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议论声由小变大,嗡嗡作响如同正堂里飞起了一大群蚊子。
“肃静!”杨总督猛然大声喝道,将正堂里的议论声压了下去,眼光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对于本督的军令,诸位大人有何异议?”
底下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有几员领兵大将嘴巴嚅动,刚要出声询问,便被旁边的武将扯住了衣角,不免又缩了回去。
许梁觉得匪夷所思,见过了一会功夫都没有人出头询问,心中冷哼一声,对堂上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官员很是鄙夷。
“总督大人。”许梁抬头,注视着杨总督。拱手说道:“下官有疑问。”
杨总督迎上许梁的目光,迟疑道:“你是?”
洪巡抚忙道:“这位是平凉知府许梁。许大人。”
杨总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朝许梁点头轻笑,道:“原来你就是许梁,好年轻的知府啊。你有何疑问,尽管道来。”
许梁再次拱手,道:“据下官所知,各地乱军虽然未曾彻底剿灭,但以黄子仁,高子林。高迎祥,王左桂等为首的民军主要力量,已被我大明官军逐个击破,分化瓦解,几股民军主力被我大明官军挤压在穷山恶水之中,苟延残喘,溃不成军。反观我大明官军,连战连胜,士气高涨。以下官之见,眼下正是一鼓作气,将各地乱军一网打尽的时候,总督大人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自缚手脚,实在令下官百思不得其解,还请总督大人解惑释疑。”
许梁的话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众官员齐看着杨总督,等待着杨总督的答案。庆阳守备贺人龙抽空朝许梁悄悄咧嘴,目光很是赞许。
杨总督沉吟一阵。手按在案台之上,微微用力,目光迎向众官员,道:“还是年轻好啊,许知府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想敢问!既然大家都有疑问,那本督便将曾经对洪巡抚和陕西三司的话再与诸位说一遍。”
杨总督双手抱拳,朝北面郑重一拱手,道:“我大明自太祖皇帝初创,国祚延续至今二百余载,然而国力却日渐衰微,国库寅吃卯粮,赋税逐年加重,边关张敌虎视,东南偻寇肆掠,西北民乱四起,时至今日,我大明已元气大伤,羸弱不堪方才许知府所说,官军剿乱军已取得大不斐的胜利,民军主力已溃不成军,这些事情,本督都认可。可是,不知道诸位大人想过没有,无论是民军,流贼,盗匪,他们都曾经是我大明朝最忠诚的子民,数万万的子民才构成了大明,他们不是北边的蒙古人,也不是南边的偻寇,官军杀一个,便少一个,杀一双便少一双,杀了十万人,我大明的子民便少了十万人!诸位眼里只注意到高子林,高迎祥这些成气候的民军主力,可想到陕西,四川,河北,乃至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似这样的子民有多少?难道都要举起屠刀,全部杀光才罢休吗?”
杨总督声音忽的增高,众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总督,实在想不到会从杨总督口中听出这样一段话出来。听这意思,造反的民军就因为是大明的子民,就可以不用理会,不用杀了?
许梁暗中冷笑。
杨总督一手敲击着案台桌面,朝众官员痛心疾首地叫道:“诸位,当朝庭把这些人都一股脑儿全杀死杀光了,咱们大明朝最后还剩下什么?满地烽火,元气大伤!”
许梁轻哼一声,反问道:“那依总督大人的意思,咱们对这些犯上作乱的乱军便袖手旁观,不管不顾了?”
杨总督眼色不善地瞪了许梁一眼,眼里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很显然,杨总督认为,许梁的话有些多了。
“一味清剿,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杨总督沉声说道,“杀害大明的子民,最终伤害的是大明本身的元气。最好的法子,便是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劝说这些误入歧途的反军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许梁听了,心中不免冷笑,略抬头,眼眼余光瞥见洪巡抚嘴角下撇,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只是洪巡抚掩饰得极好,转眼间,洪巡抚又是一脸深沉,端坐椅上,如老僧入定。
杨总督又是朝北边天空一拱手,朗声说道:“本督上任之前,已经将平定西北乱军的策略禀报当今圣上,圣上对本督的策略也极为认可。诸位,本督在此郑重要求,西北的乱军,以怀柔招安为主,武力清剿镇压只适用于那些作恶多端,冥顽不化的败坏份子。为了招抚大计,各军各营须尽力约束部下,没有本督的命令,不可轻启战端。如有违反,坏了招抚大计,本督决不轻饶!”
说到最后,清瘦的三边总督杨鹤居然横眉竖眼,杀气腾腾。
总督衙门大堂里,杨总督的话余声经久不绝,堂上众官员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谁能想到,朝庭新派来的三边总督杨鹤,居然打的是招安民军的主意!
“诸位大人,听明白了没有?”杨总督沉声问道。
“听听明白了”
堂下众官员应得参次不齐,毫无生气。
“诸位这般小声,可是还未听明白?”杨总督再次盯着众官员,沉声问道,隐隐已经怒气。
众官员心底无可奈何地哀叹一阵,纷纷端正态度,朝杨总督拱手,齐声说道:“下官等谨遵总督大人谕令!”
迎驾三边总督新官上任,就迎出了这么个令人大倒味口的结果。散会后,许梁混在贺虎臣,贺人龙等武将中间,心气不顺地朝外走。
庆阳守备贺人龙凑在许梁耳边,小心地胡咧咧,对杨总督的谕令嗤之以鼻。
嘀咕了阵,贺人龙见许梁默不作声,他沉不住气了,扯住许梁的衣角,小声说道:“许大人,这个杨鹤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下这等荒唐透顶的谕令,大人您难道就没啥表示?”
许梁被扯住衣角,无奈地停住脚,道:“方才在大堂里,本官已经表示过了。”
“那咱们真要遵从他的指令,将弟兄们撤回来?”贺人龙又不死心地问。
许梁白了他一眼,侧过身让几位从旁边走过的官员先走后,对贺人龙说道:“贺将军,你作战英勇,战功赫赫,闻名西北,素有贺疯子的雅号,以你的功绩,按说早该升任总兵官一职,你可知道为何你至今还在庆阳守备一职上原地踏步多年?”
贺人龙挠挠头,茫然道:“为何?我有时候也奇怪呢。”
许梁瞪着他,“因为你嘴太碎,太啰嗦,太藏不住事!”
“呃?”贺人龙眨巴眨巴眼睛,左右瞄瞄,紧跟上许梁的步子,小声嘀咕着:“老子哪里嘴碎了,就是饭量比常人大了些罢了”
经许梁一提醒,贺人龙不是那种缺心眼的人,终于闭上嘴,闷闷地跟着许梁往外走。
然而,许梁还是没能与众武将一道走出总督衙门。不多久,一名总督府的亲兵追上许梁,客气地拱手道:“许大人留步,总督大人有请。”(。。)
第四百四十五章 接风宴()
许梁一直有这种感觉,王朴早早地出现在杨总督面前,对自己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此刻,这种感觉终于应验了。
许梁随着亲兵往总督衙门里面走,穿过守卫重重的过道,左拐右拐地进了二堂。二堂里,杨总督正坐着悠闲地喝茶,一旁京营总兵王朴半躬着身子,俯首贴耳的样子,温顺得像是侍候自己的祖宗。
“下官平凉知府许梁拜见总督大人。”
许梁进来,恭敬的一板一眼地行礼。尽管心里已经猜到杨总督单单把自己叫过来,终没有什么好事,但杨总督是高了自己好几级的上官,对待上官,许梁还是尽可能的保持着该有的恭敬之意。
“唔,国忠你来啦。”杨总督轻轻放下茶杯,朝低头哈腰陪在自己身边的王朴摆了个暂停的手势,面向许梁,露出亲切的笑容,朝空椅子上一指,“国忠快就坐。”
许梁心里一阵腻歪,国忠的字号,乃是陕西巡抚洪承畴特意给自己取的,许梁打心底便不太认同这个字眼,一直以来,能够直接呼自己字号的人,整个陕西省内也只有已故的三边总督武之望和洪巡抚两人,至于其他的官员,多半隐约知道许梁不喜别人称自己的字号,是以,叫得人的极少。
洪巡抚称自己为国忠,那是因为许梁与洪承畴一直相熟,况且这字号本身也是洪承畴给取的,洪巡抚叫了也就叫了吧,许梁听着难受。也勉强能够克制。
你杨总督刚刚上任三边总督,到现在也才是第三次见面。我许梁与你很熟吗?
不熟啊!
许梁嘴角一抽抽。拱手说道:“总督大人错爱了,您直呼下官许梁就成。国忠二字。愧不敢当。”
噗呲一声,旁边的京营总兵王朴倒先失声笑了,“许知府说得哪里话,总督大人能够直接称呼许知府的表字,对许知府来说,那是何等的荣幸。况且本将军听说许知府的表字还是洪巡抚亲自给取的呢,国忠二字,大气磅礴,比之许梁二字。高端了不止一点半点哪。”
许梁心里恼怒,瞪着王总兵,杨鹤在那乱发神经,那是因为杨鹤是三边总督,算是自己上级领导,许梁即便有意见也表现得很委婉。
但你王朴算什么东西?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许梁冷哼一声,对着王朴冷笑道:“王总兵貌似很闲哪?本官与总督大人说话,其中哪有你王朴什么事?”
“你?”王朴涨红了脸色,拂袖冷哼道:“不知礼数。不识反举!”
许梁火了,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王总兵坐的方向呸了一口,怒喝道:“本官正与总督大人答话。到底是家的狗儿没拴住,在这里狂叫乱吠,真真是缺乏管教!”
王朴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许梁怒吼道:“许梁,这里是三边总督衙门。堂上坐着的可是总督大人,你不要太放肆!”
“哼。”许梁轻哼一声,眼见上首坐着的三边总督杨鹤脸色已经变得很阴沉,许梁不想把杨总督也一道得罪了,便朝杨总督拱手赔罪道:“适才下官情绪失控,冒犯总督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杨总督神色稍缓,瞪了王总兵一眼,朝许梁勉强笑道:“无妨。说来倒是本督孟浪了,自洪巡抚那打听到许梁的表字,一时兴起,便直呼许大人的表字,本督也有不当之处。”
“哪里,”许梁道:“总督大人客气了。”
“那本督还是叫你许梁吧。”杨总督说道,说着,杨总督朝王总兵那瞟了一眼,捋须沉吟着说道,“本督在来的路上便听说,许梁你与王总兵在平凉府相处得不太愉快?听说差点因为粮饷的事情大动干戈?”
王总兵轻哼一声。
许梁心道,果然,王朴果然将自己与他的过节对杨总督说了。这个十足的小人!
许梁对王总兵的鄙视更上一层楼。他摆起苦涩而无奈的神色,朝杨总督拱手道:“总督大人容禀,上次王总兵率兵赶到平凉府,要下官筹集粮饷,下官也是尽力施为,奈何平凉府久经战乱,又要支持官军在凤翔府和汉中府的军队作战,府库存粮存银早就消耗一空。王总兵要粮饷,下官的平凉府委实拿不出东西来。下官不敢欺瞒王总兵,便请王总兵亲自到府库去查验唉,下官未能拨付粮饷,这才让王总兵误会了。王总兵气愤难当,到处告下官的状,这些事情,下官也是能理解的。”
“你你胡说八道,谁到处告你的状了!”许梁在陈述的时候,王总兵犹自在消气,然而上回的气还未消完,听着许梁居然说自己到处告状,顿时气血上涌,又气得不轻。
杨总督连忙摆手,把即将要从座椅上暴跳起来的王总兵的火气压制住,朝许梁和王朴两人双双摆手,徐徐说道:“许梁,王朴,二位一文一武,都是本督平定西北之乱的得力干将,以前的误会,本督也就不追究是什么原因了。今日本督特意将许大人留下,便是想做个和事佬,化解二位之间的误会,望二位尽释前嫌,握手言和,重归友好。怎么样,二位给本督个簿面,表个态吧?”
听杨鹤所说,把自己叫来,只是想居中做个和事佬,让自己与王朴握手言和,许梁不免吃惊。平心而论,杨总督这种做法,好像也没有偏坦王总兵的意思,似乎杨总督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西北的大局。
吃惊归吃惊,杨总督的面子不能不给,许梁当即表态,朝王朴拱手道:“王总兵,先前多有得罪了,还请王总兵不要放在心上。”
看得出来王总兵心里是不太服气的。然而杨总督紧盯着他,王朴勉强地朝许梁拱拱手,算是答应了。
杨总督见状。哈哈一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水。朝许梁和王朴笑道:“恭喜二位一笑泯恩仇,来。本督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待许梁离开后,王总兵终于忍不住了,粗声粗气地问杨总督道:“杨兄,许梁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杨兄何必对他如此客气?我在他手下吃了大亏,杨兄为何不替小弟我好好惩戒他一番,替我出这口恶气?”
杨总督眼光落在二堂门口,停留在许梁离去的方向。半晌,瞪了王总兵一眼,摇头沉声道:“王老弟,你莫小瞧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平凉知府!先前我未见着洪承畴之前,我原本也打算给这小子个下马威,替你出口气。然而陕西巡抚洪承畴特意提醒我,说这个许梁不简单,陕西省内几个能打的将军都与他交情不浅,而且许梁本人还掌握着一支军队。这样的人,轻易不能动他。”
“那,那我受的气,便白受了?”王总兵叫道。
杨总督眉头微皱。瞪了王总兵一眼,道:“如今我刚上任,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等着吧。总有机会收拾许梁的。”
许梁尚不知道自己被杨总督和王朴惦记上了。他出了总督府衙,在外面与贺虎臣等一众武将汇合。由于晚上由陕西巡抚衙门置办新任三边总督杨鹤的接风宴,此次前来迎驾的一众官员都不急着回去。须得过了今晚的接风宴之后才能走。
驿站这种地方早就住满了人,固原知州陆澄源很会来事,特意在一个偏街的客栈给包了下来,将许梁和一众武将接进了客栈里去住。许梁等一众武将到了客栈里,众人都没有休息的意思,仍在议论三这总督杨鹤发出的罢兵休战的谕令的事情。
许梁仍在消化杨总督做和事佬的异常举动的用意何在,对于贺虎臣,贺人龙等武将的议论没有什么兴趣。罗汝才和万文山两位梁军将领到抽穿到许梁屋里汇报在汉中府作战的情况,许梁耐着性子听了,大体满意,便将二人轰了出来,接着想杨总督的用意。
可以肯定的是,杨总督与王总兵的关系非浅,不然也不会巴巴地站出来当这个和事佬,只是想不通杨总督为什么会摆出一副一心为公,顾全大局的样子。
难道王朴在杨总督面前说的全是好话,上赶子求着杨总督出面缓解自己和许梁的关系?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而且一点也不好笑。许梁很快就否决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设想。
想不通,还是想不通。
三边总督杨鹤的接风宴,说是说由陕西巡抚衙门举办,其实具体操持这件事情的,还是固原州的官员,固原知州陆澄源整个下午忙得脚不沾地。
固原州里最大的一家酒楼被官府整栋楼包了下来,当晚天色尚早,固原州衙的衙差们便开始清场,闲杂人等不得告近酒楼十丈以内,几十名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侍候丫环个个美貌异常,令一众久在汉中府战场上厮杀的武将连连吞口水。
主桌上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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