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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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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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

,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

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

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

”,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

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

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

”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

,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

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

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

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

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

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

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

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

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

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

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

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

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

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

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

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

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

——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

天”、“秋天”还是“冬天”。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

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

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

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

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

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

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

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

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

了。”鸿渐问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

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

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

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

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

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真气得我要死。最

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的菜似乎

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

带给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

间来吃晚饭的。我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

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

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

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

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

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半碗汁,四只——

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么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

。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

“可惜!为什么不送给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

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

鸿渐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

好。”

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

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

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

’,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

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

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

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

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你们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请客,我

们先满屋子巡查一下。我看这两个全用不下去了,有机会要换掉她们。”

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

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

。”

汪太太笑对范小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

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抢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

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

。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

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

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

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

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

。”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

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

一眼,微笑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

“别胡闹。”范小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

!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

,怎么会知道?”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

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

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

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

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

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

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

‘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

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

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

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

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

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

,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

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

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

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

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

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

”。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

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

—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

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

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

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

,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

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

,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

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

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

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

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

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

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

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

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

,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

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

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

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

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

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

,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

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

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

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

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

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身辛楣笑,说

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

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

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

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

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

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

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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