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追了么?白霜问道。
追了——但是——我当时才知,原来此刻的天都会中,除了我的人、俞瑞的人之外,竟还有一种人——是凌厉的人。想来他应不是刚刚才到的天都会,早已暗中拉拢了那些昔日与他交好之人来来拦阻我们。我们猝不及防,被拦得一缓,便终于失去他踪迹。
听你的说法,你这两日一直在寻他,却未寻到,料想他必是躲入了青龙谷,所以便上门来要人?拓跋孤开口。
张弓长只是默认,随后又道,他总要回来——便算今日不回,也在明日。
但凌厉已非青龙教中之人了。程方愈也开口道。你想等他,怕要落空——他就算想回来,也回不来。
他离开青龙教了?那他会将我四哥带去哪里?此事若真不是出于你们的授意,他又为何要劫走他?
唔,虽然这些问题我都答不出来,不过有件事可以猜得到。邱广寒一笑。如果你真的想见到卓大哥,留在青龙谷等就好了。他既然没死,伤一好,肯定回来。
哼,你们想连我一起软禁了么?
不,除此之外,还想请你帮个忙。拓跋孤插言,口气是显然的不容置疑。
凭什么?张弓长顶一句。
不如我们单独谈一谈。
没人知道拓跋孤与张弓长又单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张弓长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
哥哥,你是不是把卓大哥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了?邱广寒小声地问。
拓跋孤摇头。
那你要他帮什么忙?
一个很大的忙。拓跋孤说了如同没说。他说只要卓燕当真活着回来,他便答应。现在——等着就好。
炎夏燃尽,秋意渐深。在九月的最后一日——比邱广寒和所有人都预计得更晚许多——卓燕才终于出现在了青龙谷。
对于青龙谷众人来说,这似乎该惊诧吧——因为在一个多月前,在霍新代拓跋孤所发的一份文书里,这个人应该是已经死了。但又总有些传言,让人真假难辨,以至于他的出现反而成了一种期待已久的意料之内。
又似乎该高兴吧——因为卓燕的真正身份也一样在那份文书里揭晓了。他应并非敌人。但他的出现,又分明令人紧张。他的立场究竟为何?
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稀释与沉淀,卓燕——或称单疾泉——的事情在青龙谷众人心里都刻上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痕迹。很难说青龙谷的众人究竟是想他回来,还是不想他回来。若那往日里仇杀的愤恨已经因为他的死去而勾销,那么他的未死就该令一切化解重又成为乌有。可想到他幼年的遭遇,他们此际亦不知是该愤慨还是该叹息,该恨,还是该悯。
不知所措的守谷人,竟不约而同的站开,给他让出条道来。卓燕显然有了那么点意外,面对一言不发的一队教众,也只能点了点头,只说了声谢了,就走了进去。
“卓燕回来了”。这个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已在青龙谷传遍。
几乎与拓跋孤听到这个消息同时,卓燕已经出现在他的门外。他是径直来找拓跋孤的,只差没有闯进他屋子里。拓跋孤拉开房门的一瞬间,卓燕脸上已经露出久违的笑意。
其实我当真不想回来这里。这笑意似乎是苦笑,连同无奈的语气,似戏似真地从他口中出来。因为凌厉开给我的条件实在很不错。
拓跋孤看了他半天。还好。我原以为你径直跑来我这里,只会说三个字。
哪三个字?
——“林芷呢?”
卓燕忍不住笑起来,说出这三个字:林芷呢?
你就是因为她才回来青龙谷,是么?拓跋孤冷冷地道。否则,你今日亦不会回来。
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林芷呢?
现在暂时和广寒住在一起。该算是运气好,这段时日没什么太厉害的发作。
那就好。卓燕道。既然林芷没回顾家住了,想必你是知道一月前那日的真相了?
你留下那一纸信,早已说得明白。
我的信?卓燕笑笑。我当日也不过是怀疑。我出门去救顾笑梦之前,对于这种可能性的猜测不过是十成中的一成,甚至还不到;另外一成,是相信她真的遇了险。剩下八成,我原认为——是那小姑娘又与我恶作剧。
他停顿了下。只不过为了那不到一成的可能,我也不得不作好十成的准备——谁会料得到事实竟当真是最坏的那一种呢?
三〇五()
拓跋孤冷笑。所以说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以为那小姑娘与你投缘,其实
谁说我看走眼?卓燕笑道。她做这样的事,不正足以证明她与我确是一种人?
虽是在笑,但眼见拓跋孤只是淡然一哂,卓燕不由也收敛了笑意,道,唉,要是再见到顾家的人,倒有些尴尬。
你回来晚了。拓跋孤道。他们已经离开青龙谷。
离开青龙谷?去哪里?卓燕微感吃惊。
那个我管不着。顾氏一家,一个月前就与青龙谷脱离了干系。你现今就是想见顾笑梦,也见不到了。
卓燕深深吸了口气。你当真做得出来。
为何做不出来。他们所做的事情,岂非更厉害百倍。
罢啦。卓燕叹口气,手一伸。拿来吧。
什么?
左先锋令牌啊。卓燕似很理直气壮。你这么多力气,不就是死活要我做这个左先锋么?
你不再考虑考虑?不是说凌厉开的条件更好?拓跋孤只抱臂,戏谑地看着他。
我人都回来了,还指望能逃出你的手掌心?卓燕故作遗憾。
拓跋孤微微一笑。令牌在霍新那里。眼下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林姑娘去。
是啊,林芷——大概真是我的上辈子冤家死对头吧。卓燕叹着。要不是为了她,我怎么还可能往你这个火坑里跳。
话正至此。忽然有人打断。——四哥!
来的正是闻讯赶过的张弓长。他人又瘦高,迈着大步,倏忽一下就到了近前。
卓燕转身看见他。倒是啊的一声,手掌在自己额上一拍。你竟哎,怪我不过幸好
张弓长听不明白他的你竟怪我幸好都在说些什么,只冲上前道,你真回来了——你没事吧?伤势怎样了?
好得多了。卓燕听他当真是关心自己,难得地心头一热。没想到你会追来这里。他摇摇头道。当时我跟凌厉他们离开时,应该告诉你不消给我担心——这件事怪我。
张弓长这一次大致明白了他意思。卓燕原没料到会在青龙谷看见他。及至见到,自是吃了一惊。但立时反应过来必是因为自己上次被凌厉带走后,张弓长猜想凌厉会带自己来青龙谷,是以追来要人。自己当时没有对张弓长解释或暗示,一则是的确重伤在身。并未及想太多,二则也是全没料到张弓长对自己关心至斯,竟至孤身犯险。那以手拍额,自是因此。不过现在眼见他也并无遭到什么非人待遇,当然也就跟上了那“幸好”二字了。
幸好这拓跋孤算是有求于我。卓燕心中暗笑,口中故意大声道,你放心,有我在此,青龙教没人敢拿你怎样。
张弓长很是将信将疑地看了拓跋孤一眼。后者微微笑道,恭喜你了张公子,其实上次慕容荇对你说的话没错——你这位卓四哥的确是“勾结了青龙教”。现在他人在这里。你也别不相信这般事实。
张弓长面色剧变,腾地退了一步,看着卓燕。四哥,你你真的
卓燕知晓是拓跋孤意欲将自己一军,不由苦笑道,这件事。我回头再仔细与你解释好么?
不,你是否真的与青龙教勾结。背叛了朱雀山庄,是还是不是,你说清楚!
卓燕倒第一次被逼得没了办法。没办法的时候,他只好突然以手扶住胸前伤口,脸色以某种方式变得苍白,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四哥!张弓长显然关心则乱,上前扶住他。一个来月,如此重伤当然未能痊愈——这往下一倒,委实像得不能再像。
拓跋孤嘴角微微动了动,不过拆穿他的话也终于没说出来。他挥手召来几人,令他们将卓燕送去单家故宅。
单家故宅。这几个字,卓燕听得明白,佯闭的双目微微睁开,意示疑惑地看了看拓跋孤。
我已派人替你清扫完毕了。拓跋孤道。这七个人原是顾家家卫,现在派给你。至于你们如何相处——我便不管了。
这是要谋财害命吧。卓燕心里骂着,却未敢发出声音来,便这样一路叫人送去了单家故宅。
晚些我让林芷也住过去。拓跋孤补充得不怀好意。
不过在他看来,卓燕得伤势确实算好得很快了。不难猜测——凌厉一定曾用了青龙心法的“化”“补”之篇替他疗伤。他倒也真不吝惜。拓跋孤心道。才刚刚给他指了条路,他竟立刻自立门户,还开始与我抢人,嘿,倒不知他究竟开给卓燕什么条件?
卓燕房间之外,张弓长焦虑地走来走去。里面的卓燕已经坐起来了,很是头疼地思索着怎样对张弓长解释来龙去脉。
拓跋孤是只会落井下石的了。他心道。不必指望他会替我解释——再说了,他说什么,弓长多半也不会信。
而便在这当儿,拓跋孤竟当真派人把林芷也送来了。卓燕正觉头更大之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这下倒有救了。他一骨碌下床来。——除了林芷,来的人还有与她一直同住的邱广寒。
许多年之后,张弓长想起卓燕的这次“背叛”,依然耿耿于怀。但是因为告诉他一切真相的人是邱广寒,至少在此时,他竟选择了原谅。站在邱广寒的立场,他有什么可怪罪的呢?
卓燕三言两语授意了邱广寒。虽然未曾听到邱广寒怎样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替自己圆起这个“背叛”的故事和背后的缘由,他还是很庆幸邱广寒的聪明派上了用场。
当然,比聪明更值得庆幸的是美貌。否则。张弓长才不会有耐心听完那一些看似很悲惨的遭遇。只有卓燕知道,自己心里从未真正忠于过谁。不曾忠诚,自然。也便谈不上背叛。
他从来只是一个赌徒。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在事情差不多说完的时候,卓燕才在林芷的照看下,恰到好处地悠悠醒转。张弓长已然换了一张同情与担忧并存的脸,反倒安慰起卓燕来。
卓燕自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一再强调自己已经无恙。那一边邱广寒也站起身来,道,张使。方才哥哥差我过来时,也提到说请你再到他那里去一趟。因为——一个月前你答应过哥哥的一个条件,现在卓大哥回来了,似乎你也该去兑现下承诺了。
张弓长微微一怔。他自然没有忘——但,这件事。要怎么做才好?
如果你要再想想,也可以晚点再去找我哥哥的。邱广寒似乎洞悉了他的心事。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终归不会反悔就是了,对么?
我张弓长张了张嘴。我现在去找你哥哥便是!
他说着,悻悻然向外走去。
邱广寒向着卓燕也一莞尔。那我也先走了。林姑娘今天起就又交给你照顾了。
卓燕看了看林芷。突然到来的孤独相对,让他一时间有点语塞。
你这许多天都还好吧?他短促地说。
而几乎同时,林芷已抓住他手臂,口中却问出了另一句话。
你见到慕容了对么?他还好吧?
——你见到慕容了对么?他还好吧?
她不能去问没有交情的张弓长。她焦虑的一颗心已经等待了一个多月。她盼他回来,只是为了问他,她的慕容还好吗。
卓燕慢慢地将手臂从林芷掌中移了出来。林芷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我只是太想知道他的消息。
他啊卓燕淡淡地道。他至少比我好得多。
他仰天望着床顶。他想起那一天,自己匆匆留下的那封信,自己努力以不被她知觉的口气,让他去找白霜。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避免让她有任何一丝可能的危险。——我还要忍受拓跋孤兄妹两人百般嘲笑,一头撞了回来。而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你见到慕容了么”。
他有没有有没有问起我?本应很能察言观色的林芷,却在关于慕容荇的问题上,全然失去了任何应有的矜持与敏锐。
当然有。卓燕坐起身来,表情已如常。
他想,怎会没有。对于慕容荇来说,你林芷当然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人物——因为你的性命,就是他的性命!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已经林芷颊上掠过抹潮红。肚腹虽还没有明显的隆起,可她还是不自觉将手放了上去。
卓燕几乎痛苦得想翻起来给她一个耳光。他的确翻起来了,但耳光却没挥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大吼。
你不知道这个小孩多半活不成么?不把你一起害死就不错了,若不是我当时伤重,我先给他几耳光再说!
卓卓大哥林芷不知他为何发如此大的火。眼前的卓燕,又一次变得很陌生。
如果我告诉你,他问起你,想找你回去,只是因为他担心你有什么事也会危及他性命——你会相信么?
我不信。林芷说得很肯定。
卓燕咬唇。但这也许只是最好的现实。他真正的想法,也许比这更可怕百倍。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在他心里,林芷已无药可救了。
在林芷面前会这样的自己,也实在无药可救了。
……
到了晚间,张弓长又来了一趟。卓燕问起“你究竟答应了拓跋孤什么条件”,张弓长却只是摇头。
你自己去问他不就好了。他悻悻道。反正他这么买你的帐。
卓燕没再问下去。他选择了次日去寻拓跋孤,不料却扑了个空,辗转才得知拓跋孤是去了一个很微妙的地方——顾家旧宅邸。
他知道青龙谷的顾家宅邸已经没有人——但还是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前去。
他从前门进,后门出,并未找到拓跋孤。想了一想。又折去了后山。
拓跋孤所站的那个位置,远远望去,卓燕便知——是顾笑尘墓前。在他住在顾家的那段时日里,虽然从未好意思厚着脸皮随顾家众人来墓前谒见,但心里实是一清二楚的。
墓碑仍新,坟上却已有枯草。
我来找你,你却在见他——这叫我有点不知该怎么说啊。卓燕不无尴尬地道。
我有时候在想。拓跋孤没有回头。如果当日没有顾笑尘。如果当日死在慕容荇和你手下之人是苏折羽,我是不是就不会与你诸多废话——一早送了你归西。
卓燕勉勉强强地道。你可要知道,如果只有苏折羽的话,无论是我还是慕容荇,都知道应该捉活的好。怎么会让她死了。
我不是在说你。拓跋孤道。我是在说我自己。苏折羽是我至亲,正如顾笑尘是顾世忠和顾笑梦的至亲。我当日以为他们能够原谅你,是否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一早就应知道,无论如何,血仇深似海,哪怕再有几辈子的世交都不够用。
他又叹了一口气。算来我的确欠下顾家太多——顾家一直以来为拓跋家拼命,只不过因为他们相信若他们身死,我决计会如失去至亲一般地给他们报仇——但我终究还是对此失职了。
卓燕出了一头的汗,道。你跟我说这话到底算什么意思啊?他不得不僵着声音道。是想叫我现在自裁于笑尘墓前就直说罢啦什么时候你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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