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义接过木牌,只瞄了一眼,便陷入了沉思。
但沉思至持续了片刻,周斌义笑了。
“哈哈哈哈……”周斌义用手微微拢了拢韩金镛的头发,说道,“孩子,这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可知,这木牌是谁的?”
“不知道!”韩金镛有一说一。
“我本不是生在天津,之所以到天津卫来,之所以在张宅栖身,就是因为他的举荐,他的保举。”周斌义说道,“这人是个好人,不仅能耐俊,而且为人仗义,直脾气。你的身法灵便,这我大概是知道的,但你若说论跑输了他,倒也不意外。”
“这人是谁啊?”听了周斌义的介绍,韩金镛心驰神往,虽说来到天津卫不过两日,年纪也尚未成年,但韩金镛从骨子里有种结交天下英雄的豪气。更重要的,韩金镛想知道,这人是怎么微微一点拨,就让自己的脚力大幅增长,跑步的速度更快的。
“嘿嘿!”周斌义发现了韩金镛心里打的小算盘,“我问你,他是不是随便教给了你几招,让你觉得非常有收获!”
“没错!”韩金镛点点头,他在不大的院落里示意了一下自己跑步的姿势,“我以前是这个姿势跑步,在青凝侯村、在附近十里八村,无论是老是小、无论练没练过功夫,都跑不赢我。”
说到这里,韩金镛又微微屈膝,换了个刚刚学会的姿势,说:“这是他刚刚教我的姿势,这姿势虽然别扭,但含住一口气,跑起来确实是比我过去快,而且还省力!”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周斌义笑了,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孩子,别心急,慢慢等、好好用功,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难寻,我告诉你他是谁,也没有用。但他既然与你有这点拨的缘分,早晚你们爷儿俩还会见面。到时候,我自然会把你介绍给他。”
“周先生,他说会帮咱留意抓贼。他说,昨夜晚间,天津卫几个大户家里都失窃了,唯独咱家,因为您的存在,惊走了蟊贼。”韩金镛把粥碗摆在周斌义的面前,又剥好了鸡蛋,送到周斌义的手中,“他说,有您老在,张宅可保无虞。”
“嗯,这是自然,那蟊贼倘若真是在咱家作案不成,转移到他处,那这案子必定不是个人所为,恐怕是个团伙。既然是团伙,那便要着落在他的身上。”周斌义点点头,说道,“俗话说……”
“好狗护三林、好汉护三村!”韩金镛抢言说道。
“没错!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这事儿交给他查访,肯定没有错!”周斌义说到此处,狠狠咬了一口煮鸡蛋,喝了几大口稀粥,“孩子,别光顾了说话,吃早饭吧!我估计你跑了这一早晨,肚子也饿了,赶紧吃,趁热吃!”
韩金镛点点头,也开始吃早餐。
可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
韩金镛一直觉得,自己和外公王义顺习武虽然不久,但已经小有所成,更因为有了自己天生的铁脚板,想来身上的功夫是能说说道道的。没想到,刚从小村到了天津卫,便接连遇到高人。
如果说周斌义的功夫,能够得到王义顺的肯定,是因为他远远强于王义顺;那这神秘的壮年汉子,又得到了周斌义的肯定,是不是因为他的功夫远远高于周斌义呢?
想到这里,韩金镛心都有些凉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眼界太狭窄了,见识太浅薄了。他以为王义顺就是天下第一,以为“大刀张老爷”张源的功夫已臻化境。如今看来,崇山背后有峻岭,高人身后有高人,自己只是窥到了武学中一个几近于无的侧面。
这种无地用武的感觉,让韩金镛多多少少有些沮丧。
晨练过后,原本应该是非常有胃口的。
但此刻,韩金镛什么也吃不下去。
“赶紧吃啊,孩子,吃完了,把碗筷碟子送回去,好好用功。”周斌义催促道,“你乐意练武,也罢,乐意读书,也成,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来。”
“周先生……”韩金镛欲言又止,他想问问周斌义究竟计划何时教授自己武功的,但想起王义顺早有交代,要自己塌下心来。
“师访徒三年、徒访师十年……”韩金镛记得,这是王义顺的原话。
“既然这学武拜师之事急不得,那此刻,干脆好好用功读书。反正周先生的书房里,有数不清的好书,这些书自己绝大多数都没读过!”想到此处,韩金镛点了点头,他对周斌义说道:“周先生,我吃饱了,忙活完了之后,我想再读一会儿书!”
“好啊,上午的时间都由你自己来安排。”周斌义笑了。
第86章 束发之年()
春去秋来,秋去冬至。
光绪十八年,作为张宅的下人、周斌义的小童儿,韩长恩、韩金镛父子,已经在张宅整整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韩金镛在张宅的生活就如同王义顺所料,辛劳但却富足,唯独的遗憾是周斌义哪怕半招也没教过韩金镛。但好在韩金镛好学,几乎阅尽了周斌义书房内的藏书。
而韩长恩则更为知足,因为为人勤勉、老实肯干,他已经涨了身份,正式成为张宅的副管家,而且月薪也比过去增加了不少。
春又已至,韩金镛心里还有一个念想。书房里的书,他只剩一套崭新的《聊斋志异》没读过。于是,他花了将近一个月,读完了二十四卷本。
书既已阅尽,韩金镛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除了悉心侍候周斌义,诸多的闲暇时间,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打发。
这一日清晨,韩金镛如常,又起了个大早。他四肢慵懒,伸了个拦腰,突然发现自己这三年除了每日读书、每日晨跑,外公传授的霍氏谭腿和宫廷谭腿,竟然忘了大半。
一时兴起,他这一日没有晨跑,而是在院落里打起了拳。
拳招已经忘了大半,但好在拳经仍然记得清晰。
“一路弓步冲拳一条鞭,二路左右十字蹦脚尖,三路翻身盖打劈砸式,四路撑扎穿撩把腿弹,五路护头架打掏心拳,六路仆步双展使连环,七路单展贯耳脚来踢,八路蒙头护裆踹两边,九路腰间碰锁分两掌,十路空中箭弹飞天边,十一路勾挂连环机巧妙,十二路披身伏虎反华山。”韩金镛一边默默背诵着这心法,一边慢慢的出拳。
即便印象已经不深,但好在外公王义顺给韩金镛打下的基础牢靠。韩金镛初一出拳,竟然凭借着肌肉记忆,把这一套拳完完全全的打了出来。
拳带风声,足带风尘。这样一时的忙活,似乎是惊醒了周斌义。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周斌义脸上仍有睡意,但他带着笑容,笑呵呵的站在了韩金镛的身前。
“哟!”韩金镛见周斌义起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连忙一揖到地,毕恭毕敬的说道。“周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一练武,把您老吵醒了!”
“哪儿的话啊,孩子!”周斌义看了韩金镛,却笑了,“你这套谭腿,练的熟、练的好,能耐不小啊!”
“哪里哪里,许久未曾练过!”韩金镛有些不好意思,“我外公曾经教诲我说,这功夫功夫,就是得勤学苦练,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傅知道、三天不练大伙儿都知道了。”
“是啊,你外公说得对,你来张宅已经将近三年了吧,三年没练过,这现在再练,有什么感觉?”周斌义问道。
“您看出来了?”韩金镛听了这话,突然感觉和周斌义有了共鸣,他问道,“周先生,实不相瞒,三年了,今天我突然再打这拳,生疏之感倒是没有多少,但突然感觉耍不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嘿嘿嘿!”周斌义脸上露出了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孩子,你觉得呢?”
“我搞不清楚!”韩金镛说道。
“那我告诉你,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周斌义说道,“想想你十来岁习武,十三岁时进张宅的状态,还不明白么?”
“这个……”韩金镛微微有些龃龉。
周斌义的话,马上接了上来。
“咱习武的人经常说一句话,叫‘拳打脚踢卧牛之地’。过去,你是小孩儿,拳打脚踢的‘卧牛之地’,卧下的是只小牛。如今你长大了,筋骨硬朗了,个子长高了,你拳打脚踢的‘卧牛之地’,卧下的该是正常的大青牛、大黄牛啦!”
听了这话,韩金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采。
在张宅生活了三年有余,韩金镛营养跟得上,晚间得休息,身高确实是长了不少。过去,他和周斌义说话的时候,为了眼神交流,韩金镛得仰着头。但如今,他不需要仰着头了,甚至得周斌义微微仰头才行。
“孩子,我问你点事儿把!你来张宅三年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练拳?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高明的把式么?你不希望我给你指点指点么?”周斌义微微拢了拢自己唇下的花白胡须,问道,“你心里不着急么?”
“心里肯定着急啊!”韩金镛说道,“但我知道您老不愿主动教,自然有不教的道理,我着急也没什么用。刚好我除了习武,也喜欢读书,又刚好您的书房里有这么多好看的书可供我读。我读书,也挺高兴!”
“孩子,你给我说说,你在我身边读了三年的书,最喜欢哪一本啊?”周斌义问道。
“我最喜欢的是刚刚读完的《聊斋志异》!”韩金镛笃定着表情,说道,“虽然经史子集我都背诵过一些,虽然唐诗宋词各有各的风采,但我最喜欢的,却是这蒲公所写的《聊斋志异》。”
“那你从中悟出了什么啊?”周斌义老人又问道,“你喜欢看鬼故事?”
“孩儿不敢戏言,但孩儿读《聊斋志异》之时,除了被里面的鬼故事所吸引外,也是为蒲公忧国忧民的情怀所折服。”韩金镛说道,“我感觉蒲公写这故事,固然有离经叛道的地方,但更多的,却是教育人们挑战那些传统腐朽的陈规旧俗,我很喜欢读这里面的故事!”
“好孩子,你能看到这一步,我十分欣慰!”周斌义说道,“既然我书房里的书,你都已经读完了,那从今日起,你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练拳上吧!”
“是,钟先生!”韩金镛点点头。
点点朝阳歇着照进了跨院,韩金镛仰头,朝着阳光的方向望去,他丝毫没感觉到刺眼。
“对了,周先生!”韩金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周斌义喊道,“我差点忘了,今天应该是我十六岁生日。”
“哦,那好,十六周岁了,你正式到了束发之年!”周斌义听了这话,笑着点点头,“我一会儿跟厨房的大师傅说一声,让他们晚上多弄几样菜码,加上你爹和其他工人,咱爷们儿们一块儿,吃一顿丰盛的打卤面!”
“我是个小孩儿,过什么生日啊,周先生您这就折煞我了!”韩金镛听了这话,赶忙推辞。
“错了,孩子你错了!”周斌义却执意而行,“我告诉你,孩子,虽然男丁到了束发之年,仍然尚未成年,但你想想看,如果你现在是在青凝侯村,你这岁数已经能说亲娶媳妇啦!这个生日得过!”
“哟……”听了这话,韩金镛不自觉发出声感叹,“还真是!估计在乡下,我那些小伙伴已经有成家的了!”
“那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家?”周斌义问道。
“周先生您说什么呢?他韩金镛,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子,哪里到成家的年龄?”跨院门口,传来一阵清幽的声音。
三年来,韩金镛对这声音早已经熟谙于心,不望可知,说话的是张海萍。
“小姐,您起得早!”韩金镛赶忙上前,毕恭毕敬的说道。
“我当然得早起了,得去学校上课呢!”张海萍说道,“行啊,韩金镛,你长本事了,打算过了十六岁生日就娶媳妇是么?”
“哪里哪里,我年纪尚小,暂时不考虑这事儿!”韩金镛羞红了脸,话虽然如此说,这颗心却已经飘回了青凝侯村。连韩金镛自己也没料到,此时,他竟然满脑子都是钟芸。
“不考虑最好,我告诉你韩金镛,我们张家对待你们父子不薄,虽然说这些年你们父子爷俩儿攒了些钱,在乡下也堪称是个小财主了,但你在我家老老实实做工,不能有辞工的想法!”张海萍说道,“人言‘伙辞东一笔清’,但你要想走,可没这么简单。”
张海萍这话,说到了韩金镛的心坎里,让韩金镛没法子反驳。生活在张宅三年,虽然侍候的是周斌义,也没少给张海萍帮忙。但说实话,韩金镛亏欠张海萍的。因为张海萍除了时不时给韩金镛弄些好吃的解馋,还时常从自己的零花钱帐目里支一些小钱,给韩金镛买鞋、买衣服。
其他的家丁,非得到了逢年过节,才能有新衣新鞋穿。但韩金镛几乎每个月都能从张海萍的手上接过新衣新鞋子。更不必说天冷换季时,当年新棉花刚刚絮好的厚棉被、厚棉衣。
“小姐哪儿的话啊,韩金镛做梦也还没这想法!”韩金镛看了看周斌义,然后又把目光对准了张海萍,脸上露出了羞赧而又憨厚的笑容,“小姐还没出门子出嫁,焉有我这下人辞东回家娶媳妇的道理。”
韩金镛这一句话,倒把张海萍给弄脸红了。
韩金镛是男人,虽说十六岁可以娶媳妇了,但也能以“先立业后成家”的说辞迟办。可张海萍也已经十六岁了,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些年,她可没少因为出嫁的事情,和父亲张汝霖使小性。
因为这张宅一家,包括张汝霖,再到他那几房姨太太,甚至这几十个下人里,只有韩金镛知道张海萍的心思:张汝霖早就惦记着把这性格有些直爽、像男人一样的女儿嫁出去了,可张海萍就是不嫁。以至于,每当有媒婆登门说媒,张海萍就要照例犯几天脾气。
“周先生,您用得着韩金镛么?您要用不着,先暂时让我用用!”张海萍不理韩金镛,抬头看了看周斌义,问道,“我准备去上学了,今天不想坐轿马车,想溜达溜达,可时间尚早,我怕路上不安全,让韩金镛送我几步行不行?”
“这自是没问题,小姐,可别误了上学的时辰,吃早餐了么?赶紧出发吧!”周斌义笑容可掬,回答道。
“早点好解决!”张海萍的脸上露出了笑模样,“那我们这就走了,我到学校后,就让他回来,您算算时间,可别给这小子开小差的机会!”
“哈哈哈!”周斌义笑了,“放心吧,谁开小差,韩金镛也不会开小差!”
这一对青年男女走出了张宅的大门。
周斌义望着这俩孩子的背影,摸着自己的胡子,却有些惆怅。
他暗自叨念着:“哟,这孩子……韩金镛还麻烦了!”
第87章 突闻惊雷()
青砖绿瓦,巷道幽深。
几场春雨过后,石板垫地的胡同里,不见光的右侧地面,长出些青苔,踩上去滑滑的。
韩金镛怕张海萍跌倒,抢着走在右面。
张海萍发觉了韩金镛的用意,微微笑了一笑。
“韩金镛,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啊?”张海萍问道。
“什么怎么想的?”听了自家小姐的提问,韩金镛有些摸不到头绪。
“怎么过生日啊?”张海萍又问,“十六岁的生日,多有意义啊!”
“对您是有意义的。”韩金镛低头向前走,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但我生在乡下,长在农村,对我们而言,过生日大不了就是生日的前一天吃顿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