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赶紧走!”
可那女子刚下地,便娇柔柔“哎呀”了一声,身子一歪,却是跌回了床上。
“你这是作甚?”老山魈此刻是急得冒火。
女子却揉着脚腕,嘴上满是委屈。
“这铁链子锁得太久,这脚走不动了。”
“哎呀!”
老山魈一拍脑门,便要把门外的小妖唤进来,可一回头,那门边哪儿还有人影。
“罢了。”
他弯腰蹲在床前。
“为夫背你走。”
女子笑盈盈伏上老山魈的背脊,手指间却悄然扣着一枚斑驳的金针。
李长安闯入后院时,眼前所见是一片混乱。
纵火的、抢夺的、厮打的、嚎叫的
奇形怪状的妖怪们干着五花八门的事,道士顺手斩了几个,便同那鸟兽四散了。可接下来,那一道接一道的回廊,九转十八弯的道路,把李长安绕了个头晕目眩。
好在一转眼,就撞见个熟悉的白脸儿仓皇躲进墙角。
道士两三步追上去,不见了人影,唯有一套衣衫扑在地上,一条菜花蛇正往草笼子里钻,一路蜿蜒着,扑簌簌直掉粉末。
道士眼疾手快,一把逮住尾巴尖,抖鞭子似的一甩。
“啪挞”一声响,这条菜花蛇就焉巴在了道士手里,掐住了七寸给提起来。
“柳使者,昨日才认识,今儿便再见,这莫不是天注定的缘分?”
那蛇吐着信儿,只嘶嘶叫唤,好似条面上裹粉的寻常花蛇。
“不好,竟是认错了蛇”
道士脸上似笑非笑,那菜花蛇倒是吐信儿吐得更欢。
“听闻蛇胆利目,近来眼睛干涩,既不是柳使者”
还未说完,那菜花蛇赶紧口吐人言,表露了身份。
“别,别,是我,人妖”
“嗯!”
“道长。”
柳使者立刻改口,嘶嘶哀求道:
“您老法力高强,何苦来为难我这么个小妖精。”
道士笑呵呵把这菜花蛇放开。
“在这妖巢里,我俩也算老相识,我也不为难你”
说着,他拍掉手上沾上的粉末。
“你且告诉我,山君去了何处?新妇又在哪里?”
“便是这院子。”
菜花蛇把李长安引进一小院,道士第一眼就瞧见门户张贴的“喜”字。
“山君先前往这院子里来,新娘子也关在这院子。”
说罢,它捏着兰花指,期期艾艾往旁边挪了几步。
“小的也只晓得这些您看这儿”
“多有麻烦。”
道士道了声谢。
“哎。”
那菜花蛇得了应,撒丫子就跑了个没影。
道士四下扫视几眼,提着剑跨入房中。
房子里装饰满了红绸、红灯、红纸,满堂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倒显得地上那滩血泊与尸首不那么醒目。
那尸首是只古怪的生物,像一只独脚的狒狒,从那身上衣物,李长安确认这就是那山君。道士靠近了仔细打量,这山君扑倒在地,四周和身上都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唯一的伤口也是致命伤来自于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脑浆、血液、毛皮、碎骨片混杂在一起,深深凹陷之余也向四周溅射开来。
以道士时常给妖怪、土匪开瓢的经验看,八成是在毫无防备或者反抗下,被人以重物反复捶打致死。
“看来新娘子不太中意新郎官么。”
道士笑着捻起些地上血液,触手尚温。
他起身割下一条布幔,用山君的妖血信手书了一道冲龙玉神符。
“急急如律令!”
剑指一压,布幔化为飞灰。
他已祭起上景门看家的本事,唤起鼻神“冲龙玉”。
那妖女兴许是晓得了李长安这门本事,一路上兜兜转转尽往那儿气味重的地方钻,不是花园,就是茅厕,再加上妖怪们也不爱洁净,不做法时还不明显,只道这庄子布局别致,就是隐约有些怪味儿,可这一唤起“冲龙玉”,那味儿好似在积粪池边用鼻子寻榴莲。
饶是李长安久经考验,冷不丁也被这气味儿冲得有些失神。
他艰难辨别着妖女留下的一点残味儿,几经兜转,瞧得周遭别说人影,连妖怪都跑了个精光。终于,道士不得不承认,还是让那妖女给走脱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去寻大胡子,刚穿过一洞门,一拐角便撞着一席艳红的嫁衣。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眼都是惊愕。
“妖女”
“是你这牛道长!救命啊!”
“哈?”
第八十三章葫芦书生()
“道长!”
前一声惊愕莫名,后一声便是哀婉凄切。
那白莲教的圣女转眼就换了面孔,娇柔柔提着裙摆,两只红绣鞋蝴蝶穿花也似的小跑着,带着一阵香风就依了过来。
如此美人入怀,夫复何求?
可惜当面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美人儿跑来刚打了个照面,就生生被一截锈斑斑的剑锋给抵了回去。
“道长这是作甚?”
女子把眉眼柔得与那水波一般,低着头似泫泫欲泣,好似受了莫大委屈一般。
“在这妖怪巢穴里,你我同为生人,理当同舟共济才对!”
“可不敢与新娘子同舟共济。”
道士笑着冲女子手上铁梏努了努嘴,那上边,新郎官的血还没干了。
“贫道头壳可不是铁打的。”
“道长明明知道奴家哎?”
话到半截,道士突然伸手拽住女子衣领,将其提在身旁。
紧接着。
一阵子错乱脚步,女子身后的门洞便连滚带爬涌进一堆狼狈不堪的妖怪。
这园子不大,用粉刷的矮墙围拢,留着两处出口
大抵是附庸风雅,中央弄了个小小的花圃,正值时节,开得也算斑斓。
可这一帮妖怪一拥而入,各各神色仓惶,哪儿会依着圃中留下的花径走,一股脑儿地冲突到花木中,见着前面堵路的是那凶残的道士,齐齐便刹住了脚步。
一帮子凶恶妖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在原地转悠,那五颜六色的花木就只得遭殃,眨眼碾落成烂泥了。
瞧着这帮妖怪狼狈模样,道士略一思索,便晓得自己想差了,这帮子不是追着妖女来,而逃离着某个东西。
忽而,道士耳中听到一个细微的沙沙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拖拽在地面上摩擦声?
这下子妖怪们愈加惊慌,其中牛犊大小,似猫似狗的玩意儿还拱起脊背,朝着道士龇牙试探。道士只将那剑锋似的目光扫过去,它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见状,道士这才把剑锋一敛,移步让开道路,妖怪们如蒙大赦,争先狼狈而逃,不消片刻,小小的院落狼藉的花木中,唯有道士与那妖女,以及隔着一道矮墙越来越近的沙沙声。
“沙沙。”
隔着一道矮墙,那撵着大帮妖怪狼奔豕走的声音愈来愈近。
李长安解开手中布囊,仅存金针一枚。
道士默不作声将其取出扣在手中,那声响忽然消失,对面的门洞里就探出一个水缸大的蛇头,白色鳞片好似抛光的金属,映着耀目的光晕。
方才便是这巨蛇?
不对。
仔细打量,道士瞧得这蛇双目无光,连那蛇杏儿都是搭聋在嘴边,显然已经丧失了意识。
果然,那门洞又转出一个年轻书生,他单手夹着水桶粗细的蛇躯,一步步将其拖拽进来。
一进门,便朝着道士咧嘴一笑,而后抱起那巨蛇,双手一搓,每搓一下,那蛇便缩小一分。没一阵,水桶粗细的蛇便只有筷子大小,他这才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
李长安鼻子尖,当即就闻到一股子绵醇的酒香。
那书生又冲着道士笑了笑,把这蛇塞了进去,在耳边晃了几晃,心满意足将葫芦挂回腰间,这才朝李长安拱手说道:
“劳道长久候。”
“不打紧。”
道士还了一礼,掌中针手上剑却没半点收回去的意思。他只寻思这是哪来的人物,方才那巨蛇应当先前从宴会上跑路的升卿公子,如果没看错,被这书生塞进葫芦时还是活着的。
拿活生生的蛇妖泡酒,这书生也好本事,若不是当下敌我未明,少不得拉住他,换一杯妖蛇炮制的酒尝尝鲜。
“道长当心,这书生厉害。”
正寻思着,耳后传来粗沉得声音,道士一转头,却是燕行烈领着马三并那母子走了过来。
此刻,大胡子手上还牵着他那匹黄骠马,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寻回的,那柄凶神恶煞剑也不晓得放在了何处,腰间挂着他的重剑,手里拎的家伙却是李长安的配剑。
见了那书生,他赶紧拦住马三,让他护着俩母子躲在后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于道士并肩而立。先是将长剑递还给道士,这才望向书生,神色肃穆。
“昨日,便是这书生突袭于我,这人十分厉害,相斗中,我没法保着妖女周全,只好让马儿驼着妖女先走才有今日之事!”
大胡子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个大概,道士却听出了点道道。
“保妖女周全?”
“不错!”
没等大胡子搭话,那边那书生已拱手正色道:
“鄙人受人所托,为天下除此妖女,两位俱是义士,请万勿阻挡!”
说罢,凛凛目光逼视那妖女。
“吓。”
妖女却装模作样唤了一声,拿葱白的指尖儿绕着发丝儿,半掩在道士身后,娇笑道:
“这公子好凶恶的眼神咧,怕是要把奴家活吃了。”
她拍了拍胸口。
“可是啊,奴家现在是这燕大人与道长的人,你要想得到奴,少不得与他们斗上一场勒。”
大胡子狠狠瞪了妖女一眼。
“这妖女固然该杀,但燕某职责所在,却是不能从命。”
说完,抽出剑来,一步向前。
那书生却是摆摆手。
“两位高义,在这妖巢之中,能为不相识纸人挺身而出、自陷险境,鄙人已是自愧不如,如何能在此时此地与二位动手。”
说完,竟是一拱手,转身便走。
末了,只有一句提醒隔着墙头传来。
“两位当心,那妖女已然脱了金针封印。”
女子脸上笑容当即一滞,本已悄然挪远,正要趁机逃跑,可两道凌冽的目光投过来,铁钉一般将其定在了原地,却是李长安按剑轻笑。
“道”
还没说出话,就被一只大手捉住脖颈,这女子身形也算高挑,可在燕行烈手上,却好似那小女娃子手里的布娃娃,单手便可任意摆弄。
被他抓住脖子,拇指摁在后脑勺,便乖乖低下头,露出后项上渗出血珠的猩红小点。
女子自是不肯,奈何万般的挣扎在大胡子的怪力下皆是枉然,只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驴球子”、“没腚眼儿”、“入你娘”变着花样儿从那樱桃小口中蹦出来,倒是与平日的媚视烟行大相庭径。
事不关己,道士就听个新鲜。
燕行烈倒也沉得住气,半点不理会这污言秽语,只摇摇头。
“果然脱了封印。”
转头询问。
“道长,那金针还有么?”
“尚余一枚。”
道士将手中金针递过去,大胡子接过便是一指摁进脊椎。
这女子当即软绵绵倒在地上,世界从此安静。
一行人出了谷口。
回首眺望,那深谷中浓雾依旧,但依稀可以看见,雾气翻腾里,一道浓烟直上天际。
这可不是道士等人做的。
也不知这庄子平素里积累了怎样的恩怨,那山君一死,妖怪就失了管制,放开了天性,抢夺的、吞杀的、打砸的、纵火的道士一路所见,妖怪们尽是自相残杀。
这倒是省了几人力气,以至于大胡子还有闲心,回到那摇摇欲坠的堂子,回收了道士扔出去的金针。
“如何?”
道士递过一酒葫芦,里头装的是山君庄子里的猴儿酿,却是他走之前顺手牵羊。
“都不抵用了。”
大胡子正摆弄着手里金针,闻言逃了摇头,接过葫芦灌上一大口。
“那便麻烦了要走上一遭?”
“对,是要走一趟。”
燕行烈虽豪迈过人、勇于任事,但却任侠意气。好听些叫为人四海,难听些就是有组织无纪律。他自觉与李长安脾性相投,又曾并肩作战,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透了个底。
譬如这金针,唤作渡魔针,乃是佛家金身炼制,是镇抚司各卫所常备的利器!
虽然道士很不明白哪儿来这么多和尚作针,不过他一野道士也管不了人庙里的八卦。
重而言之,这针端的厉害。
那妖女身上封印,一来是手上镇龙锁,二来就是刺入脊骨中的渡魔针。
此番,这妖女虽然拔出了金针,但其实效力仍旧留存体中,一身本事用不出来,不然也不会被那书生给逼回来,乖乖撞进李长安手里。
但奈何,这金针是消耗品,须得时时更换,偏生燕行烈手里的存货,都在那庄子里被李长安挥掷一空。
而他回收的金针,用过一次后,便效力大减,应付那些山精野怪还可以,对付白莲圣女却是抵不了用。
道士口中的麻烦,即是封印妖女必用金针,而金针只有镇抚司驻所才有。
两人口中要走上一遭的,便是附近唯一一座有镇抚司驻所的县城。
平冶城。
“只怕会暴露行踪,引来白莲教的高手。”
道士却还有疑虑,大胡子一路行来不走大道,只穿山越林,不就是为了避免行踪暴露么?
“避开大道,只乔装进城应该无妨。”
李长安却仍旧摇头,先不说大胡子这体型如何乔装,他所担心的,也不是那些被白莲教煽动的平民百姓。
此次押送这白莲圣女,不仅是秘密进行,且汇聚了镇抚司三州九卫的好手,但几天之内,被人宰了个干净不说,连半点消息也没透出。
是那白莲教势利强盛若斯?
当然不是。不过一老套路,出了内奸而已。
这些年朝堂风雨飘摇,底下也被各方势利渗成了装水的筛子,只是没成想这镇抚司也没躲过。
所以李长安其实是问:你不怕被内鬼出卖行踪么?
燕行烈却是摇头笑道。
“那人我却是信得过。”
“只是我等不熟此地路径,要去那平邑,怕是要多费些时日,也不知这金针”
“两位恩公是要去平邑?”
那救下的女人忽而开口道
“奴家便是平冶人氏,这左近有一条捷道,只是”
第八十四章化魔窟()
千佛寺,水陆大会。
一声锣鼓响,今日的喧嚣便又可告一段落,佛爷、权贵、百姓俱都各自归家。
值日的沙弥骂骂咧咧开始清扫起地上狼藉。西边上日色昏沉,他估算是赶不上晚饭了,倒不是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只是昨日里还有些清贫善信帮忙,今儿却不知突然没了踪影。
当真不像话,这礼佛的事儿,又不是和尚念经,怎能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懈怠?
“呸。”
他啐了一口,直了直腰,一抬头就在一水儿光头里,发现了两个格格不入的和尚,一老一少正往山上走。
这俩和尚身上灰扑扑的僧衣打满补疤,一眼便知不是本寺中人。
他道了声晦气,三两步上前,用长扫帚将两人截住,冲那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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