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花赶紧上来收碗,李茹这回没阻止她干活,看着双贵走进了屋内,也跟着进去。
“双贵,来,娘有话跟你说。”
李梅家的石屋,虽是上下两层,可按村里习惯,上层是用来放粮食的,下层是一整间,一头盘着坑,另一头摆着床。儿女小的时候,一家人就住在一起,等长大了就会想办法再搭间小屋,分开男女,双贵这个年纪是半大不小,李梅就请人在屋子中央砌了道墙,开个小门,门上挂帘子,双贵就在里头睡。
双贵气呼呼地坐在他的床上,瞅见李茹也进来了,他拉着脸往床上一倒,背对着李茹,心想怪不得我三姨说她根本就没拿我当亲孩儿,要是亲孩儿,能不让我吃饱饭吗?那些鱼就不该往回拿,拿回来他也吃不上多少,再说她又不懂做。
“你起来!”
李茹看到他这惫懒样,就有了火气,她本身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芯儿,最烦的就是熊孩子,在现代当个熊孩子还有亲爹妈惯着,法律宠着,在这个年代,当熊孩子,是找死吗?
就说李茹刚醒那回,她还没明白啥情况,就看着一堆人围着她,有哭天抹泪的,有好言劝解的,还有替她教训熊孩子的,比如说李梅的哥哥和弟弟,就揪着双贵骂了一顿,在成年男人面前,那会双贵老老实实的给养母认了错。
“做甚?”
双贵不大情愿地坐起来,动作慢吞吞的,心里使力翻白眼。
又来了,成天就是给他唠叨些大道理,什么地里生活做不好要惹人笑话,什么救急不救穷,他三姨来借粮食就不能开这个口……
哼,他是唯一的男丁,小兰是要嫁出去的,绵花是他媳妇,养母将来老了也是要靠他养活的,那他现在少干点活怎么啦?他姨来借个粮借个菜怎么就不行啦?
“你今天又去你三姨那儿啦?”
“没……路上碰见了!”
双贵先头还不想承认,等一想养母背着两个丫头片子单另过来跟他说,肯定也是怕惹了他,那他还有啥不敢承认的,他嫡嫡亲的姨,见个面犯哪条王法啦?
李茹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开口,“双贵,你是五岁时候来家里的。”
双贵歪了歪嘴,脸上露出又是老一套的不耐烦。
“来的时候说好了,是给我当儿子,如今快十年了,你这翅膀快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想听我这个不亲娘的话,只想听你姨的话……也不是不行。”
双贵微微愣了下,心想这后娘怎么怎么好说话了?
“那你去西王庄老刘家,给你姨当儿吧。”
双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从床边跳到了地上,“娘,你是撵我哩?”
他也不是从一开头就这么燎毛乍刺的,刚被送来那天,李梅给他做了一碗白面条,还打了俩鸡蛋,饿得肚里空空的他脖儿都没直,狼吞虎咽,连碗都舔干净,到如今他也记得清楚,吃完了饭他就想着下顿了,李梅问他愿不愿意给她当儿,他拼命的点脑袋,生怕人家不要他,那会儿他不是小么,不像大的,去了就能劳动,又比不上更小的,稀里胡涂地不记事,人家也愿意要。
后来他慢慢就长大了,个头也越来越高,人家都夸他小伙儿长得不歪,他姨说他一表人才,可绵花就不像个样,小鼻子小眼,小心小胆,说话都没个利索气,能配得上他?
不亲的就是不亲,李梅家里富裕,还用得着养童养媳?肯定是娶本村媳妇怕花钱!
李梅都省了那老些钱了,不该对他再将好些?
不用怕,要是没了你,看她李梅一个寡妇人家在村里怎么过?那还不是塌了天?
他想起三姨说的那些,就觉得吃了一颗定心丸,也不慌了。
养母这么说,肯定是吓唬他呢!
噫,他又不是五岁那会来!怕甚!
李茹看他先是惊惶了下,马上就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知道他这是拿定了她家离了男丁不能过了,本来还想苦口婆心地好好劝说这少年的话就都不想说了。
“咱们今儿就把话说透了,你要是还想在这家里,以后就不能去西王庄见三蛾!你要是舍不得你三姨,你就去给他当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就两条路,你想好了选哪条吧,最迟明儿你想出个结果来,咱把大舅二舅村长,还有西王庄村长和三蛾都请来,当个见证,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咱也不强求!但是说出话,落出的钉,要说话算话,不要你今儿说不见三蛾了,明儿你又跑去给送粮食送鱼了,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如果只是见个面,说几句话,李茹不会这么讨厌双贵,双贵的举动,完全就是吃里扒外,如果这是在和平的时候忍忍也就算了,往后可是粮食越来越金贵,一斗粮食能换条人命,她可不想把自己一家子,坏在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身上。
“我,我……送几碗粮食几条鱼咋啦!那是我亲三姨,凭啥不让我认?”
李茹怒了,“凭啥,凭这房子这地是我的,这粮食是我辛辛苦苦带着小兰绵花种下,大舅二舅他们帮着收回来的!鱼是你的,我不问,粮食也是你的?”
双贵这还是头一回见养母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上回气晕那次,也不过是指着他没说出话来,他一时有点结巴,“那,那我,我还去地了呢!”
李茹笑了,“你去地!你三天下一趟河,两天闹一回肚,正经下地干过一天没有?倒是去西王庄去的勤!你干的活能抵住你吃的饭不能?”
第5章 现形
“我,我……”
双贵脸刷的就红了,虽然他听了他三姨一肚子的歪主意,可倒底年纪还小,脸皮还没厚到家,不能跟他三姨一样,理真气壮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也十四岁了,村里跟你一般大的,比你小的小子们,哪个不是当成个劳力使唤,可咱家哩,去地你不去,担水也是我和小兰绵花,那你说说,我们家要你做甚!”
“你不是动不动就说亲娘不亲娘?你要是我亲儿,我早就拿棍把你捶出门了!”
李茹没有老祖宗的记忆,但是光靠听说的那些,也能推断个差不离儿。
就因为不是亲的,老祖宗就不好往严里管这儿子,怕离了心,结果反而纵容得他越长越歪,再加上三蛾扇风点火,这才有了如今的困难,进不得,退不得的。
但李茹跟老祖宗可不一样,她在现代可是知道不少真人真事,养父母辛辛苦苦把被遗弃的婴儿给抚养长大,结果养子女大学毕业能挣钱了,亲生父母就腆着脸来认亲,有那脑子不清楚的养子女居然还给认了,反过来把养父母当路人!
穿越来的李茹,知道后续的故事,对这个便宜儿子没有丁点好感,要是有老祖宗的血缘她还能勉强管上一管,但没半点亲缘关系,又蠢又坏,她可懒得浪费同情心。
正是因为不亲,所以赶走白眼狼没心里负担。
“出门就出门,谁稀罕当你家儿!”
双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见养母说这重话,登时就一蹦多高,瞪着两只牛眼,气冲冲地踢了床板一脚,就冲出了屋。
“双贵哥!你去哪儿?”
双贵出了院,路也不看,直接就跳到了家门前的坡下,村里的少年打小就走山路,时间长了都练出了一套,一般人走一个小时的路,他们能缩短成半小时,就是靠的这个爬高跳低来节省时间。
双贵跳到了坡下,听见背后绵花在喊他,他大声嚷了一句,“喊我作甚,我以后不在你们家了!”
双贵忍住了没往回头看,赌着气大步往前跑……一跑跑到大路上,往西边就是西王庄。
他这回才住了脚,往回瞄了眼,他家院已经看不着了。
并没有人来追他。
天已经黑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凉。
双贵只穿着一个背心小褂,这会儿就有点后悔,出来的时候应该穿着汗衫来。
不过转念一想,不穿就不穿,反正那件也是半旧的。
等去了三姨家,让三姨找件三姨父的汗衫就行了。
他还穿着新衣裳跟三姨父的小兄弟换过衣裳哩,新衣裳换他的衫丁衣裳,还不是想为三姨家好?反正他家里又不缺布,再做就有了……
不过他换了旧衣裳以后只有头一年,养母李梅又给他做了一件,后头他再换,李梅就当没看见了……他就没再换过。
三姨说我长得跟我亲娘一个模里刻出来的,她一看哩就想抹眼泪,三姨说在这边就是我跟她还有表弟最亲,骨血里头连着哩……他去帮着三姨家做活,三姨千恩万谢,把他夸成一朵花,要赶紧张罗饭食,虽说是槐花榆钱掺了糠,他吃不下还是回了谷堆村吃,可那也是三姨的一块心意啊,她家日子不好过,收了几颗粮食还都被她那婆婆把着,要不然,就是割下一块肉来招待俺孩三姨也愿意啊……
双贵一路上就想着他三姨的好,他养母的坏,越想越觉得他没错,他就要去给三姨家当儿,将来发达了孝顺三姨……不知不觉就到了西王庄村。
月明照着进村的路,双贵来到了三蛾家门口,敲了两下院门,大叫着三姨,“三姨!三姨!”
“呓!双贵咋是恁哩!”
开开门,瞧见是双贵,董三蛾吓了一跳。
“三姨!”
双贵瞧见亲姨跟瞧见亲娘一样,红着眼就拽住了他姨的手。
“我不回谷堆村了,不给李梅当儿,就跟着俺姨哩!”
“咋了,这是咋了?”
三蛾一听要跟着俺姨这几个字,眼皮就跳了跳,拉过外甥细看,“那二梅忒不是东西,打恁啦?骂恁啦?就为了几条鱼!不是亲的就不当人待哩!看俄明儿不去谷堆村寻她的事!”
三蛾跟双贵在院里说话,越说越激动,那满口的河东腔骂人话就一串串出来了,忽然东头小屋里飞出一串压倒性的河西话,“心烦!黑来不睡,叨叨叨甚呢!是进了狼了!”
三蛾目光闪了闪,压低了声,把双贵拉到院外。
“小栓他奶奶夜里耳朵尖哩,小栓说句话都要骂……孩啊,先回谷堆村吧,不要怕,她不敢动你,寡妇没儿,没路没门……她还求着咱哩!她要是骂你,你先不吭气,明儿我拉上你姨夫去给你做主!”
给李二梅和双贵做调解这事,她最喜欢了,早两年没跟李二梅闹翻的时候,去她家还当个客待,还能吃一碗鸡蛋捞面哩!
双贵身子不动,“三姨,俺不走哩,回去要笑俺哩!俺就在你家里住着……”
三蛾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是要挑唆双贵跟二梅不亲,跟自己亲,可没想真的把双贵给招到自己家啊!
她婆婆能吃了她!
她男人,想起上回她男人看见她跟村里一个流气小伙说了几句话,就摔了她几巴掌,三蛾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儿。
“不,不是,你,双贵,不是姨要赶恁哩,姨这屋里,没有睡得地了呀。”
一间堂屋是她和男人带着两个孩儿,一间小屋是婆带着小叔,她敢把双贵带到哪间屋?
“三姨!”
双贵红着眼,委屈地叫了一嗓,说好的亲姨跟亲娘一样,他跟亲孩儿一样呢!
三蛾脑筋转得快,心想看双贵这个样,要是硬赶走了,说不定就再也跟咱不亲了,那还咋沾光哩!
她灵机一动,拉着双贵就去了她家院后的柴火房。
“双贵,这半夜赶不上收拾,你先凑合一次啊……”
柴火房是一间半塌的屋子,顶棚横七竖八地搭着几根木头,四面透风,中间堆着一堆麦桔,双贵躺在上头,望着天上的月明,心里的愤怒越升越高。
第6章 算卦
油灯昏黄,堂屋里有些桐油烧起的气味。
李茹坐在枣木八仙桌右边,看着坐在左边的中年汉子。
这汉子不胖不瘦,眉眼跟李梅有点像,能看出来是一家子出来的,他的皮肤跟村里其他同年纪的男人比起来,没那么黝黑粗糙,这就显得年轻了些,实际上他比李梅小一岁多,今年三十四岁,是李梅的弟弟,名叫李栓柱。
这会儿李栓柱一根胳膊搭在八仙桌边,另一只手在桌上摆弄着三枚铜钱,皱着眉头瞧着铜钱,嘴唇翕动,另一只闲着的手也在飞快地掐掐算算……这一套神秘的动作把坐在墙角围观的两个小闺女都给镇住了,悄悄地互相看看,都不敢说话。
“二姐呀,你要是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
天才黑,李栓柱跟老婆一家才要闩了院门,准备去睡,就听见小兰的大嗓门在院门个喊小舅舅。李栓柱就披了衣裳,点了盏马灯往李梅家来了。
见了李梅,才知道二姐是动了心思,要把双贵撵走。
双贵那混小子,记仇不记恩,对他再好那也养不熟,李栓柱是不待见这个便宜外甥的。
可要真把双贵撵走,李栓柱就又有些犹豫了。
寡妇人家里仨女的,没个汉们是不算话呀,再去要一个?这荒年倒不缺孩儿,可哪有余粮?
李栓柱就从他裤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布袋,抖落出三枚制钱,算起了卦。
东山房李梅的娘家,原来是有点来头的,据说早年的老辈里还出过秀才,不过后来没落了这才定居到这两省交界的大山沟里,不过倒底跟旁人家不一样,家里识字的人多,也有几本老祖上留下来的东西。
李梅家里兄弟姊妹三个,都识几个字,尤其是老三李栓柱,打小的时候就念书认字,等到十来岁时在家里楼上搜翻,不知怎地翻出一本状元易经来,老旧泛黄,幸好字还清楚,李栓柱就当成宝贝样天天捧着琢磨,这么好几年下来,倒让他会了点门道,
“这是个蒙卦。”
李栓柱见他二姐疑惑,就解释开了。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这意思就是说,这孩儿不行了……歪到根了,早些撇开,才是好事。”
李茹听着就点了点头。
“嗯,我也想通了,这会是我还能动呢,要是就由着双贵败害家业,且不说一家子人能不能活,就算能活,等双贵翅膀硬了,我老了,那还不是他想做啥做啥?”
都说养儿防老,可有儿子的老人过得往往不如有女儿的,更不用说,这双贵还是个不记恩的,李茹可是记得,后来她太姥姥李梅是跟着曾姥姥小兰一家人生活的,活到了九十岁高寿,眼不聋耳不花,无疾而终,过世没受过什么罪,在村里同辈老人里头,都是少有的。
李栓柱把三枚制钱收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早知道,就……不该养这孩儿。”
说老实话,那会儿双贵抱来的时候,他就算了一卦,这孩儿是个穷命,跟二姐也有妨克,不过他二姐的命,他偷偷算过,差是不差,那是真命硬啊!一般人是克不了他二姐。
李梅命硬这事,他怕说了对他二姐不好,所以就憋在肚里,谁也没敢说,连对他媳妇也没漏口风。
抱养双贵那会儿,他本是打算跟李梅说来着,劝她再等等,看看还有没有别家的孩儿。结果被他媳妇拦了,他媳妇秀苗说,“你快算了吧,你那两下子歪门邪道的,没个准头,还不够败兴的!五岁的孩儿养起来省事,抱回个吃奶娃多费气!孩儿早些长大,也能早些顶起门市!”
原来李栓柱就好给人算个命,打个卦,有的时候准,有的时候就闹笑话,特别是有一回去他丈人家,正赶上过年吃酒,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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