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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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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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流轮全长206英尺……”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疑虑重重地望着水底冒出的一串串水泡。

“再大的海轮你们不是也打捞起来了?”爱德华问。

“那是在宽广的太平洋水域上。这中国川江……”铃木井忧心忡忡地望那块巨石,“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燃煤蒸汽机动力,主机2776匹马力,载重1197吨,总造价60万两白银。”就在爱德华动手打捞万流轮的同一个月里,卢作孚准备对万流轮出手。这天清晨,当爱德华在柴盘子冲着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发狠时,卢作孚也在青草坝民生机器厂向李人施压。

李人听完卢作孚说万流轮规模,一抬脚作踢球状,颇在行,或者出国曾操练过,他吐吐舌头:“庞然怪物,甲板上可以踢足球!”

“就是这个怪物制造了万县惨案!”

“作孚要我归国就任你的民生机器厂厂长,就为它?”

“天赐良机!”

“作孚还想着——报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

“为啥子等到今日?”

“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现在时机成熟,你打算怎么做?”

“还是一个字,撑!”

“撑?”

“当年立誓时,我说的撑就像是急流险滩中闯滩的船上的舵手,两手掌控着一船性命与希望,就算无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今日之撑,就是这艘船已经闯出险滩,进入宽敞浩荡河道,好不容易撑出了生路,人说,我们该怎么做?”

“鸣响汽笛,吐气扬眉!”

“对,小卢先生说的一个撑字,就是由手与掌两个字组成,全凭小卢先生一手掌握!”跟随卢作孚的李果果插话说。

“不过,还得再撑一段时间。”卢作孚望着江上。

“还要撑多久?”

“这桩事,我与爱德华,谁先动,谁被动。反之也成立,谁后动,谁主动。”

“此话怎讲?”李人问,“莫非作孚想后发制人?”

“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主笔《川报》时,作孚是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斗士。人出国这才几年啊……”李人对卢作孚刮目相看,“这趟回来一看,作孚已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

“大将军不敢当,”朋友面前,卢作孚依旧爱脸红,“不过,这一回合与川江上洋船老板过招,作孚倒真是想学一招——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江上,悬外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声刚落,卢作孚道:“民生要一统川江,联合民营、军营轮船后,当然要对洋轮加以处理,这天赐良机送到面前,我想,这第三步,就自此船起!”

“作孚想的,原来不止是报一桩血仇,居然还想到了,仇报过了,同时把我民生做大?”

“为什么不?”

“这一趟回国,便不断听人向我耳边灌风,说川江上新出头的卢作孚自幼便善于双赢,在川江这几年打得来春秋战国似的华资、列强问鼎争霸的商战中,年年有斩获,仗仗皆双赢!今日眼见,果然为实。”李人望着卢作孚。

李果果却还在犯傻望着江面:“万流轮像一砣顽石,既沉水底,你还能让他水落石出、浮现江面?”

“为什么不?”卢作孚说,“就看谁能撑到那一天!”

豆花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来往这条江上,最不爱看到的就是“民”字头的轮船。可是,偏偏就在“云阳丸事件”后,“民”字头轮船在这条江上来往穿梭,越来越多。“这个卢作孚,为何总能双赢?”船长想起升旗教授的话,暗自摇头。

“云阳丸事件”后,云阳丸船长最不耐烦听到的就是脚下甲板上货舱盖关上时发出的那一声空响,“嗡嗡嗡”地要在耳畔盘旋轰鸣老半天,闹得从来脑壳一挨枕头便打扑鼾的吉野船长如今夜夜为耳鸣而失眠。

这天,云阳丸拔锚将驶出宜昌大码头时,“嗡”的一声空响又从脚下货舱方向传来。驾驶舱中,船长愤懑地摇头:“从上海,空舱来。到宜昌,空舱去!这个卢作孚,我恨不得把他……”

吉野望着岸上一片荒滩。荒滩那边是街市。船长充满仇怨的目光盯紧其中一个门面,那是个新开张不久的商行,虽然此时船行江上,已经看不清门面上那个红漆招牌,但船长照样能咬牙切齿地读出红漆招牌上烫金的那六个柳体大字:“大川通报关行”。

此时,大川通报关行宜昌分理处门前,民福轮经理连雅各冲站在烫金招牌下的何北衡扬一扬提货单存根,拱手作别,一张脸笑得欢喜,离去。

民福轮经理身后,一队力夫挑着货担跟随着走向码头上了民福轮。

脚板底下货舱盖盖上时,已登上驾驶舱拔锚待发的民福轮经理听得铁铁实实的响声,富有经验的他,听出货舱内已经满实满载,又笑开了,一抬手,拉响起航的汽笛。

大川通报关行中,何北衡听得这一声汽笛,也冲着江上开心一笑。

“何北衡?”街对面那一家“加茂川茶馆”中,田仲刚揭开盖碗茶盖,隔着窗户打望,“他怎么也来宜昌了?他本是刘湘幕府的人……”

说话间,他已伸出右手,向摆在茶桌当中的茶馆白送茶客的那一盘炒胡豆中抓一把,却不吃,只摊开在手掌中,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胡豆的数字,正与他先前盯上的民福号轮船经理从对门子大川通报关行中带走的那一队力夫挑走的货担数字相符。

“他更是卢作孚幕府的人。”升旗教授随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颗颗扔进嘴里,就着苦茶,嚼得香。此时,茶馆中说书人“连本长篇说书《三国》”正讲到长坂坡张飞一声吼的闹热处。

“今天,他来宜昌做什么?”

“何不问问——今天,云阳丸船长来宜昌做什么?”

“为云阳丸上货啊。”

“却为何空舱而去?”教授哑然失笑。

“从来都是为我日清公司招揽货运业务的大川通,今天把货给了民福。”

“民福是谁家的?”

“卢作孚的。”随口应答完教授所问,田仲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街对面大川通门内正张罗生意的何北衡,“这弯弯绕的,我这才绕过来了……”

“绕过来就好。只是!”他突然冲助教沉下脸,“晚了一时。慢了半步!”

田仲惊恐地站起,本能地以日本军人姿态闷哼一声:“嗨!”

这年头,东三省“九一八”事件之后没几天,上海又出了“一·二八”事件,多事之秋,长江流域的中国人对日本也有了更多的关注。虽然宜昌这扬子江通川江的咽喉处的茶馆中,下江口音、川音、甚至东北口音嘈杂一片,但田仲这日本军人标志性的一声音调并不算大的“嗨”,却因其与环境的极不和谐,当下仍引起堂倌与众茶客注意,茶馆顿时寂静下来,全用目光搜寻声调,很快瞅中了田仲这一桌。

田仲愣得不知所措,升旗却神色不改,改用地道的四川口音,吆喝道:“堂倌,我这小兄弟喝不惯你们湖北的叶子,你给他来一碗‘玻璃’!”

“来一碗——玻璃!”堂倌拎了水壶,为田仲换上一碗白开水。

泰升旗教授埋头用地道的四川茶客方式,拿盖碗茶盖刮去自家茶碗中漂浮的茶叶,啜饮着。并以目示意,于是田仲也坐下,学状。

众茶客不再注意这桌。茶馆中恢复了平素的嘈杂。

教授这才冷冷地瞄一眼吓得低头一个劲刮着茶碗的助教,哂笑道:“川人盖碗茶这盖子,专拿来刮碗中漂浮了叶子,你面前‘玻璃’一碗,什么好刮?”

田仲僵硬地停下。教授换了笑脸,扭头望街对面何北衡,像在为田仲引荐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一下,总行在重庆,并在上海、汉口、宜昌、万县等地皆有分支机构和相当影响的大川通报关行董事长何北衡。大川通报关行,已被卢作孚与他集资接收。卢作孚为董事。从前,为我们日本日清公司和‘西方帝国主义列强’在扬子江上多家轮船公司招揽货运业务的报关行,从此改了字号——”

“姓何?”

“姓卢。”

“李白说:抽刀断流水更流。姓卢的还没抽刀,便断了我国日清公司的货流。”

“你真要学中国古人说话,先学会省字。论此,四字足矣——釜底抽薪。”

“也就是说,接下来,长江下游的货运将成为民生公司的主要来源。”

“预警信号!”教授说,“卢作孚不过两年前才开始的化零为整、小鱼吃大鱼、一统川江的大业,已经基本完成川江上游到川江下游的统一行动,此公心子起得大,一条川江装它不下,有了大川通,民生公司更敢放手发展长江下游业务!这才叫——万里大川一线通!”

“门框两边对联外加门框上头那块烫金招牌,好像是姓卢的手笔?”

“这样的手笔,川江上谁还能有?”

“这个中国商人,自家荷包里从来分文没有,一时半会儿,哪来这么多钱?”

“你跟我学经济,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钱?掏自己荷包的钱来赚钱,那是中国农业文明时代老式商人做派!”

“卢作孚的老子贩麻布,好像就是这种。”

“所以一辈子下来,到死时,儿子揭开灵床上老子的衣服,见老子肩膀挑肿,也没见老子给儿子留下几文小钱!”

“老子如此,儿子呢?”

“儿子在川江大戏台子上的戏,这才唱了第一出,中国话怎么说的……”

“好货沉底,好戏在后头!”田仲道。

教授一笑:“且泡好重庆沱茶,一出出往下看吧。”

“今年民生公司进一步整理重庆宜昌间的航业,在上半年接收了7只轮船,合并了4个中国轮船公司,接收了1个英国轮船公司。本公司职工增加到1071人之多。本公司额定股本本年增为200万元,实收908,000元……”云阳丸由宜昌空舱返重庆这一天,重庆朝天门一艘大囤船上,卢作孚正在民生公司会议室股东会议上发言。

程股东说:“想当初,东拼西凑,3000块定金打造头一艘民生船,8000股本起家做民生公司,满打满算,民十五到今年,也才六七年。”

李股东感叹道:“我们跟卢先生,撑出个人样来啦!”

宜昌茶馆中,田仲也在与升旗谈论卢作孚:“他经商这一套,他哪儿学的?他一个农业国的农民的儿子。”

“他用得着谁教么?这个农业国从来没少出过巨商。”

“范蠡?子贡?”

“子贡,我跟你说自贡吧!据国际经济史学者考证,集资开挖川省自贡盐井的那一群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股东。”

“一年前,民生的不少股东还说他——愚不可及!贪大喜功!不切实际!拿他们的银子去打了水漂漂!”

“他却坚持要对外国轮船、对下游轮船‘加以处理’,哪怕接收下游轮船需要的钱,至少超过当时民生公司资本的五倍。他说‘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我的意思是在轮船收买以后的利益,至少比没有收买的为多。’今天你我回头再来梳理他民生公司的发家史,刚才你问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这钱说不定就是——他在轮船收买以后所获的,减去收买轮船付出的之后,多出的钱。”

“光会做加减法,这是你的算术。不是卢作孚。”

田仲望着窗外川江:“他如果光是个数学天才,拿这乱成一锅粥的川江上战国群雄也无办法啊。”

“这话算你说对了。他说,‘无办法’加‘无办法’又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再加‘无办法’乘‘无办法’又乘‘无办法’,得的结果仍是无办法。”

“学生关心的正是他的办法是从哪儿来的?”

“他老子啊,中国实业界的老祖宗啊,范蠡、子贡、自贡啊……”教授漫不经心地说道,“起码到现在为止,从他投入川江上这一场混战、恶战中的表演来看,他依旧没跳出一个商人的范畴。”

“那……他不顾一切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呢?”

“当时我也被他这一招迷惑,我以为中国真出了个将国家利益作为最高利益,在商不言商,办公司做生意不图赚钱的不是商人的商人。这几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这样做,只不过打着为国扬威、为国人雪耻的幌子来为自己谋私利!”

“他常爱说——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助教反驳教授。

“听其言,观其行。他所谓的把问题提得像自己的国家一样大,到头来,不过是落实到他民生公司的账本上,好对股东们有个交代。他只不过是心子比别的中国商人起得大,做生意赚钱的理由比别的中国商人说得大而已!他不是赚了卢麻布八辈子也赚不到的洋钱么?”

“他高喊爱国,蒙得过与其对阵打得热火朝天的敌人,蒙得过追随其后随其打得来热火朝天的同人!难道蒙得过隔岸观火的我这个帝国大学毕业的经济学教授?”教授随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颗颗扔进嘴里,就着苦茶,嚼得正香。

田仲也伸出右手,随手抓一把胡豆,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数清了,揣进自己荷包里——他又盯上了对门子大川通报关行中,先前进去,此时出门的民用号轮船经理带走的一队力夫挑着的货担。

这天,教授与助教到宜昌码头前“加茂川茶馆”中坐了几壶茶工夫,可不光是为了摆空龙门阵,二人已将卢作孚的大川通报送行宜昌办事处一日内货物进出明细表也已了然于胸……

二人走出了加茂川茶馆,跳下门前堤坎,漫步向宜昌码头去,田仲见升旗忽然站下望着大片荒滩,“啧”了一声,心头似有所动。接下来,听得升旗说:“布置你手下一个人,在这儿住下来。”

“住下来?”

“对,落户。”

“我人手那么紧,您叫谁干啥,我随叫随到,可你叫人到这儿来落户,能有啥事派他做呢?”

“田中君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算是一粒闲子吧,下棋的人,有时候会没来由的在盘面上看似不相干的某一处落下一粒子,日后,或许派上用场……”

“那若是派不上用场呢?”

“就算一粒废子儿吧。”

“废子儿?”

“可你还真别给我派一个废人。要强的。”

“怎么个强法?”田仲多少有些抵触。

“绑架跟踪、格杀打捕、杀人越货,全用不着,只要个眼力强的。”升旗道,“代号就叫‘闲子’。”

“闲子?”

“这个国家的百姓,爱给儿子取下很贱的小名,猫儿狗儿啊,因为猫狗九条命,名字取贱些,好养大。”

田仲一脸茫然。

“还是先落下这一子吧,”升旗面对一片荒滩,同样一脸茫然,“算是凭一个老棋手的感觉吧……”

“什么样的感觉?老师能多少传达给学生几分么?”

“说不上来,”江风卷着碎纸败叶迎面打来,升旗有些冷,竖起衣领,“强为之说吧,刚才一脚踏上这大片荒滩,我脑顶门便有一股凉意,算是不祥之感吧?”

升旗一提玄学,田仲就犯疑。他不信邪地从旁打量老师。只见升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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