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蚀的斑驳痕迹,有石灰岩的万年的沉积,还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刻痕。
苏泽浅看了会儿,发现莫洵在以那些刻痕决定行舟方向。
年轻人觉得没必要问莫洵是不是来过这里了。
水声和缓,偶尔能听见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啪嗒声,苏泽浅尝试着记忆路径,发现根本记不住。
莫洵没看他,却知道他在做什么:“别白费力气了,以前这里有道锁仙阵,没人能记住路。”
苏泽浅才想说话,就觉得心中一动,识海中落下一滴水,水滴晕开,其中蕴含的东西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已知已会的。
他突然就能看懂岩壁上斑驳刻痕的意思了。
苏泽浅:“师父?”
莫洵:“没别的意思,出去的时候你撑船。”
苏泽浅:“”
“师父,我不傻。”
他知道莫洵是在把他未曾来来得及参与的过去分享给他。
然而在这点上,苏泽浅是不满足的。
“师父,我在剑修的记忆里看见了两场战争,一场是和鬼王的,另一场是和天道的。”
莫洵“哦”了声。
苏泽浅继续说:“鬼王之战剑修看见了结局,但和天道的那场他们没看见。”
剑修在战斗结束之前便尽数陨落。
年轻人看着莫洵的背影,怀揣着小心,以及试探:“你能告诉我,第二次战争的结局如何吗?”
这是苏泽浅第一次向莫洵提出要求。
他知道莫洵对他好,但有时候太好了,就是没把他放在等同的位置上,而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战争的结局,也是莫洵的结局。
苏泽浅要看的,是后者。
莫洵愿意分享给他的东西或许很多,却绝对不会包括这个。
他记得在剑修记忆中偶尔瞥见的莫洵,可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模样。
莫洵非常明显的僵了下,苏泽浅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黑衣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涵的东西太多,苏泽浅觉得自己被洞悉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摔落,疼,且冰凉。
莫洵回答他:“再说吧。”
“阿浅,”莫洵补充了一句,“让你知道了,我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但――”但即使有苦衷,即使出于善意,隐瞒从来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苏泽浅的话没能说出来。
莫洵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泽浅就收了声。他看见了前面岩洞中的李林李木父子。
李木同时也看见了他们。
莫洵把叶片船划过去:“上来。”
知道了莫洵身份后,李木在他面前不太敢说话,把李林搬上船后,他直往苏泽浅那边瞥。
这一瞥还真瞥出问题来。
“你耳朵后面是什么?”
准备和莫洵换位置撑船的苏泽浅:“什么?”
李木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给苏泽浅看。
溶洞光线昏暗,照片上全是噪点,但耳朵后的图案还是能看清的。
中心一道曲线,如同太极图中分隔了黑白阴阳鱼的中轴线,两条阴阳鱼的鱼眼处被相同的图案取代――三道横线,上面放一道,下面两道平行,像是被拆散了的易经卦象,又像是山形纹。
这山形纹苏泽浅看过很多次,在莫洵的衣服上,在男人房间里的家具上。
苏泽浅把手机举给莫洵看:“这是什么?”
莫洵扯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你猜。”
第八十九章()
李木不敢说话,李木觉得自己很方。om
苏泽浅也很方,苏泽浅也不敢说话。
莫洵看着两个年轻人的傻样,又是一声笑,黑色长棍在岸上一点,叶片小舟便顺着来路返回。
苏泽浅在莫洵肩膀上按了下,和他换位置,撑船往回走。
莫洵撑船是用的手中的长棍,在剑修记忆中看见了那根棍子来历的苏泽浅当然不会问莫洵借着用,他也没必要借。年轻人随手一拉,便拉出一道虚影,李木看得清清楚楚,苏泽浅是在空中画了半道符文,才做出了这么个――用于撑船的玩意儿。
李木震惊:艾玛,符咒还能这么玩!我怎么没想到!
年轻人径自震惊着,莫洵俯身查看李林的情况,做儿子的立马把脑袋里的各种念头全扫了出去,一心一意的盯着看。
莫洵伸拂去李木打下的重重保护,伸手压在李林的天灵盖上。
莫洵对李林的检查和对白的检查别无二致,得出的结果是人类果然脆弱,李林身上的伤势和白根本不能比,却有油尽灯枯之感。
莫洵看得出李木的焦急紧张,就他所知,这父子两个平日里也没显得多亲密,但事涉对方性命,关心浓得要溢出来,简直恨不得以命换命。
黑衣男人将盖在李林头上的手下移,拂去了他眉目间的死气。
李木什么都没感觉到,苏泽浅却若有所觉,年轻人侧头去看,只觉得莫洵的脸白得过分。
他不由的又唤了声:“师父”
莫洵抬眼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头看李木:“不用担心。”
他既是在回答苏泽浅,又是在告知李木,前后语境配合,弄得苏泽浅搞不清莫洵到底有没有理解他那一声呼唤的意思。
“没有生命危险。”莫洵继续交代李木,“保险起见,回去后送他到医院看看吧。”
李木一口气松下来:“好的。”
他诚心诚意道:“谢谢。”
苏泽浅问:“怎么回去?”
莫洵都让他自己驭剑飞了,李林李木也没有再被莫洵带着飞的道理。
因为自己能飞,苏泽浅知道御空很累,他不希望莫洵受累,既然李林没事,那更不应该让莫洵受累了。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实打实的接收到了徒弟的小气信号。
男人笑了下:“火车。”
李木倒是没觉得惊讶,他提出了个很现实的问题:“火车票呢?”
莫洵:“带身份证了去售票厅买,没带找黄牛。om”
苏泽浅:“”好接地气的方法。
李木:“哦。”他指了下苏泽浅,“他的衣服?”
苏泽浅一身长袍。
莫洵:“在意就换,不在意就穿着。”
大冬天穿一身薄薄的古装回头率太高,苏泽浅还是在意的,贴着障眼法的符,到景区的购物中心买了身衣服――至于钱,李木带着皮夹呢。
昏迷不醒的李林是个麻烦,莫洵指点李木画了张符,往李林身上一贴,男人立马睁开眼。
这符和当时克制心魔中的殷商的符完全不一样,扭曲的线条怎么看怎么阴森。
李木问是什么符。
莫洵回答:“湘西赶尸符。”
李木:“”早知道不问了。
李林李木带着身份证,顺利的买到了火车票。
遵纪守法的苏泽浅到底没敢找黄牛,到派出所开了张身份证明,在人工窗口买了合理合法的票。
至于莫洵――
他是只常人看不见的鬼啊。
鬼先生光明正大的逃了票,和苏泽浅李家父子一块儿坐在候车厅里等车。
苏泽浅看着候车室里满满当当的人,胆战心惊的想,不会有人跑来坐莫洵坐着的位置吧?
他的紧张连李木都看出来了,后者问他想什么呢,苏泽浅如实说了。
李木笑话他:“你傻么?候车厅里这么多人,你看见有人不长眼的往你师父身上撞了?”
李木都看得出来苏泽浅的紧张,莫洵怎么可能看不出,李木笑话完苏泽浅,莫洵补刀:“确实傻。”
苏泽浅:“”
好容易上了火车,按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位置,却发现卧铺上已经有人躺着了,一个隔间四个位置,都躺着人了。
四个全是男人,一个睡着了正打着鼾,三个醒着,苏泽浅几个人拉开门,只有一个看了他们一眼,其余两个连个眼神都不给。
苏泽浅李木再次对了下卧铺号,确定是对方占了自己的位置。
“先生,不好意思,”李木上前去,客客气气的说,“这是我们的位置。”他说着把票给睡在自己铺上的男人看。
那男人看都不看一样,粗着嗓子道:“你们走错了,这是我们的位置!”
李木还是想和对方讲讲道理的:“你把票拿出来看看嘛”
“吵死了,老子睡觉呢!”唯一睡着的被吵醒了,不耐烦的吼了声,声音很大,外面都是一静。
李木也火了:“嗨,占了别人的位置还有理了?!票拿出来!”
遇上这种事天师的身份是占不到优势的,他们不能对普通人动手。
这趟车横穿整个中国,乘客鱼龙混杂,卧铺上躺着的四个显然是老油条了,看李木苏泽浅年轻,李林又是一副木愣愣的样子,就觉得他们好欺负,打定主意不让。
天师不能动手,莫洵却没顾忌。
他用客客气气的语气,说了三个字:“让出来。”
一股冷风吹过,躺着的四人突然就怂了,忙不迭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结果那四人才刚走到这节车厢口,就和查票的列车员打了个照面,如果是个女列车员,碰上这样的人或许就放过了,但好巧不巧这次来查票的列车员是个健壮的男人,一口东北腔,看这四个不是好鸟,揪着要看他们的票。
一查,逃票的。
又问身份证,竟还是哼哼哧哧。
问题大发了。列车员直接把乘警给叫来,押着四人走了。
李木看得瞠目结舌意犹未尽。
苏泽浅:“师父,这都是你做的?”
莫洵:“我哪有这个能耐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安排这么多事。”
他给两个年轻人科普:“其实就是一句俗话‘夜路遇上鬼’,倒霉运了。”
如果遇上的是只小鬼,效果还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偏偏撞上的是莫洵这只大鬼,那当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倒霉了。
李木:“这是倒了八辈子霉啊。”
李小天师现在很舒爽:“也是活该。”那四个人平日里肯定没少干坏事。
动静闹得大,一车厢的人都在议论,探头探脑往苏泽浅他们这个包厢看,李木拉上门,在门背后贴了张符,世界清静了。
“你们两个睡上面。”莫洵对两个年轻人说着,同时把李林在下铺放平,撕掉了他身上的符咒。
桌上有一次性纸杯,莫洵抽了一个往李木处递去:“倒点水来,冷的。”
李木端着杯子出去,莫洵从苏泽浅装衣服的塑料袋里拿出在景区买的木雕果盘来――谁都不知道莫洵买这个干吗,但谁都不敢问。
苏泽浅看着莫洵,又提了一遍在山洞中被岔开的问题:“我耳朵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人的标记。”莫洵回答了,“这个回答很笼统,详细解释的话”
话题突然一跳:“阿浅,你觉得我电脑啊,手机啊玩得怎么样?”
苏泽浅实话实话:“很熟练。”
其实在这点上,苏泽浅一直是很惊奇的,披着人类壳子的莫洵是个五十多岁的人,数码产品玩得意外溜。什么给手机换个铃声啊,电脑上下载视频啊,网购啊,不用他教就都会了,和同事们那些连流量、wifi都弄不清是什么的爹妈相比,莫洵实在是,非常时尚,紧跟潮流。
苏泽浅记得墓穴中的剑修们向他抱怨,现在的时代乱七八糟的,教他功夫的老王老师不用手机,不看电视,唯一的娱乐是报纸
和其它非人类比起来,莫洵显然很适应这个时代。
莫洵点了点头:“那在这个基础上,我给你点提示。”
苏泽浅点头,满心戒备,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眼前的男人撕下了为人师表的正经皮囊,抛弃了山中之神的威严肃穆,正露出了内里满满的恶趣味。
莫洵笑着,是刻意控制着嘴角弧度不要太大的笑容,全是促狭,还带着看好戏的意味:“现在我们在火车上,火车在开,火车是车,我是你的师父,你是我学生想到了什么?”
苏泽浅一把按住耳后的图案,年轻人的耳根已经红了,冰山脸彻底融化,表情分外精彩。
还能想到什么?当然是网上的那两句话了。
――老司机开车啦!
――滴,学生卡。
莫洵大笑出声。
苏泽浅咬牙切齿,莫洵很适应这个时代,适应过头了。
苏泽浅结结巴巴:“所以、这、这到底是什么?”
是车票,还是卡,还是刷卡机?!
不管是哪个都够羞耻的!
苏泽浅想到章杨文看到这个图案时的表情,只觉得无地自容。
莫洵笑得不可自抑:“你还问?你确定要在这里问?”
莫洵脸上的表情突然一收,只余一双深黑的眼睛里蕴着兴味盎然的光:“李木要回来了哟。”
第九十章()
李木端着杯冷水打开门,苏泽浅从他身边冲了出去,掀起一阵风。om
李木看看苏泽浅跑远了的背影,又看了看显得心情很好的莫洵:“他怎么了?”
莫洵:“没什么逗过头了。”
李木:“”他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问得好。
“水。”他把杯子递给莫洵,“生水,不能喝。”
“知道。”莫洵接过杯子,在果盘里倒了浅浅一层,然后将手伸进衣襟,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倒了水的果盘里。
那是筷子粗细的一条小白蛇,恹嗒嗒的,身上鳞片掉了不少,满身都是血糊糊的伤口。整条蛇一动不动,李木都疑心它是不是死了。
不过看莫洵脸上认真的表情,李木识趣的什么都没问:“我先睡了,有事叫我。”
莫洵点头:“睡吧,你也累了。”
李木爬到上铺,扯过被子闭上眼,这一天他也实在是累了。
莫洵坐在下铺,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小蛇脑袋上,细小的金光顺着鳞片缝隙流淌下去,白蛇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迅速收拢,愈合,长出新的鳞片来。
白睁开了眼睛。
“行了,我醒了。”白偏头躲开莫洵的手指,于识海中对莫洵说。
莫洵手指一摁,直接把白的脑袋压在木盘上:“别动。”
金光持续传输着,白暗淡的鳞片恢复了光泽,莫洵的脸上的血色却在褪去。
“鬼王闹了一遭,山里人心浮动,光靠桃木他们几个绝对是撑不住的,你作为山神必须撑起来,不能带着伤回去。”
白头动不了,尾巴啪啪乱甩:“你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顶用,你回来一趟,不比现在轻松吗!”
“你是山神。”莫洵回答,顿了下才说,“我懒。”
蛇尾巴啪一下落回盘里,不动弹了。
面向墙壁躺着的李木一动没有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隔间外,走到了洗漱间的苏泽浅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
冬天的水冰凉,让苏泽浅脸上的热度退却了些,但年轻人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的跳动依然激烈得好像要蹦出来。
在他李木开门之前,莫洵对他说:“经历了天雷、忘川水,你三魂七魄虽然未能炼化,却也开拓出了识海,灵魂不能自主离体,却在一定程度上能做到灵肉分离。”
随后的话莫洵用的是传音,也是苏泽浅夺路而逃的原因:“有些*上很要命的事情,在意识层面上可以试试了。”
他和莫洵之间,有什么事是“*上很要命”的?
用冷水泼着脸的苏泽浅站在充满泡面味的洗漱间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