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我直到这刻才想起!”
巫咸抓起玉凳抵挡着东迟的剑,东迟毕竟饱受戕害,武功已经不如当年,一时两人绕着屏风追杀,竟然不能得手。
“贱婢,你敢窥视我落云王族只有大王夫妇才能知道的机密,死有余辜!”巫咸见昀贵妃还在摸索那机关,怒道,“当初不就是你带着一群人,趁朕从宝座密室出来的时候,偷窥了秘藏开启的方法!之后偷走了浮水宝书,现在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没偷!”昀贵妃满脸泪水,“我根本就没看见!我带着几位公主郡主和入宫夫人去给王后请安,无意中却发现了王后和周侗的私情,她为了除掉我,就谎称你宣召我,让我带人去给你请安,我带人来到大殿,虽然听见了机关的声音,可我当时站在门外,根本没对殿里看!”
她拼命扭动着那红色宝珠,仔细听那声音,和回忆中的声音相对照,凄然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和我一起的人,永安公主、鼎城郡主、安华县主、奋武侯夫人……后来都成了试验品,都死在了那岛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咸狞笑道:“但有一分窥视机密的可能,统统都得死!”
“铿。”一声玉凳被劈开两半,巫咸急忙躲到屏风后,已经没空理她了。
“可是我当时没看,可是我当时真的没看……”昀贵妃目光散乱,拼命地转动那宝珠,她记得当时在殿外,听见了一阵韵律奇异的格格之声,她曾好奇地隔着隔扇,对殿内望了一眼,正看见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弯腰姿势从宝座上站起来,手从那红色宝珠上拿开。这一幕当时只是惊鸿一瞥,虽觉奇怪,但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带人进殿参见大王,询问大王何事找她们时,大王脸上神情也很奇怪,但却没有说什么便让她走了,之后不久就出了那事,莫名其妙一夜醒来便失去了自由,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这几年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招致祸患,这几年一直在做恶梦,恶梦里大王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一遍遍站起来,头顶上红色宝珠熠熠生光……直到今晚,时隔四年后再次进入大王寝殿,看见那宝座,看见那宝珠,忽然脑中如被惊电劈过,终于想明白当时大王是个什么动作——宝座和台子的高度根本不会让大王出现那种弯腰姿势,他当时是从宝座下钻出来!
大王寝殿宝座下,自然藏着的是最要紧的隐秘,她懵懵懂懂闯入,触及死禁而不自知。而大王那时根本不相信她的任何说法,会下意识认为她知道了一些秘密,在冒险找借口窥视,或许大王原本还想观察一阵子她,但密室里的浮水宝书少了,她和那群倒霉的和她一起去觐见的贵妇,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这一批人都是嫌疑人,大王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小偷,干脆以试验品的借口,全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再细细观察宝书到底在谁的手里……
宝书在谁的手里?自然是王后!这密室除了大王只还有她知道。那个女人和周侗鸳鸯池里嬉戏,被自己撞见,自己不敢对外说,王后却不放心,干脆用计让她被大王见疑,再偷走宝书坐实她的罪状……好狠!
昀贵妃满面泪痕地扭着宝珠,凭残留的记忆开启,顾不得这样会不会触动机关,她的一生已经毁了,毁在这对狠心男女身上了,她的容貌都只剩下了一半,躯体更是成了残躯,事到如今,生无可恋,唯一想做的,就是要这对狗男女陪葬。
巫咸忙着躲避东迟,不时冷眼看一眼昀贵妃,并不阻止她的开启机关行为,机关在当初怀疑泄密之后,已经重新调整过了,现在随便开,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已。
他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想不到底下那群人那么难缠,大殿上安排了那么多军士,却被这群连武器都没带的人死死压制,不过那些人似乎也没有余力再上殿追杀他,只有这个纠缠不休的东迟,一瘸一拐地绕着屏风不放过他,巫咸看着东迟那烂了半边的脖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也没想到,当初的那些加了料的药,后果竟如此恐怖。
忽然殿门口尖锐的一声,“大王!”
昀贵妃浑身一颤,她对这声音最是敏感,听在耳中如刀插在心上,霍然回头,就看见了王后站在殿门口,一脸惊惶,看看大王,又看看被裴枢揍得无还手之力的周侗。
昀贵妃格格地冷笑起来——这个贱人,到现在还在和周侗暗通款曲!什么赐亲信宫人给周侗做对食,完全是故作掩饰!
“天弃!”她指着王后,凄厉地高呼,“帮帮我!让我亲手杀了那贱人!”
天弃百忙中转头看看,呵呵一笑,纵身过去将王后拎起,往殿上一扔,“接着!”
尖叫声响彻大殿,“砰”一声王后跌倒在宝座下,天弃笑道:“你要自己解决,那就靠你自己,人家没空帮你啦!”
“不就是死在一起么?”昀贵妃阴测测地笑。
东迟一刀砍下,王后拼命一滚,一截头发被斩落,星火四溅,王后拼命滚到巫咸身边,一手扯住他的袍子,哀声叫道:“大王救我!”正在此时昀贵妃格格一笑,道:“这回对了!”手中宝珠猛地一转,咔嚓一声,宝座移开,露出一个洞口,滚倒在宝座边的王后身子顿时掉落,王后尖叫,死命抓住巫咸的裤腿,巫咸露出不忍之色,下意识伸手去拉她,昀贵妃忽然笑道:“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忽然跑你寝殿来吗?因为我撞破了王后和周侗的奸情!”
巫咸一怔,王后惨叫:“你是谁!你这个胡言乱语的贱人!”
“哈哈哈你果然不认识我了。”昀贵妃大笑,将满脸乱发向后一撩,“看清楚!看清楚你当年的好姐妹!看清楚你欠债的人!”
王后看清楚她的脸,一声惊叫,更加抱紧了巫咸的腿,“鬼!救我!”
昀贵妃怔了怔,没想到到此刻她依旧认不出,不由放声大笑,笑声里泪流满面。
愿生生世世莫嫁帝王家!
“东迟!”她厉呼,“人家富贵荣华,早忘了我们人间地狱,你还喘什么气儿?一千多苦楚岁月,就让他们用下辈子的命,来偿还咱们吧!”
“是极!”东迟大叫,“我为你征战沙场,我为你浴血满身,我为你挡箭挡刀,到最后你送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巫咸,天道不在,我以刀裁!”
他原本被宝座隔住,此刻干脆跳上宝座,一刀向巫咸当头砍下。
巫咸正被王后拖住,此刻猛然撒手,不顾王后凄厉喊叫,一边后退一边冷笑道:“还真以为掌握了宝座机关吗……”伸手猛地在丹墀侧的铜鹤上一掰。
众人隐约听得底下哗啦一响,似乎什么东西从地下猛然流过。整个宝座忽地一翻,险些将站在宝座上的东迟翻进地室,东迟不得不弃刀抱住宝座靠背,整个人吊在宝座上。
巫咸做完这个动作立即向后跳去,此刻东迟再也无法对他造成杀伤,昀贵妃倒是在他身侧不远,尖叫道:“死也别想走!”撒开手扑上来,撞进了他怀中,将他撞得轰然倒下,脑袋落在地上那个大洞的边缘。
昀贵妃死死抱住巫咸的腿,巫咸狞笑一声,靴跟向地面一砸,咔咔两声靴尖弹出利刃,巫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猛蹬,昀贵妃前胸顿时发出一阵阵说墓侨獯檀辽臁
然而昀贵妃没有放手。
鲜血如蛇道道逶迤,骨肉断折血肉成泥,这女子竟没有放手!
昔年恩宠,昔日荣华,昔日情分,早已在四年炼狱中焚化为灰,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日日夜夜,那些鬼院孤灯寒风萧瑟与世隔绝的凄凉,那些和她一般无辜堕入深渊永世沉沦到死不知真相的牺牲品,此刻都在眼前如电如风飞掠,世间情薄如冬霜,风大雪寒,行走已倦,今日她宁愿在金殿之上不得全尸,也要请他同入地狱。
她低头,含血的齿,恶狠狠一口咬在他腿骨上,尖牙锋利,恨意入骨。
巫咸发出一声惨叫,脚蹬得更加快了,昀贵妃如受酷刑,剧痛虚弱之下手禁不住一松,巫咸趁势猛地蹬开她,翻身欲起。
昀贵妃躺在血泊里,眼底已经露出绝望之色——到底报不了仇么?
巫咸一个翻身的动作却没能做完,猛地又“啊!”一声惨叫,身子僵住。
昀贵妃猛然抬头,正看见一只手,从那个黑黝黝的洞里,艰难地探出来,一把抓住了巫咸的发髻!
那是王后的手。
桀桀的笑声,从地洞里传来,扭曲近乎诡异,“大王……大王……你我恩爱夫妻,你怎忍心丢下臣妾一人?不如陪臣妾一起!”
巫咸惨叫着,头发上有发冠,发冠上有发簪,如今被一起死死拽住,尖利的发簪折断刺入头皮和颅骨,疼痛钻心,身后的王后在死命把他往底下拉,他在死命挣扎。
女人的力气总是抵不过男人,王后只有一只手撑住洞边,眼看巫咸蛇一样在地上拼命挪动,不惜撕裂头皮,身子渐渐脱离王后的掌握。
昀贵妃忽然扑了过去,双拳抵住巫咸靴底,向前猛推。
地上本就流满了她的血,这一滑整个人都滑了出去,她身体的冲力撞得巫咸不可避免地向后滑,巫咸最后的叫声绝望而不可置信,“啊——”
“扑通扑通扑通”接连三声。
三个人都掉了进去。
王后、巫咸、昀贵妃。
东迟攀在宝座上一脸茫然,刚才他惊鸿一瞥,看见地洞下不过是阶梯,为什么忽然变成了黑黝黝的水潭?
三个人落下去溅起不低水花,有一滴落在东迟胳膊上,正在发呆的东迟忽觉胳膊剧痛,低头一看,胳膊上衣衫竟然已经烂了一个洞,连带皮肤都烂了一块。
风声掠过,天弃奔上殿来,探头对底下洞一看,“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七杀也奔了上来,精通医理的司思不可思议地道:“宝座下安排密道求生才对,可这位在宝座下灌满绿矾油是要找死吗?”
“什么叫绿矾油?”天弃傻傻地问。
“就是美容液。”司思笑得耍澳茉谧布洌媚愦用廊吮浒坠恰!
绿矾油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三具白骨,翻翻滚滚地浮了上来,除了毛发尚在,其余骨肉,都已经融化在了一起。一时竟然不能辨别彼此身份。
这个王朝的最高贵的三个人,一生纠缠,情爱恩怨,心机翻涌,尔虞我诈,到头来,都在这宝座之下,一池化尸水中湮灭,到死,连骨殖都纠结成团,竟是难以分开。
或者这就是孽缘是命运,冥冥中天意掌控,在恩仇薄上早早写好结局。
东迟的眼泪落了下来,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两道红色的沟。
这个当初家破人亡,被所效忠的人剥夺一切的男子,在沦入地狱时滴泪未流,却在此刻有泪如倾。
“只剩我一个了……只剩我一个了……”
众人默默转过脸去,看见这夜的夜色,浓如千万年黑暗凝结,在所有人眸底漫漶,这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也将是最光明的时刻。恐惧只在这一刻游荡,在黑暗之后,光明之前。
第八十六章 以身相代
夜色下的宫阙之间,隐约似有女子声音嘶喊,声音微哑,似遭受巨大惊怖。
这声音很飘渺,忽远忽近,听得人心头微跳。
夜色中黑白人影急速地向着覆云殿后殿掠去。
白色的是宫胤,扑向长宁宫之后,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宁宫,立即转头。
黑色人影是耶律祁,拽着裘锦风冲出自己住的屋子,指着一处比较隐蔽的竹林,林中一口井,道:“你先藏这里,回头我来找你。”
裘锦风跳入井中,扒着井沿叫住匆匆要走的耶律祁,“你去哪里?怎么回事?”
“有军中制式弩弓袭击我们,说明这宫中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那里不能再呆。我想到先前那位通风报信的公主的古怪神态,就觉得心中不安,我要去后殿看看。”
“是有问题,刚才……”裘锦风心知不妥,此时不能为了面子再隐瞒,只得将先前和蝉儿发生的事,和耶律祁说了,耶律祁没听完便脸色大变,转身就扑了出去。
他和宫胤前往的方向不同,耶律祁出现在殿门前,宫胤则出现在殿顶天窗前。
景横波此时已经听见了来自殿顶和门前的动静。
那样的衣袂带风声,十有八九是宫胤和耶律祁。
如何通知他们?
以那两人的智慧和警醒,只需要小小提示就好。
嘴巴前那两只小虫在飞来飞去。一刻不停地绕着她转。景横波额头微微沁出汗来。
她眼睛在殿内乱转,忽然落在了对面蝉儿的尸首上。
那小宫女斜斜倒在地下,衣襟里似乎露出什么东西来,闪闪的发亮。
景横波认出那是一面镜子,爱美的小姑娘,总会带面镜子在身上。
镜子正顺着她倾斜的身体滑落,景横波仔细看看那些捆住自己的丝线,觉得有一两根手指动一动还是问题不大的。
动一根手指不能再操控重物,操控一只镜子往下滑还是可以的。
她手指向下挪动,“啪擦”一声,镜子落地。
蝉儿是死在殿门前的,身子倚靠着门扇,镜子落地直接滚出了门槛外,骨碌碌一路向下,然后被一只靴子轻轻踩住。
耶律祁低头看了看脚下变形的镜子,黄铜小镜,染满鲜血。
已经到了阶下正要扑进去的耶律祁身形一顿。
景横波长长吸一口气,心下一松。
叫停了一个,太好了。
头顶上忽然有瓦砾搬动声响,她眼眸稍稍上抬,正看见天窗上隐约探过来一张脸,似乎是宫胤。
天窗上盖着打磨过的水晶瓦,景横波知道只要移开那瓦,底下的这些线也会被触动。
景横波努力对着上头做表情,奈何大殿太高,底下太黑,上头的人不可能看得见。
好在耶律祁已经被叫停,自然知道里头有问题,抬头喝道:“且慢!”一伸手将那镜子抛上了殿顶。
宫胤将那染满鲜血的镜子接在手中,再低头看看水晶明瓦,然后身子向后退了退,小心地避开了水晶瓦下,一束似乎像是蛛丝的东西。
他想了想,取出火折子点燃,斜斜放在黄铜镜前,搁在水晶瓦上,再慢慢调整角度。
景横波忽然看见屋顶出现了光斑,光斑越来越大,渐渐屋顶之下,被照亮了好大一块。
她啧啧称奇——光线折射原理在现代很简单,在古代可没多少人能想得到,大神的脑子真心好用。
偌大的水晶瓦起了最好的晕染作用,比蜡烛的效果好很多,一大块区域亮起,顿时上头宫胤就看见了底下纵横交错的丝线。
然后看见最底下景横波微微仰起的脸,她正一脸怪像,将嘴唇高高撅起。
宫胤怔了怔,他见过景横波生气,见过她撒娇,见过她各种神情,就是没见过她噘嘴。
景横波觉得噘嘴是萝莉才会干的事,不是她这个成熟风情娇媚女子适合的表情,所以平日里从无这样的神情,然而此刻,屋顶之下,那一团黑如混沌,那一片水晶瓦晕染白光如月光,她在黑白交界处,脸庞也似能散发光晕,洁白而清亮,唇却是红艳的,因为用力撅起,石榴花儿一般触目招摇。
像是雾中开放的芍药,濛濛妖娆。
宫胤怔怔地盯着那红唇,心猛烈地跳了跳,这前所未见的娇俏风情,令他脑中有一霎的空白,恍惚里只想扑入那团光晕里,将那朵人世间最艳丽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