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仪闻言目露讶然,沉思片刻,起身拱手应道:“多谢国公爷教我,否则,只怕下官就要误入歧途了。”
镇国公含笑摆手,道:“都说谢大人心思敏捷、智谋出众,本帅不过是随口一言,关键还是谢大人颖悟非常,一心忠君爱民。”
这话当然有夸赞拉拢的意思在,然而镇国公说得如此坦荡无私,就是谢之仪自己都不好意思想多了。
不得不说,对于谢之仪来说,这么劝说可比孙长玉当初那样直接诱之以利有效多了。
谢之仪就是再渴望通过攀附权贵而获得仕途晋升,但毕竟还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士子,从小接受的就是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这是他为人臣子该有的操守,也是底线。
眼下镇国公以效忠君王、兼济天下来感召他,无异于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地脱离已经对他忌惮生疑的孙长玉,改换他途以图建功晋升的借口。
——自古以来,要脸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讲求个师出有名。
而且这样一来,不论将来谢之仪走到哪一步,念及今日的誓言,都会记得,他是康平帝的臣子。
镇国公眼见着谢之仪一脸的如释重负,满怀踌躇,在心中默默地为韩彦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都是文人出身,对于对方的心思就是比别人摸得准!
却不知韩彦对谢之仪的了解,更多的是来自前世的经验,而不是“读书人”的出身。
前世谢之仪位极人臣之后,虽然也颇有私心,做过不少以权谋私之事情,但是只要事关原则,关于江山社稷,他却从不曾退却糊涂。
这也是韩彦愿意拉他一把,而没有像对待孙长玉似的一味地戒备打压的原因之所在。
镇国公这厢与谢之仪达成了共识,而那厢已经踏入辽东地界的周丘也下定决心,不论随行的幕僚如何劝说,他也绝不会因私废公,听从孙长玉的安排,将鹞子岭掘铁铸兵的工程当做孙周两家富贵绵延的筹码。
这一路行来,一路被那幕僚唠叨,翻来覆去的都是些让他暂且隐忍、伺机夺权、慢慢架空谢之仪的阴谋论,周丘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心里怅然烦恼,难免就在家书中流露出来。
孙畅音本就因为情浓时被迫与周丘夫妻离别而相思愁苦,只是想着此事事关周丘仕途升迁,这才不得不强行掩下心中的不快烦恼,苦怀相思,留下来照顾孩子。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周围和周父提及周丘在信中对孙长玉派他去鹞子岭与谢之仪争权夺利一事的不满,孙畅音震惊之余,心中的苦闷烦忧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孙畅音立刻抱着孩子到正院去,把孩子交给周母代为照看,又假托回娘家探望近日正在病中的孙老夫人,收拾了几盒补品,便乘车一路径直往孙府行去。
等到了孙家,孙畅音先照例去慰问了孙老夫人的病情,接着便直接去母亲孙夫人处哭诉。
“骞儿才那么点大,正是需要父亲陪伴教导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怎么能为了自家争权夺利,就把夫君遣去鹞子岭那等苦寒偏僻之地?一点都不顾念我们母子!
“再说了,夫君心性纯良、襟怀磊落,向来不屑于这些倾轧朝争的,亦不善于应对。可那谢之仪却是连祖父都敢当廷算计的人,夫君此去跟他争权,吉凶未卜,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留我们母子俩在这世间孤零零的可该怎么过活啊……
“况且祖父和父亲这么做,不是逼迫夫君他违背自己的本性,逼他染脏自己的手吗?!培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婿,祖父和父亲有没有为我想一想?为骞儿想一想?
“……”
孙畅音情绪激动不已,连珠炮似的又哭又诉,孙夫人就是想插嘴也插不进去,且她又心疼孙畅音作为新妇的委屈和不易,只能是拥写孙畅音,由她哭诉了个尽兴。
好不容易等孙畅音哭诉够了,勉强收住了眼泪,孙夫人这才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心疼地怜惜道:“我的儿,瞧这哭得可怜见儿的模样……”
说罢,又吩咐外头守着的丫鬟送了水进来供孙畅音梳洗之用。
方才见孙畅音一进来就一脸愤怒和委屈地提起周丘前往鹞子岭接替祈年主理掘铁铸兵一事,孙夫人直觉不好,便赶紧遣散了屋里伺候的人。
幸好她先一步将屋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否则方才孙畅音说的那些话要是传到了孙长玉和孙秉直父子俩的耳中,还不知道得招来什么样的训责呢!
等丫鬟将水端了进来,孙夫人以眼神遣退了她,亲自服侍孙畅音梳洗。
等孙畅音洗了脸,又重新梳了妆,孙夫人见她的情绪稳定下来,遂温言开解道:“母亲知道你和子陵新婚燕尔的情意正浓,骞儿又还太小,一家人不愿分别……
“可是你要知道,子陵不单是你的丈夫,骞儿的父亲,还是周家的子弟,年轻有为,担负着整个周家重责与希望,所以这一次,周府尹和你公公才会与你祖父和父亲一起促成此事。”
说到这里,孙夫人语气一顿,抬手摸了摸孙畅音的发髻,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要记得,你如今不仅是孙家的女儿,更是周家的媳妇,你在娘家时尚且还可以任性撒娇,等回了周家可万万不许任性妄为了。你要记住,子陵前往鹞子岭接替祁年主理掘铁铸兵一事,不仅孙家的意思,也是周家的意思!”
事关自家前程,哪怕孙家门第比周家高出许多,作为媳妇的孙畅音若是故意插手破坏此事的话,只怕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孙畅音点点头,娇嗔道:“我一向分得清轻重,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否则,此番我又怎么会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只敢找借口回家来与母亲哭诉?”
孙夫人见女儿没有被一时的恼怒愁怨冲昏了头脑,满意地点点头,轻拍着孙畅音的手笑赞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可是好孩子也会有情绪压抑不住的时候。
孙畅音自小见惯了孙长玉和孙秉直父子俩的钻营,而且周丘如今已然北上,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不论是孙家还是周家,肯定都不会改变主意召回周丘的,遂只能退而求其次,一脸希冀地看着孙夫人,恳切地祈求道:“母亲,您也说了,夫君是周家的希望,到底不是孙家的人,若论可靠,可比不上孙家自家的子弟。
“要不,您找个机会跟父亲说一说,何时用孙家子弟替换了夫君回来?”
孙畅音是真的不愿意周丘趟这趟浑水,一来她不愿意与周丘异地相思,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不愿意周丘为了她而委屈自己,那会让她歉疚不安。
若不是娶了她,周丘也不会被孙家盯上、利用,更不会因为顾虑她而违心地接受孙家的安排。
孙夫人闻言叹息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若是孙家的子弟真有如子陵一般优秀出众者,那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觉得你祖父和父亲会舍得交给子陵来做吗?”
还有一点,孙夫人没敢说出来惹女儿伤心。
谢之仪此人野心勃勃而且颇有手腕,极难对付,就连孙长玉上次都因一时不备而被他踩了一脚以上位,更遑论孙家后辈子侄本就大多资质平庸,不是他的对手,去了也是做谢之仪的垫脚石了。
而即便是孙家有那么一两个天资不错的后辈,孙长玉肯定也舍不得现在就派他们去啃谢之仪这块难啃的骨头的,以免他们“英年早夭”,孙家后继无人。
说白了,周丘和谢之仪一样,都不过是孙长玉搏取家族富贵绵延的一枚棋子而已。所不同的是,周丘作为孙家的女婿,而且又一心钟情于孙畅音,比谢之仪好控制些罢了。
孙夫人看着一脸失望的孙畅音,不由地暗自庆幸,小女儿打小就被自己娇惯得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否则她若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不知道得多伤心难过呢。
被亲人算计,那痛苦会比敌人给予的更加致命。
孙畅音自孙家无功而返,郁郁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接到周丘从鹞子岭寄来的家书,说他一切都好,并询问她和儿子是否安好时,孙畅音才蓦地自伤心难过中清醒过来。
对啊,她只记得自己难过了,怎么忘了儿子同样离开了父亲,年幼的他更需要自己的关爱与呵护呢?
为母则刚,想明白之后的孙畅音,专心照顾起了儿子,事事亲力亲为,一心要把他培养成像他父亲一般文采风流、襟怀磊落之人。
既然她无法到鹞子岭去陪伴周丘,那就专心替他照顾好家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能够专心一致地对付谢之仪,免得因为记挂家里而分心,被谢之仪算计了去。
孙畅音把自己的这种心思写在信里,寄到了鹞子岭。
周丘接到信件之后苦笑不得,心里却因为孙畅音的理解和支持而暖洋洋、甜滋滋的。
第496章 相请()
为免孙畅音在京城无谓地担心,周丘特地在回信中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一心做事、不问争权。
至于会不会因此而被孙长玉知道……
呵,孙长玉都特地派人监视着他了,还会不明白他的选择吗?
而此时的孙府外书房,得到幕僚秘报的孙长玉大发雷霆。
“呵!这真是打虎不成,倒引来一头狼!白眼狼!”孙长玉将茶盏重重地砸在地上,眉毛倒数,眼底怒火寒光闪闪。
便是自小陪侍在孙长玉身边自认为对他的脾气摸个八九不离十的也孙秉直,这会儿也吓得缩肩垂首,跟只鹌鹑似的不敢吭声。
他可是好久没有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看来,谢之仪和周丘的先后背叛,严重打击到了这个历经三朝的宰辅。
面对孙长玉的滔天怒火,孙秉直这个嫡长子尚且如此,更别提是那些属官幕僚了。
众人敛气屏声,垂首听命,生怕在这个当口有所差池,惹得孙长玉不快,成了那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孙长玉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心中恼恨归闹恨,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抱怨生隙的时候,遂深吸一口气,吩咐长随老年:“打扫干净,给各位大人备些茶点吃食来。”
老年跟随孙长玉多年,自然知晓孙长玉这是要他回避,且要看紧门户的意思,立刻躬身应了,亲自打扫干净茶盏碎屑,又重新给在座的大人们添了茶,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屋内众人,知道孙长玉这是有要事要与他们彻夜长谈,遂个个都打足了精神,等候吩咐。
是夜,孙府外书房的灯火彻夜长明,直到黎明时分,眼看着到了上朝的时辰,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韩府这里,舒予懒懒地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正在自己动手梳洗穿戴的韩彦,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叮嘱道:“你都得到了周丘‘不配合’的消息,只怕孙首辅那里也知道了。今日上朝,他少不得寻你的不痛快,你可得小心应对。”
韩彦束好发带,走到床边,倾身在舒予的额头亲吻一下,笑道:“你别担心,他孙首辅有哪一日不寻我麻烦的?只要我不屈服,继续帮扶圣上亲政,就绝没有和孙氏一党和平相处的可能。”
韩彦一脸的浑不在意。
舒予知晓韩彦一向是直面困难、不惧不怕的性子,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劝就改了性子,遂轻笑一声,低声叹道:“这些我都明白……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圣上如今年幼,立位不稳,便是有心,面对孙首辅这样树大根深之人,只怕也无能为力……你将了对方一军,如今不妨且再退一步,免得逼得狠了,免得对方狗急跳墙……”
舒予眉间难掩忧色。
韩彦爽然一笑,抬手轻柔地将舒予眉间的皱纹抚平,温声安抚道:“你放心,打一棒槌给个甜枣,这个道理,你夫君我懂。”
说罢,抬手轻轻覆上舒予的小腹,笑道:“你啊,就安心在家养胎,照顾好我闺女就行了!”
舒予眉间泛出笑意,瞋了韩彦一眼,娇嗔道:“你怎么知道就是闺女了?这么闹腾,说不准是个调皮的小子呢!可没有忻儿当初那么乖……”
“定是个英姿飒爽的闺女!”韩彦不以为然,一脸坚定地说道,又转而叹息一句,抬手揉了揉舒予散落鬓边的青丝,心疼道,“就是你受苦了……”
舒予忍不住笑了起来,横了他一眼,故意撒娇道:“还好你没有‘有了闺女就忘了媳妇’!”
韩彦仰头哈哈大笑。
……
朝堂上的明刀暗箭,女人们在家里帮不上忙,但有人却偏偏要将女人也拉入这场权力的角逐。
孙畅音看着面前来接她回孙的年婆子,眉梢微挑。
年婆子是孙长玉的心腹老仆老年的媳妇,因为老年的关系,在孙府颇得体面,就是儿子奉墨,也一向是跟在孙秉直这个孙家未来的掌家人跟前伺候着的,而且很得器重。
年婆子因年纪大了,做不动许多活儿,近些年来便在自家养着了,只每逢初一十五去府里给孙老夫人等女主人请安,偶尔闲暇时也会去府里说笑孝敬一二。
孙府便是派婆子来请她回娘家,也不会派了年婆子过来。
看来,这次要她家去的不是别个,正是大约已经被自家夫气到跳脚的祖父。
孙畅音的眼光一转,唇角扬了扬。
正好,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祖父说呢!
孙畅音知晓此次回娘家不会愉快,便将儿子留在家中,叮嘱乳母仔细照顾着,这才伴着年婆子登车而去。
等一路回到了孙府,这说辞也想得差不多了。
等下了马车,问了前来迎接的门房,这才知晓孙长玉眼下却还尚未下衙,就是孙秉直也尚在官署。
孙畅音便预备先去拜见过祖母孙老夫人,再去母亲院里请安。
谁知到了孙老夫人院中,才知道孙夫人也在。
孙畅音面上不露痕迹,心里却暗自思忖,这时节非是晨昏定省,她母亲舍了一家子要理的杂事,留在祖母院中,想来是得了风声,特地等她来,好帮衬她的了。
孙畅音这么一想,脚步顿时又坚实了些。
果然,见礼之后,三人闲话几句,孙老夫人便打听起周丘在鹞子岭的事情来。
孙畅音柔声笑道:“孙女幼承庭训,男人出门主事,女子安稳后宅,不可随意插手。又因自己是新妇,且家中主事的是长房,我这儿就更不便随意打探了。
“因此每日只在家中修身养性,用心教养孩子罢了。掘铁铸兵这等朝政要事,孙女只怕还不如祖母您知晓得多呢!”
孙老夫人听孙畅音这么说,嘴角的笑意逐渐散去,端着茶盏半晌没往唇边送。
孙夫人见了,连忙笑着责备孙畅音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实心眼?往常在家时只教你不可随意干涉男人们在外头的事,又没有说让你充聋作哑,什么都不打听?”
孙畅音调皮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撒娇道:“祖母,母亲,我知道错啦,以后一定会多多留意的!”
第497章 退意()
孙老夫人见孙畅音母女二人当着她的面演双簧,也不戳破,只是正色劝告孙畅音道:“你母亲说得对。你若真是又聋又哑的什么都不了解,还怎么笼络住郎君的心?
“一个妇人,若是失了郎君的心,在这内宅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外人看起来鲜花着锦、热闹非凡的,内里的孤寂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孙畅音见孙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