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两声,坚定有力。
    薛纷纷只好顿住脚步,“我的。”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便落在薛纷纷身上,“为何不吃?”
    说着还观察了薛纷纷的颜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并无异样。
    “方才太烫了,打算等凉了再喝。”薛纷纷比他低了不少,需要低头才能看到她的小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乌黑瞳仁,她抿唇不耐之色显而易见,向子春吩咐了句:“端到院子里去。”
    子春虽怯于大将军的威严,但又不敢不从小姐吩咐,低着头尽量缩小存在感,寻了个漆木托盘将药碗放上去,向傅容告了声退,跟在薛纷纷后面踱步出去了。
    薛纷纷坐在芭蕉树下短榻上,从子春手上接过药碗,此时药汁的温度刚好,她瘪瘪嘴微拢起眉头,竟然一口气喝了下去。
    子春给她喂了颗蜜枣,“小姐方才那样对将军,是不是不太好?”
    蜜枣的甜味进入口腔,中和了药的苦涩。薛纷纷咬着蜜枣抬眸觑她,杏眸透澈忽闪忽闪,“哪样对他?”
    “就是……口气很不好……”子春边说边观察她脸色。
    “有吗?”她偏头若有所思状,又漫不经意地加了句:“我怎么没觉得,比他刚才训斥我的口气好多了。”
    果然还在记仇……子春透过窗棂往内室看了看,将军还立在桌案前,高大挺拔身躯屹立如松,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动作。
    *
    没有薛纷纷开口,春华便一直跪在影壁后,后来听丫鬟说她昏过去了,薛纷纷才命人将她送回屋子里。
    这天气一不下雨二不下雪,不过跪了三五个时辰就晕倒了,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薛纷纷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揭穿而已。
    有下人来问薛纷纷要不要请大夫,正赶上薛纷纷在用晚饭,她夹了一块玉兰片放入碗中,头也不抬道:“不用了,明早她会自己醒的。”
    晚饭都是和傅容一起用的,平常她都会挑喜欢的菜介绍给他,甚至夹到他碗里笑眯眯地询问他好不好吃,现下却是各用各的膳食,从头到尾薛纷纷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以前晚饭薛纷纷都是迁就这边的习惯来,今日因心情不好,特意嘱咐饭饭不必蒸米饭,做一锅香蕈鸡粥就好。
    鸡粥不似这边煮粥放红豆绿豆豇豆,而是大米熬得香糯软滑,入口即化。鸡脯肉去皮细刮,切成丁状跟米一同熬煮,里面放香蕈松子肉提味,起锅时加入葱姜即可。饭饭又做了几样清淡爽口小菜配粥吃,冬笋烤制的玉兰片清脆淡雅,是薛纷纷的最爱。
    可难为了傅容吃不惯这些东西,又没有薛纷纷介绍讲解,只喝了一口便眉头紧蹙,味道古怪不适,“这是什么粥?”
    薛纷纷咬玉兰片的声音脆生生的,偏头看了他一眼,“将军连鸡肉粥都没喝过吗?”
    傅容语塞,勉强将一碗粥喝完,只吃了三分饱,却再也不想碰面前食物。倒是薛纷纷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连喝了两碗粥,才意犹未尽放下勺子。
    依照惯例,此时用完饭后傅容便会到书房去,而今天却端坐在八仙椅上,喝了两杯洞庭君山茶依然没有要走的趋势。
    薛纷纷有每天洗浴的习惯,傅容不走她便不好意思让人准备热水,又等了两刻钟,屋外夜色已深,唯有廊下几盏灯照亮,他还是一动不动。
    薛纷纷只好上前询问:“将军今日不去书房吗?”
    她只是试探地一问,没想到傅容竟然颔下首来,“嗯。”
    “……”
    似乎嫌她震惊不够大似的,傅容又添了一句:“我日后便不睡书房了。”
    薛纷纷脱口而出:“那你睡哪?”
    傅容竟然对上她眸子,深刻五官在烛光映照下更显严峻,“夫人觉得呢?”
    不知为何薛纷纷脑海里边浮现出成亲当晚看的压箱底,一幕幕生动形象的画面在眼前展开,她脸色蓦地一红,看也不看傅容一眼,转入内室吩咐莺时准备洗漱去了。
    紫檀木浮雕莲花屏风隔断了里面情景,声音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薛纷纷命人备好热水后,褪了衣裳坐在桶中,让莺时给她擦拭后背。因着外面还有一人,她洗得比往常要快,匆匆擦了身子便从木桶中坐起,换了另一身干净衣服。
    浓密长发还在滴水,莺时给她绞得半干了细细打理。
    她身体不适,穿得便比昨晚多,外罩了一件藕色褙子,后背上还有被头发浸湿的水痕。她不待头发全干,便让莺时去整理床铺,架子床上铺两床被褥,中间留了好大的间隙。
    *
    傅容在正室听不到里面动静后才进去,他洗漱简单,待一切收拾完毕后便见薛纷纷已经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绸被,只露出个头顶来,小小身子缩在床上一角,根本没占去多少地方。
    方才晚饭后她又喝了一碗药,平常姑娘喝药都是极不情愿的,唯有她蹙起眉头一口气便喝完了。没有抱怨亦没有撒娇,好似常年如此早已习惯了一般。
    傅容原本欲问她是否身子不舒服,但薛纷纷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全然当他不存在般忽略了好久,只在他出声时才回上一两句,客气疏离,与前两日娇俏模样完全不同。
    现下又早早地睡下了,还隔得那样远,傅容心中无奈,在床的外侧躺下,手臂展开枕在脑后,深沉眸子盯着床顶浮雕,思绪渐远。
    他想过早上那番话或许说得重了,毕竟这是平南王娇生惯养的小女儿,从小顺心顺意地长大,没遇到过波澜,更没人敢当面拂她的意。如今在将军府碰了钉子,自然极不高兴,于她来说,惩罚下人想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是日后朝夕相处的人,又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傅容想着明日好好与她谈谈,胡乱置气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卯时初刻傅容便睁开了双眼,他作息规律,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身旁躺着一个人,纤细玲珑的身子半掩在被子下,乌黑发丝覆在身上,小脸平静祥和,长长的睫毛因他动静微微颤动。
    已经许久没有身边睡过人,傅容怔楞半响方回过神来,这是他不久前进门的小夫人。
    他们昨天吵了一架。
    这个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
    傅容是粗人,起床动静难免大了点,无意间碰到薛纷纷露在外面的手臂,他顿了顿,猛地僵住。
    下一刻大手重新覆在她手腕上,眉头越蹙越紧,又在她手臂肩上试探一番,只见脸色更加阴郁冷鸷。
    入手一片冰凉僵硬,若不是鼻息之间还有呼吸,傅容几乎要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个死人!
    他不顾这时丫鬟还没起床,朝外间怒喝:“来人!”
第12章 生姜红茶() 
昨夜薛纷纷睡得匆忙,忘了让莺时准备手炉,平常起床虽会手脚麻木,但不至于这般僵硬。她被傅容的一声吵醒,睁开眼时犹觉头晕目眩,脑子昏沉沉的,十分疲惫,想坐起来却有心无力。
    恰好傅容看来,见她一脸苦恼烦闷,蹙起眉头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薛纷纷闭眼又睁开,她脸色苍白无血色,只剩下一双眸子晶亮澄澈,好似夜里映在水面上的星子,璀璨生辉。她张了张口,声音几不可闻:“手炉……”
    傅容显然没听大清楚,正要再问,此时内室匆匆走入几人身影,是莺时季夏等人。她们平常依着薛纷纷的作息,大都到了辰时才起床伺候,今儿个尚在睡梦中便听见大将军的召唤,匆忙穿了衣裳便赶来了。
    一看竟然是小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无辜的眸子望来,一旁的大将军脸色黑如锅底。好在莺时跟着她的时间最久,当即便反应过来是何状况,把漱盂放在一旁桌几上,点燃了手炉送到薛纷纷身旁,“小姐觉得怎么样?”
    薛纷纷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动不了了。”
    莺时连忙吩咐季夏去煎药,饭饭去准备生姜红枣茶来,子春则去准备巾栉热水。她把薛纷纷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来,拿彩绣云纹引枕垫在身后,动作熟练地给她活络血液,按摩疏通。
    “小姐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莺时眼眶红红,心疼得不得了。
    薛纷纷瘪瘪嘴不以为意,“大概是昨晚睡的时候头发没干吧,我现在头有点疼。”
    经过莺时的巧手,半刻钟后薛纷纷终于能动了,只手脚尚有些乏力虚浮,连喝药都得要人喂。她半躺在床上捧着雕漆手炉,乖巧地喝完了一碗药,一抬头傅容还在床头站着,面色复杂严肃。
    “夫人怎么回事?”他问一旁给薛纷纷热敷手脚的莺时。
    不问还好,一问莺时便觉得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正准备告诉傅容实情,“回将军,还不是那……”
    “莺时。”薛纷纷动了动手脚,已经不似刚起床时僵硬酸麻,她仿若没听见傅容问话一般,“我想喝姜茶了。”
    莺时没法,心中喟叹一声,端过桌几上摆放的粉青釉碗,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了下去。
    期间傅容一直耐心地候在一旁,待确认她再无大碍后便让莺时等人退了下去,坐在床沿拿过她莹润细腕,手上已经恢复热度,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薛纷纷显然不习惯与人碰触,她抽回手缩进被子里,“将军若是没事能出去吗?我想再睡一会儿,方才被您叫醒了,现下很是困乏呢。”
    语气和缓客气,神情恹恹,竟让人觉得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傅容一动不动,“你身子究竟怎么回事?”
    “身体不好,从小就这样了。”薛纷纷不太愿意在这话题上纠缠,她又往床里面挪了点,不太愿意跟他说话似的,“反正我骄纵又蛮横,不懂事也不识大体,死了正好。”
    “胡说!”傅容敛容苛责。
    薛纷纷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他,“嗯,就是胡说的。”
    “……”
    大将军忽然生了种自掘坟墓的错觉,薛纷纷不再理他,不久呼吸逐渐绵长平稳,俨然睡熟。
    *
    花鸟闹繁大理石画屏后,莺时正在默默地擦拭底座,忽见面前映入一双青色云头履,顺着青莲色直身往上看,目光停在蓝缘边大带上,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忙弯身行礼:“将军。”
    傅容嗯了一声,“你同我出来片刻。”
    莺时隐约猜到是何事,放下手中绢布与季夏对视一眼,垂眸跟在傅容身后出了内室。
    八仙桌上放着刚沏好的乌龙茶,傅容端起来一饮而尽,端的什么滋味也没品出来。回想起方才况味仍旧心有余悸,昨儿个还好端端的人,今早竟出了这等病症!
    他放下茶托,“把你们小姐的情况如实跟我说了。”
    竟然连“夫人”这个掩人耳目的称谓都懒得用了,可见是真的引起了重视。
    莺时垂眸立于跟前,将词句反复斟酌,“小姐七岁时受了场劫难,从此身子骨便比旁人弱,大夫诊断了说是体寒所致,需得常年养着,才有恢复康健的可能。昨日喝的药便是养身子的,这些年来小姐膳食都由饭饭掌控,分外注意,起居也由我等三人照料,许久没喝那药了。”她顿了顿,有几分恨恨,“谁知道前晚……”
    傅容便顺着问道:“前晚如何?”
    “回将军,前晚是轮到春华值夜,因着白天下了场雨水,夜里阴凉湿冷。内室里的窗子被吹开敞了一夜,都不见得她关上!季夏睡前还特意嘱咐过她,千万要仔细小姐房里,别让跑进了寒气。可她仗着曾是杜夫人的身前丫鬟,从未将我们的话放入耳中……小姐吹了一晚上冷风,果然第二天便受了寒,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回去了!”提起这个莺时便咬牙切齿,她素来是最沉稳的,此刻也恨不得将春华千刀万剐了替小姐出气。
    一提起这个便打开了话匣子,连带着前几日受的委屈也尽数抖搂出来:“非但如此,她还在别的下人面前诽谤我家小姐是非,说小姐嫉妒杜夫人……更说小姐动辄体罚下人,对身边的人极为偏颇,可小姐待她们哪点不好!这些话我们身边伺候的人听了都气,小姐却能当不知道,一而再地给她机会,这回也是触了小姐底线,才罚了她一次!将军也看到了小姐今早的状况,比之春华所作所为,小姐已是非常大度了……”
    莺时越发替薛纷纷觉得不值,小姐对她们这些人哪里不好,锦帕玉镯赏的一点都不吝啬,偏偏府里人心肠都是石头做的,怎么也捂不热。
    要真说嫉妒杜夫人,大抵也只是嫉妒她养了几个好丫鬟吧,人都死了,心还向着她。
    便见傅容越听脸色越难看,想到昨日春华跪在身前的控诉,再想到薛纷纷那张倔强顽固的小脸,胸腔便像被堵了似的,又气又悔。
    “叫。春华过来!”他沉声道。
    莺时应了声是,弓身退下。不多时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梳双髻的丫鬟,中间搀着绿绢马面裙的春华,许是昨日跪得久了,脚下踉跄。倒是个极有眼力见的,未到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哑着嗓子喊了声“将军”。
    傅容展了展袍角,凌厉星目看向地下的人,“你好大的胆子!”
    春华浑身一抖,仍旧装傻充愣,“春华知错,昨日不该自作主张,惹得夫人不高兴!但请将军看在昨日春华跪了一天,和先夫人的面子上,绕过春华一回吧!”
    “你竟然还敢提杜氏?”傅容平常训斥新兵时,能将一群七尺汉子骂得浑身打颤,下回见着他绝对避如蛇蝎。更枉论春华只是个丫鬟,他周身威严肃穆之气凌人,不怒自威,“杜氏再如何,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若是实在怀念,不如便去陪着她罢!”
    春华浑身抖如筛糠,“将军息怒,春华有错,春华再也不敢提了!”
    傅容冷睨,“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在夫人面前提起旧人,更错在不该对夫人不敬,没有谨记夫人的要求……”春华俯低,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贴在地上。
    一旁的莺时气得脸色涨红,后槽牙紧紧地咬着,有随时上来撕碎她的趋势。
    傅容眉头不展,“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既然如此,念在你对杜氏一片赤诚,便去后院祠堂伺候吧。”
    祠堂那处偏僻,平常只有清明忌日才去祭拜一回,只有个负责扫洒的下人,清寂非常。若是去了那里当值,每天面对的便是傅家先祖牌位,胆小一点的恐怕没几天就被吓哭了。
    春华自然不愿意,连连磕头求饶:“春华知错,求将军……春华再也不敢了……”
    然而傅容连头也没抬,“鉴于你前日倏忽,使得夫人染上风寒,此事夫人没有罚你,却不代表就此罢休。”他扬声唤了外面守候的家仆进来,示意春华道:“杖责二十,另外向账房支会一声,扣除她一半月钱。”
    待那春华被带远了,哀哭嘈杂声才算小了些。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辰时刚过,饭饭早饭尚未布置,傅容又饮了一杯茶后,才放下盖钟往内室走去。
    这丫头果然能睡得很,外面情况一点没有吵着她,兀自睡得昏沉。
    只是脸上气色仍不太好,平日丰泽盈润脸颊上残留苍白。傅容下意识拿过她双手放在掌心,温热柔软,他这才满意。
    然而那温度没停留多久,倏忽便从他手心抽离,薛纷纷猛地睁开杏眸,一脸警惕恐慌地望着眼前的人,竟然惊出一身冷汗。
第13章 蟹黄汤包()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宽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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