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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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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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

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

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

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

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

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

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数告

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

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

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

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

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

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

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没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

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

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妆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

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

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

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

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信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因为

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数,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

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

算接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

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

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

。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

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

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

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

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

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分付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

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

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

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

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

,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拉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

,可是唐且临了“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

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

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

了,分付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

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

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

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

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

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

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

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

。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

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

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

元朗么?”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

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

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一堂堂剑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

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

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

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

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

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

,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

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

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

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

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

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喧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

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

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

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

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

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Jug!(五)污泥里——Efangoeilmondo!(六)——夜莺歌唱(七

)……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Werfel)的

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

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

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

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

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yfourmilledevie,亏曹先

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

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

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

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

,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

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

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

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

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

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

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

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

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

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

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

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

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

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

,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

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

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

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

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

!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

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

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

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

,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

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

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

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

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

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

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

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

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

:“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

,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

。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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