿染是有意让它给他传来这句话的。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阿染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想啊想,再想不出来,突然一个翻身自床上坐起,草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便往外冲去。
  刘垂文已睡熟,他一个人将马匹从黑暗的马厩里牵了出来,策马往掖庭宫方向奔去。
  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斗篷甩出猎猎的声响,宵禁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巡城的兵士见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马蹄嘚嘚急促而空旷,仿佛是践踏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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