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郎拿了风灯,依然在前引路。
几人沉默的跟着他绕去塔林边缘。
此时,崔大郎才道:“听闻城主一改世家寺庙官员可免赋税的规矩,但凡经由江陵一地的商船皆要收一定财帛,这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柳福儿点头,道:“崔郎君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崔大郎摇头,道:“只是觉得城主此举有些欠妥。”
柳福儿挑眉,道:“这话怎么说?”
崔大郎道:“江陵一地饱受战乱与盘剥,我理解城主想要造福百姓的心意。只是,城主才刚得城不久,此正是表明态度,稳定地位之时。”
“你这般作为,只怕会将所有曾故居此地的世家彻底推拒开来。”
“除此之外,还有佛寺,”他道:“信仰的力量不可轻忽,城主不曾见识过,不知其中厉害与可怕。”
听了这话,柳福儿笑了。
她的确没见识过,不过在她曾生活的地方却知道其他。
那是一种堪比洗脑一般的说教,让人疯狂,让人盲目。
“能与此等力量抗衡的,当时也唯有世家耳。”
“我以为,也唯有两方势力制衡,城主方能求仁得仁,”
崔大郎声音平和,所说的话却十分犀利。
身为世家子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遮掩其中的利弊。
“崔郎君所言有理,只是我心已定,赋税之事绝不更改,至于其他也只有想法子解决了,”柳福儿微笑。
崔大郎说说的可怕,她是没亲眼见过,但她却在铺天盖地的各种报道里看到过各种事迹。
江陵曾经富庶,如今却已千疮百孔。
然而就在城外,打着超脱于外的出世之地却占了千亩良田,不交一文钱税,却可以开铺子,利滚利,钱生钱。
江陵几万百姓都已食不果腹,可被民众深深信赖崇敬,时常供奉的他们却视若罔闻。
谢大出门的这些日子,她处理政务时便意识到这一点,只是那时各方面都不成熟,她只能佯作未见。
而今,东边、西边、北边商贸都已建立合作意向,她的队伍也已经拉开。
论武力,比货源,她一样不缺,少的只有与洗脑和舆论抗衡的笔杆子和人脉。
刚巧,崔家便在此时入了她眼。
崔大郎定睛看她。
柳福儿坦然回视。
两人对视许久,侧面有人字正腔圆的宣了声佛号。
崔大郎侧开脸,并与柳福儿拉开距离。
柳福儿双手合十,笑着与眉须洁白的主持见礼。
崔郎君上前,介绍柳福儿。
主持一早就得了小沙弥回禀,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一城之主。
他略微寒暄几句,便让跟来的小沙弥带人过去。
柳福儿道了谢,与小沙弥下了塔林。
来到简单的客舍,柳福儿叫了司空八郎与院子坐定,道:“今晚你晚些睡。”
司空八郎挑眉,问:“怎么了?”
柳福儿道:“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来说,你不觉得今晚崔大郎说得有些多。”
第三百四十一章 凭什么要她男人出力?()
夜半,周围已是万籁俱寂。
司空八郎头枕手臂,歪靠在临窗的榻上假寐。
外面,忽然传来几许声响,司空八郎从榻上一跃而起,疾步来到门边。
手才搭上门闩,才要拨动,便听得脚步声再度响起。
司空八郎皱着眉头,听了片刻,便拉开门。
外面一片安静,只有门缝夹着一页纸片,正随风轻摆。
司空八郎快步过去,将纸抽出,又把门拉开。
外面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司空八郎吐了口气,打开信。
其上寥寥几句,只说崔家在山南亦有商铺几间,还请城主多加照拂云云。
司空八郎拧起眉头,暗道这崔大郎着实恼人。
说婉拒了吧,又不算,说站到一边吧,也不是。
这就让人纠结了。
不过好在他跟前自有聪明人。
他把信收了,习惯性的转头来到柳福儿门前。
内里一片漆黑,他迟疑片刻,折身回去自己屋里。
第二天清早,柳福儿起身,才一出门便看到司空八郎。
眼见他眼底青黑,柳福儿为挑眉毛,道:“莫不是昨晚没人过来?”
司空八郎摇摇头,上前将信递了过去。
柳福儿看完,笑了笑,侧头吩咐赤槿去拿些饭食,吃过便离开。
司空八郎见她十分淡定,便道:“咱们跑来这么远,合着就是要找这么个蛇鼠两端的人。”
“那也算不上,”柳福儿晃了晃信纸,调侃道:“好歹寻了个生意伙伴,也还不错。”
“柳福儿,”司空八郎瞪她。
“大兄别急呀,”柳福儿笑道:“崔家在当世也是世家领袖,多少世家都看其行事?如今他家肯与咱们做生意,肯上缴赋税,便是什么也不说,其他人还不得寻思一番?”
司空八郎抿起嘴。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交好,但这与他在听到柳福儿交代时的预期差得实在太远。
本来他还以为崔大郎会前来,至不济也会派人请他们过去,大家说说话,交交心,如此才好继续交往下去。
谁知他就塞来一封连信都算不上的字条,就把他们打发了。
这让他如何能舒坦?
此时的他也是忘了,早在临来之前,他与孟氏的夫妻私语,他的信誓旦旦。
吃过早饭,几人辞别了住持,便离开寺庙。
因并没拜别崔大郎,他们并不知晓,此时的客舍里,崔大人和崔大郎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对话。
崔大郎以为,柳氏占据地利之便,又背靠梁家,便会人脉也没少多少,即便她做法有些急功近利,但她手里筹码不少,与世家或是信仰抗争未必一定会落与下风。
如今唐皇宠信外戚,打压老臣,朝堂之上早已不复清明,与其消极的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寻找生机。
当世唯有几家有人雄之势,只是东边徐家已有清河崔氏辅助,其南吴家人才寥寥,恐不是徐家对手。
另一边,黄贼南下,几次强攻,已占了几个城郡,刘主庸聩,不知进取,只浑噩度日,根本不是理想去处。
剩下的,也只有北地。
梁家军悍勇,中原一地有他们驻守,倒也安稳。
虽其中有城郡拥城不听朝廷号令,但也只是一时而已。
只是梁帅一心为君,家族若与其彻底绑上怕还不如此时。
而今柳氏特地过来示好,他以为不如借此与柳氏交好。
此时江陵正是维稳之时,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好得多。
崔大郎自认自己还有几分看人的本事。
他以为能凭一时气愤便想出夺城之法,并将所有后果都陆续安排妥当之人,定然也凭着那股气性做出一番成绩。
崔大人则不以为然。
他以为,柳福儿行事太过随心,规矩法纪都不如她一点私怨重要。
无规矩不成方圆。
这样的人极容易因小利和情绪反复。
崔大郎笑道:“柳氏行事是有些过了,但也是护犊情深之举。”
他道:“若是没有这点气性,只怕早前她便已堙没在内宅之中,如今阿耶又岂会识得她是谁?”
“何况她如今是一城之主,没有敢想敢做的性子,如何撑起一城?”
崔大郎眼睛微弯,微哂道。。。
他才刚弱冠,正是年轻气盛,想要一展抱负之时,只是大家族讲究内敛随和,凡事以礼法规矩而行,他身为嫡长,不可出格。
只是与本心,他还是喜欢像柳福儿这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绝不等上一年半载的做法。
崔大人历经宦海沉浮,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眼见儿子一脸欣赏,气得不成。
但他也明了,儿子大了,已不是罚已罚便听话的年纪。
他瞪起眼,呵斥道:不管如何,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番会定州,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孝三年,哪里也不许去。”
崔大郎笑了笑,拱手称是。
河道悠悠,战火消弭之后,货船商船又如从前一般来去通行。
柳福儿此番也算达成所愿,她惦记家里,半点也不停留的往回赶去。
一连行了几天,船停靠在襄州补给。
守将得知柳福儿过来,急忙赶来拜见。
在听到他说,梁帅出征,梁大上书,只是唐皇才一准许,帝都和汴州同时有事,他脱不开时,柳福儿气得笑了出来。
这个梁大还真是有意思,他不想去也就算了,偏还做出一番孝子模样,却又在这儿来将她军。
她又凭什么拿自己的男人血汗成全他的名声?
柳福儿淡淡说了声相信梁将军定会安排妥当,便再没有下文。
赤槿上前请了他出去。
柳福儿摩挲着下巴,琢磨了会儿,道:“去把人赶紧叫回来,咱们这就出城。”
赤槿急忙出门寻人,并在宵禁之前离开襄州。
从这儿回江陵就近了许多,一连行了三天,船便进了卡口。
才一进城,柳福儿便先去府衙。
见到全四,她便吩咐:“截住所有从西边发来的信鸽儿,把信交给我。”
全四哦了声,问:“昨儿就来了一封。”
他道:“上面是八百里加急,我已经送给都尉了。”
柳福儿表情微凛,问:“从哪儿来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到底是一家人()
“从帝都,”全四见柳福儿面色不对,声音有些发虚。
柳福儿当下转头,直奔府邸。
进了门,就问老常,“都尉在吗?”
老常点头,道:“听说你回来,都尉一早就从校场赶回来了,这会儿该在小郎君那儿。”
柳福儿闻言,非但没高兴,反而冷着脸,疾步往后院行去。
梁二正抱着梁康玩飞高高。
柳福儿进来,正好看到梁康小身子飞起,四个肥短的爪子胡乱飞舞着,嘴里还咯咯的笑着。
“小心,”柳福儿忙走到近前,手虚虚的护着。
梁二一把抱住梁康,转头道:“你回来了。”
柳福儿含笑,不错眼珠的盯着儿子。
梁二顺手把梁康递给柳福儿,见她接住,才松开手道:“我正等着你呢。”
一听这话,柳福儿道:“等我作甚?”
语调温和,表情柔和,目光一直落在梁康身上。
可莫名的,梁二背后的汗毛全部竖起。
他咧了嘴,赔笑道:“一别多日,为夫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娘子。”
柳福儿转头。
梁康不满柳福儿注意力转移,张开爪子扳住她脑袋,用力的转向自己。
柳福儿被弄转来,梁康张着隐约有点白牙的小嘴,淌着口水,道:“羊。”
同时咧嘴,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柳福儿无语,腾出一只手,给他擦嘴,道:“阿娘。”。。
“羊,”梁康坚持,黑黝黝的眼睛认真的盯着柳福儿。
好吧,羊就羊吧。
被儿子这般看着,柳福儿秒怂。
梁二趁机凑过来,道:“叫阿耶。”
“耶,”梁康倒也听话,让他喊,当真就喊了,还十分的标准。
柳福儿很高兴,赞道:“康儿真聪明。”
梁康咧着嘴笑。
口水再次泛滥成灾。
梁二心里有事,眼见柳福儿抱着梁康亲热个没够,便悄悄给润娘使了个眼色。
润娘忙上来接了梁康过去。
柳福儿侧目睨了眼,表情淡淡的出门。
梁二赶忙跟上。
待到回了正房,赤槿已经收拾妥当,水盆里也打了热水。
赤槿投了帕子,梁二赶忙接过来,并示意她退下。
柳福儿坐在榻上,眼瞧着他这般,心里暗自一叹。
梁二将帕子递来,笑道:“娘子擦脸。”
柳福儿看他不语。
梁二摊开帕子,确定温度适宜,便尽量放轻手劲,帮柳福儿净面。
待到他把帕子拿开,柳福儿道:“你打算几时走?”
梁二搁帕子的手一顿,讪讪道:“你知道了。”
柳福儿道:“梁将军怎么说的?”
梁二走过来,揽着她肩膀,让她依偎着自己,道:“大兄也会没想到,曲氏滑胎了,幸好包娘子反应的快,不然连命都保不住,只是以后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他低声道:“你也知道她跟唐皇关系,大兄不好不闻不问。”
“还有帝都那边,前段时间为了防着汪家,好些事情一直压着没办,这会儿都找上来了。”
柳福儿垂着眼,听他温声絮叨。
其实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一点。
他记挂父兄,也甘心为他们操劳。
柳福儿握住他的手,道:“你只记住一点,做什么事前先想想我和康儿,莫要让我担心。”
梁二点头,道:“边地不同别处,不好时常送信,不过只要有机会,我都会送消息过来。”
柳福儿点头,又道:“粮草一事你不需担心,我已请托魏节度使,再不济也还有我。”
梁二反手握住她,道:“你交代我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车子在正厅隔间里,还有那船,太大了,我把水榭改了改,把船停那儿了。”
柳福儿顿了下,才哦了声。
梁二见她这般,不由笑了,道:“你该不是忘了吧?”
柳福儿眨巴眨巴眼,没有吭气。
梁二定定看她,嘴角缓缓上扬,最终咧了嘴。
他抱着柳福儿,仰头大笑。
柳福儿轻捶他胸膛,娇嗔道:“笑什么笑,我不能忘事情啊。”
“能,”梁二眉眼依旧染着笑意,他用力亲了口柳福儿,只觉心田汩汩流淌着如蜜一样的液体。
柳福儿环抱住他腰身,软软的靠着他,感觉他胸膛的震动,聆听那一下下有力迅捷的跳动。
第二天一早,柳福儿依依送梁二上船。
回来之后,她便往汴州送了封信。
接着她便去正厅。
隔间里,小儿学步车正摆在当中,其上泛着淡淡的漆光,甚是漂亮。
周家兄弟立在一旁,见柳福儿露出笑意,便道:“这车都是梁都尉自己一人所为,便是打磨和上漆也没假他人之手。”
柳福儿笑着搁手,让赤槿把车子送去后院,与周家兄弟道:“走,去看看那船。”
周家兄弟忙随她去水榭。
这时的水榭已变了模样,早前平整的地面冲中间分隔开来,两边分设两个活动的梯子,平时可以中东,船行入时,拆开来便可。
周家兄弟请了柳福儿登船,引她去舱底看了零件运转之后,道:“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船行速并不快,只是人力可以省些。”
柳福儿与这个也不懂,便道:“这个事就交给你们了,缺什么便去寻老常,这里也都交给你们负责。”
言外之意,这水榭以后就专作这个了。
周家兄弟赶忙领命。
柳福儿回到前厅,寻了老常,道:“常叔,水榭那边不好常有人走动,寻几个信得过的在水边多栽些树吧。”
“平常多让巡察的过去转转就是。”
老常点头称是。
孙礼来禀,“城主,全郎君来了。”
“让他进来,”柳福儿坐定。
老常明了这是要说事,便和孙礼一道退了出去。
全四阔步进来,见礼之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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