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瓷娘子-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就开始为她拉人脉了?”玩笑归玩笑,她还是跟着严冰去了。
  到了吕家窑厂,两人均是一愣。沙坤怎么在这?
  他叉腰站在寄虹面前,从严冰的角度,她被沙坤挡着看不到表情,只听到沙坤飞快地同她说着什么,似乎在激烈争执。
  想起与他的过节,严冰心中一沉。他定是担心罪行败露,前来威胁寄虹。
  庙山上的事,他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了。
  快步走到沙坤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我说过,有事冲我来。”
  

  ☆、良师点迷津

  
  沙坤十分警觉,肩膀堪堪被触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击,精准地击中身后人的肋骨。
  旁边有只大木盆,满满盛着刚配好的釉料,严冰的尾音拐了几道凄惨的弯,好巧不巧栽进了盆里。
  沙坤回头,对着裹在稀泥里的人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扑哧乐了,“得亏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这身板,一招就废了。”
  在工人的哄笑中,严冰顶着一头釉水淋漓,艰难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来,满脸忧急关切。
  严冰心中春风送暖,安慰她说:“我没——”
  “我刚配好的釉料啊!”
  严冰顿觉冬寒凛冽。
  伍薇那边已和沙坤聊上,原来他是来进货的。吕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运的常货。
  寄虹不禁感慨,命运玄妙,永远猜不到它何时予以惩罚,何时予以回报。沙坤倾囊相助,预订整整一船瓷器,这是吕家从建窑起接到的最大一笔订单。
  伍薇觉得沙坤外表粗鲁,实则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她把一千两银子的包袱塞给寄虹,“当票不出了,这就当我的股本,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啦!”
  说者无意,沙坤听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与伍薇十分投契,热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头才发现严冰仍旧半躺在配釉盆里。“你怎么还不出来?”
  严冰脸上挂着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来,大笑着拉他起身。
  他不客气地指使,“我要洗澡,给我准备热水。”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爷脾气。将他带到房中,“等着,我去烧水。”
  严冰一副傲娇脸,“别人用过的桶我不用。”
  寄虹瞪他一眼,关上了门。很快她就找人搬来个大木桶,添上热水,把一套干净的半旧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热水里的严冰有点心猿意马,这是寄虹的闺房,他躺过她的床,在她屋中洗过澡,这么一想,颇有些说不得的意味。
  “好了吗?”寄虹敲门。
  “进来!”
  寄虹端着姜汤进屋,却不见人影,脏衣服丢在一旁,干净的那套抖开来但也丢在一旁。
  严冰嫌弃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哪个臭男人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想象严冰像个被扒了壳的虾仁似的缩在帐子里,就憋不住想笑,“难道你是香女人?”
  “让小夏回去拿。”
  寄虹挺同情小夏。严冰像是仆役成群高门大户的贵公子,而不是只有一个书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床边,“先喝了姜汤。”
  “闭眼。”声音有种莫名的羞涩。
  窑厂里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个女子脸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对于坦诚相见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来严冰相当在意,她便拉过一只椅子摆在床边,把碗放在上头,“好啦。”
  严冰谨慎地掀开一条极细的缝,看到她背转身子,才探手拿过姜汤,缩回帐中。“那个洗澡桶是什么木头,有股子怪味。”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绝对没有‘人’用过。”
  严冰顿时呛到,差点把姜汤喷到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却见帐中探出的半边肩膀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肩斜向下贯穿前胸,愈合已久,而皮肉依然凸凹纠结。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倏地缩回帐中。沉默片刻,低声说:“出去。”
  声音波澜不惊,但就是这种貌似不含喜怒哀乐的语调,让她分明感觉,那一瞬间,他又变回最初相识时那个疏离而漠然的严冰。
  她凝视着床帐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怎么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场急雨过后更显澄澈。
  “我也受过伤,很痛,但,总有一天会痊愈。”
  严冰独自坐了很久,慢慢抬起手,犹犹豫豫移向伤疤,短短的距离停顿数次,最终按在曾如火炽焰烤之处,然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痛了。
  那天以后,严冰好些天没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门口堵上他,说请他前去指导。
  严冰没好气地说:“你离开我就不会走路了?”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
  这是万试万灵的一招。严冰进厂前一脸不情愿,一进窑厂便自动切换成严肃脸。寄虹挑出几件新制的青瓷请他评点,他看得非常认真,不像上次风风火火地挑刺,这次寥寥数件瓷器他竟翻来覆去观察了半个多时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发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话却是:“比我预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这样的水平便够了。”
  寄虹瞠目结舌,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听到严冰夸奖人。当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直接‘但是’吧。”
  严冰勾了勾唇角,“我问你,青瓷的本质在于何处?”
  “我爹说过,青瓷重在釉色要纯。”
  “如何做出纯色?”
  “釉料、火候、胎质。”
  严冰赞许地点头,“还有一点,瓷胎的厚薄对釉色也有重大影响。同样釉料胎质的情况下,胎厚则易显得莹润,胎薄则易显出轻灵。便如同样是青空,雨洗与日盛各有韵致。”
  寄虹抚着瓷瓶,若有所悟。
  “技艺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帮你寻,但你若想走得远,便需要走出一条真正与众不同的路来。这条路得你自己选。“他起身,手指轻扣瓶身,“你是要走旁门左道,还是要独辟蹊径,该好好想一想。”
  瓷瓶发出的清响宛如警钟,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严冰对瓷枕那件事从未置评,但这句旁敲侧击的话比别人当面贬讽更叫她难堪,却也更叫她反思。
  风拨弄衣摆,而他身影岿然如松。那一刻,曾摇摆于左道虚幻繁荣的寄虹忽然坚定了,她想做出无愧于心的佳品,为自己,为霍家,也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这日之后,严冰来窑厂的次数渐渐增多,有时指点几句,有时沉默观望。每到这时,寄虹总有种感觉,似乎透过通红的窑膛,他在看着另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着安宁。”
  她诧异地望望喧嚣的四周,“乱哄哄的窑厂,哪里安宁?”
  “正是纷扰,方显安宁。”
  他笑容渺远,暮色中一袭青衫立于烟火人间与缥缈世外的中间,进退无路。
  严冰的指点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础,每一窑都焕出新机。商户也不再与她们做对,吕家的青瓷缓慢而扎实地铺开局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家两个女子经营的窑厂所产青瓷不俗。
  期间吕坷找过几次茬,从未倚仗过吕氏家族的玲珑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撵人。最后吕坷把族长吕太爷请了出来。吕太爷喜欢清静,近年不大管事,前头出的几桩事他未有耳闻。那天吕太爷一到窑厂,玲珑看他乐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来问罪的,不待吕坷借题发挥,揉肩捶背甜言蜜语把太爷爷哄得眉开眼笑。
  玲珑又拿出几张样图,“太爷爷,我特意请来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学做佛像,想着亲手塑一尊长寿佛为您祁福呢。”
  吕太爷乐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弥勒佛,祖孙其乐融融,吕坷干瞪眼插不上嘴,这趟算是白来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玲珑每天一有时间便学泥塑,且专坐在大东附近。她倒是从没开口求他指点,但大东眼看着好几日过去,她手底下的那摊泥从馒头变成坟头,千变万化唯独不像个人,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这里应该收拢些,这里饱满些。”又指点几处,玲珑不住点头,但总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简单抹了几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显出圆鼓的肚皮。
  玲珑十分高兴,“然后呢?”
  大东对照图样思索片刻,握住她的双手精细地修改,慢拢轻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用上右手。
  玲珑的目光却转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时,十指像生出灵魂,逍遥得意,仿佛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称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带她驰骋往来,指尖紧贴微显粗粝的指腹,又被柔软的瓷泥包裹为一体。通过她的手背传下去的力量,恰当而明确,那是一种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觉醒的力量,独属于背后这个男人,魅力十足。
  大东运指如飞,不多时佛像便初具轮廓。他停下手,端详一下,略微修改几处,说:“这样——”突然住口。
  刚才过于忘我,此时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分外暧昧。他站在她背后,双臂半环着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个拥抱。
  大东腾地红了脸,赶忙松开,退后,讷讷无言。
  玲珑倒不忌讳,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许多,故而双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这样让两人看起来像是兄弟至交。她说:“大东,我小时候跟爹学做瓷,右手还没有左手灵活,自卑过很久,我爹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把它送给你。他说:哪只手都连着心,左右没差。”
  她用力紧了紧手臂,离开了。
  大东看着自己沾满瓷泥的双手,白里发灰的瓷泥赏心悦目,那种久违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热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东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里独自待到很晚。他对着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慢慢抬起左手。
  不远处的小院,一扇桃花窗轻轻落下。
  年底瓷行本该进入繁忙时节,今年却略显萧条。因北方战乱,陆路阻绝,青坪的瓷器难以北运,转而积于当地售卖,商户间竞争异常激烈。吕家没有店铺,便显出劣势来。寄虹与玲珑商量租间店铺,这些天看过不少铺面,要么位置偏僻,要么租金昂贵,都不甚满意。寄虹愈发想念霍记,不知何时才能将匾额重新挂起。
  严冰再来时,觉她意兴阑珊,幽幽地说:“尚未出师,便开始慢待师父了?”

  ☆、以指读瓷心

  
  寄虹拿个干净的坐垫铺在长凳上,沏了盏茶,半开玩笑地说:“师父请用茶。”
  严冰这才坐下,瞥一眼杯中茶叶,“我只喝银毫。”
  银毫是白岭特产,青坪少见,上等的北货店偶尔有卖,价格贵得咋舌。寄虹白了败家少爷一眼,换上一盏银耳莲子羹,“晚饭时我熬的。”
  严冰从不吃剩饭,不过这次,视线在寄虹与羹汤之间游移两个来回之后,他拿起汤匙。
  寄虹托腮看着把莲子一颗一颗挑出的男人,简直挑剔到令人发指,脾气阴晴不定,但又腹有乾坤,跟她从前见到的人都不同。
  她问:“你是白岭人吗?家里也是瓷行的?你进过官窑吗?”
  他的动作顿了下,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怪不得最近生意不好,原来你功夫都花在嚼舌头上了。”边说边尝了口羹,然后绝望地放下汤匙。
  寄虹不服气地摆出几件瓷器,“我和丘成在研制薄胎青瓷,请严师父指点指点吧。”
  严冰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神色,“我说话很不客气的。”
  她自信满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拿起一只瓷碗,看她一眼,手一松,瓷碗掉在地上,碎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瓷碗肯定有不足,但毕竟是心血之作,她自认这几只算佼佼者了,难道差到一个字都不配给?
  随着第二只瓷碗的碎裂声,她的脸色很难看了,但紧抿嘴唇不发一声。
  严冰捡起两块碎片对着蜡烛,其中一片隐约透出些微烛光。“这片更薄,照理说青色应该更加清透,但为何发灰呢?因为瓷胎偏灰,杂质多气孔多,影响了釉料的呈色。”
  举起另一片不透烛光的碎片,“明显这片更厚,青色便显得拙笨。”将两块碎片断口对齐竖放在烛下,示意寄虹细看截面,“整体看来差强人意,实则细节漏洞百出。”
  寄虹凑近,烛光把瓷片映得清亮,也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涂抹一层柔和的光晕。严冰稍稍挪开些,她按住他,“别动。”
  她半边身子像陷进他的怀抱,他身体僵硬地绷着,困难地维持不太端正的坐姿,她不让动,他竟然便没有动。
  寄虹并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地观察,果然从断口这个角度很容易看出瓷片厚度与瓷胎质地的差别,一个厚但细腻,一个薄但粗糙,然而差别微乎其微,若非打碎露出截面,很难从外表凭肉眼发现。
  “杂质应是淘洗不净所致,那么气孔是怎么回事呢?”
  等候片刻不闻回答,她抬头看他,他似被惊醒,飞快别开目光,赶紧作答,头一句居然有些结巴。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一一解答,耐心且温和,难得地没有讽刺,只是反应稍显迟钝,眼神偶尔飘忽。
  寄虹茅塞顿开,笑容又回来了,“这个法子好,一目了然。”说着抓起一只瓷碗便要往地上砸。
  严冰眼疾手快抢了过来,“这样非把窑厂砸关门不可。你得学会眼看、耳听、手感,用你的手感知厚薄粗细,透过釉层探究胎质,以指读瓷心。”
  寄虹虽听父亲提过这些,终究缺乏实践,手搭碗沿,似懂非懂地望着严冰。
  “闭上眼。”严冰把她的手指按在瓷碗上,同样闭起眼睛,一边触摸,一边轻声讲解所感所知。
  指下青瓷凉润,耳边温声徐来,如秋夜静听风。她的指尖跟随他的引导沿着内壁缓缓游走,感受丘陵沟壑,平滑粗涩,渐渐沉浸,瓷器内外犹如一幅画卷展开在脑海,她的指是画帛,他的语是画笔,带她绘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得了些粗浅的经验,便想探寻更多,手指跃跃欲飞,不觉压住他的指尖。厚厚的老茧从指尖延伸到指根,不像文人握笔的手,倒有点像父亲常年劳作的手。
  严冰烫到般飞快缩回,指尖上的热度令他一下忘词,讪讪敷衍几句,让她自己摸索。
  以前寄虹以眼力为傲,深入瓷行后方知她所谓的眼力不过是投机取巧,此番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令她耳目一新,不免滔滔不绝起来。
  见她恢复活力,严冰才问:“你方才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叹了口气,“我想开家自己的店,可好店面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转着手中的瓷碗沉吟不语,稍顷笑了一下,“跟我走。”
  “去哪?”
  “只管跟我走便是。”
  寄虹看他一身天青长袍,自己泥水沾身,“等我换件衣服。”一溜小跑回房。
  严冰百无聊赖地在木棚中来回踱步,听见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他板起面孔转过身去。
  摇曳的灯笼下,一袭烟霞色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黛唇红。
  满肚子责备的话登时烟消云散。
  长街行人稀少,两人并肩缓行,一个俊朗一个娇俏,引得路人不时投来欣羡的目光。寄虹略带羞怯说:“我的新衣太惹眼吗?”
  严冰掸掸衣袖,“只因你与我走在一起而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