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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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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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
“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
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议的大致范围。”
“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们这里同样能做。”
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
“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
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
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
“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
这份设计倒把他一下子给难住了,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照这份设计缝制出衣服来倒是挺吸引人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开始提出一些改动的意见来了。但是,还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见;地,她建议他就把这张设计图样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安东尼妞小姐过目。
“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这种式样的。”
“还远不止于此呢,”桑普森说话的当儿,两眼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袒胸露背的戏服设计图样。“他还会画画,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瞒着不让人知道。”
当有人通报安东尼娅小姐来到服装部时,桑普森先生把设计图样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好让安东尼姬小姐一跨进办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扑向设计图样。
“这是什么?”她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做这样的戏服?”
“这正是我们为您搞的,”桑普森慢条斯理地说。“您喜欢吗?”
“别说有多喜欢啦!”她说,“快给我递半品脱矿泉水来,里面再滴上一滴杜松子酒。”
“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说一声您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
戏服立即差人去做了,当看到做好了的戏服时,菲利普满意得心儿扑扑直跳。那位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劳全部归于他们两人,不过菲利普才不在乎这些呢。他跟着他们俩上蒂伏里杂耍剧场去看安东尼哑小姐试装,此刻,他心里头充满了欢乐。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问的当儿,他把自己当年学画的经历告诉了她,还说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员认为他想摆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丝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经历。霍奇斯太太把这个消息在进货员面前鹦鹉学舌般地重述了一遍。对此,进货员在菲利普面前一声不吭,不过渐渐地对他另眼相待,不久又让他为两位乡下的主顾搞了几份设计,这些设计都获得了好评。从此以后,桑普森先生在主顾们面前说“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学过画的聪明小伙子”在协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衬衫,从早到晚安坐在屏风后面,设计服装图样。有时候,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只得于下午三时同一些“迟到者”在一起吃午饭。他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人数不多,再说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都懒得说话了。饭菜也稍许好一些,都是那些进货员们吃剩的食物。
菲利普这次从商店的顾客招待员擢升为戏服设计员的事儿,在服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意识到他成了大伙儿妒忌的对象。哈里斯——那位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在店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并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妒意。
“天底下所有的运气都让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当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口口声声叫你先生罗。”
他对菲利普说,他应该去要求增加工资,原因是别看他眼下干着复杂的活儿,可工资却并不比一开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个子儿。但去向经理要求增加工资却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对付这一类申请涨工资的人方面,经理有种讥讽挖苦人的办法。
“你认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工资,对不?那么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呃?”
此时,申请者心惊肉跳的,会说他认为他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很好,你认为你应该得到这么多,你就可以得到这么多,”接着他顿了顿,有时还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时,你还可以得到解雇通知书。”
此时想撤回涨工资的请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卷铺盖滚蛋。经理的观点是,心有不满的店员是不会把活儿干好的,假如他们不配涨工资,那还不如干脆打发他们开路的好。结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间没有谁敢出来要求涨工资。菲利普心有踌躇。他房间里的人都说进货员离不开他,对此,他将信将疑。这些伙伴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过他们的幽默感还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下去要求增加工资而遭到解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儿。他不能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尝过的辛酸,再也不想尝这种滋味了。他知道到别处去谋个式样设计员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围有成百上千个人能画得跟他一般好。但是他急需用钱,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脚底光出奥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坏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饭后上楼时,他穿过那条通向经理办公室的过道。这当儿,他几几乎说服自己去采取那冒险的步骤。他看到办公室前排着一队男人,是招工广告把他们引来同经理面谈的。大约一百人的光景,中间无论谁一旦受雇,都将给予同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六先令的周工资。他看见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因为他受到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108
寒冬逝去。菲利普时常到圣路加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色浓重时悄悄地溜进医院,这样就碰不上熟人了。复活节那天,他接到大伯的一封信,甚感诧异,因为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一生中给他与的信,加起来不满半打,而且都是谈些事务上的事儿。
亲爱的菲利普:
如果你考虑近期内度假并愿意上这儿来的话,我将为见到你而感到高兴。冬天,因慢性支气管炎发作,我病得很重,而威格拉姆大夫对我的康复不抱任何希望。我体魄异乎寻常的强健,感谢上帝,我奇迹般地恢复过来了。
你的亲爱的
威廉·凯里
读罢此信,菲利普心中不觉忿然。在大伯的心目中,菲利普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呢?他甚至在信中问也不问一声。他就是饿死了,那老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然而,在回宿舍的路上,菲利普蓦地起了一个念头,戛然收住脚步,立在一盏路灯下,把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信上的笔迹失去了其通常所特有的那种公事公办的执拗劲头,一个个字写得斗大,还东倒西歪的。或许疾病对他的打击远远超过了他愿意承认的程度,于是他想借此正式的信件,表达其对他世上唯一的亲人的渴想之情吧。菲利普回信说他可以于七月间到布莱克斯泰勃去度上半个月的假期。这份请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一直在为如何打发这一短短的假期犯愁。九月里,阿特尔涅全家要去采蛇麻子,而他是不能不去的,因为到了九月,秋季的服装图样都已搞完了。莱恩公司有个规矩,即每个雇员不管愿意与否都得过上半个月的假期,而在度假期间,要是没地方可去,仍可睡在宿舍里,但膳食得自理。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有朋友,对他们来说,假期倒是件伤脑筋的事情。这时,他们只得从微薄的工资里扣出几个钱来买食物充饥,整天价无所事事,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自从同米尔德丽德一起去布赖顿以来,已经两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菲利普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一步。眼下,他渴望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企求着享受一下海边的静谧。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熬过了五月和六月,最后真到了要离开伦敦时,他倒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离伦敦前最后一个夜晚,菲利普向桑普森先生交代了留下来的一两件活计。突然间,桑普森先生对他说:
“你一身拿多少工资?”
“六先令。”
“我想六先令太少了。等你度假回来,我去要求给你增加到十二先令。”
“那太谢谢了,”菲利普笑吟吟地说,“我正非常需要添置几件衣服呢。”
“凯里,只要你忠于职守,不要像他们中间有些人那样,成天同姑娘们混在一起嬉耍逗乐,我会照应你的。注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不过你还是有出息的。我要说,你是有出息的。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设法让你拿每周一镑的工资。”
菲利普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还得等多久才能拿到每周一镑的工资呢?还得等上两年?
菲利普吃惊地发现他大伯容颜大变。上次见到大伯时,他身子还很结实,腰板直挺挺的,胡子剃得光光的,一张世俗的脸圆圆的。然而,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垮了下来,皮肤焦黄,眼泡浮肿,身子佝偻着,显得老态龙钟。在这次生病期间,他蓄起了胡须,走起路来,步履迟缓。
“今天我的身体不怎么好,”当菲利普刚回到牧师公馆,跟大伯一道坐在餐厅里时,大伯就说开了。“高温搅得我心烦意乱,人觉得很不舒服。”
菲利普询问了一些有关教区的事务,在这当儿,他凝视着他大伯,暗暗打量着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炎热的夏季足以让他完蛋。菲利普注意到他那双手瘦骨嶙峋的,还不住地打颤。这对菲利普来说倒是利害攸关的啊。如果他大伯夏天就去世,那冬季学期一开学,他就可以回到圣路加医院去。一想到再也不必回到莱恩公司去了,他的心情万分激动。吃饭时,牧师大伯弓着背坐在椅子上,那位打他妻子死后前来料理他生活的管家问道:
“先生,让菲利普先生切肉好吗?”
那个老头儿出于不甘流露自己的虚弱的心理,本想自己动手切肉,但一听到管家的提议,心中不免一喜,便作罢了。
“您的胃口还真好哩,”菲利普说。
“喔,那倒是的,我一向吃得下东西。不过我比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瘦多了。瘦一点也好,我一直就不喜欢发胖。威格拉姆大夫认为我的消瘦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饭后,管家给牧师大伯送来了药。
“把处方拿来给菲利普少爷看看,”牧师吩咐说。“他也是一名医生。我希望他能认为这处方开得不错。我曾告诉威格拉姆大夫,说你眼下正在学习当医生,他应该削减医药费。我要付的帐单可吓人了。这两个月来,他天天上门来替我看病,而每来一次就索费五先令。这笔费用不小吧,是不?现在他每周来两次。我打算叫他不必再上门来了,如有必要,我会派人去请他的。”
他目光急切地凝望着菲利普看医生开的处方。处方上开的尽是麻醉剂,一共两味药,牧师解释说,其中的一味只有在神经炎发得难以忍受时才服用。
“我用药时很当心,”他说,“我可不想染上吸鸦片的恶习。”
他压根儿没提他侄儿的事情。菲利普想大伯生怕自己向他伸手要钱,所以小心提防着,来个先声夺人,絮聒不休地数说他要付各种各样的帐目。他在大夫身上已经花去了那么多的钱,而付给药房的钱还要更多。再说,他生病期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生火。现在每逢星期天,他早晚都要坐马车上教堂。菲利普生气极了,真想对他大伯说他不必担心,他侄儿并不打算向他借钱,但是他还是忍住没说。在菲利普看来,除了耽于口腹之乐和对金钱的占有欲之外,生活的一切乐趣都在那个老头儿身上丧失殆尽。人到老年,真令人可恶。
下午,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完病以后,菲利普陪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认为他的病况如何?”菲利普询问道。
威格拉姆大夫说话做事关心的倒不是对与不对,而是要不得罪人,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不会冒险提出明确的意见来的。他在布莱克斯泰勃行医已有三十五年之久,赢得了为人可靠的名声,而许多病人认为作为一个医生,要紧的倒不是聪明,而是为人可靠。布莱克斯泰勃新来了位医生——虽说此人在此定居已达十年,但是人们仍旧把他看作是个抢人饭碗的侵夺者——据说他人非常聪明,可是体面人家很少找他看病的,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情况呀。
“喔,他比意料的要好得多,”威格拉姆回答菲利普的询问时说。
“他身上有没有要紧的毛病呀?”
“唔,菲利普,你大伯可不年轻罗,”那位大夫说话间,脸上泛起一种审慎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在说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毕竟还不是个龙钟的老人哪。
“他似乎认为他的心脏不怎么好。”
“对他的心脏,我倒是不大满意的,”那位大夫竟妄加猜测起来,“我认为他应该小心才是,要多加小心啊。”
一个就在菲利普舌边打滚而没问出口的问题是:他大伯究竟还能活多久?他怕问出来,威格拉姆会感到震惊。碰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遵循生活的礼节,话要说得含蓄。不过,菲利普在问另一个问题的当儿,脑际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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