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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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1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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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孺子这才发现,午时已经快到了,自己没去参加例行的朝会,由崔宏与刘择芹主持的朝会应该已经结束。

    张有才、泥鳅和四名侍卫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可是整个上午他们都鸦雀无声,除了偶尔倒杯水,就跟不存在一样。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韩孺子看了一堆奏章,发了一会火,然后火又消了,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没做。

    韩孺子心中感到一丝惊恐,甚至有点感激丑王的到来,起码这是他此时此刻就能做成的一件事。

    东海王早就等在帐外,听说皇帝闲下来,立刻溜进帐篷,行礼之后站在皇帝身边,若有外人看到,还以为他陪了皇帝一上午。

    王坚火走进帐篷,恭恭敬敬地跪拜,“草民听说陛下已经找回宝玺,可喜可贺。”

    “只是听说?”

    王坚火不作回答。

    “朕倒是听说,整个洛阳都在传言你与朕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回宝玺,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而且看好你的人比较多。”

    “只是个别人的谣传,不值一提,草民的确曾提出打赌,可陛下没有接受,无论谁来询问,这都是草民给他们的回答。”

    “如果朕这个时候接受打赌,算不算无赖?”

    王坚火正常的半边脸微微一笑,更显惊悚可怖,“陛下任何时候接受,都是赢的一方,都不能算是无赖。”

    “既然如此,朕赢了,就是你输了,你不仅失去一切,王家数十口人也都任由朕处置。”

    “是杀是放,皆由陛下决定。”王坚火顺从得像是一条爪牙松动的老狗。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你觉得哪一种惩罚更好?”

    “啊?我……我觉得……流放吧,这也不是什么大罪。”

    “不,这是僭越尊卑的大罪,如果洛阳一介草民都能让朕颜面无存,朕又凭什么扫荡宇内呢?”

    东海王并不在意丑王的生死,他过来是想听听皇帝要如何处置谭家,这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坚火,你以豪侠著称,一诺千金,一呼百应,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在与朝廷争夺民心,仅此一条就是死罪,你认罪吗?”

    “草民认罪,草民狂妄,身为布衣之士,却结交四方豪杰,醉心于迎往送来,以侠名自傲,对国家全无益处,罪莫大焉。”

    东海王眨眨眼睛,隐约觉得这两人像是在演戏,他却不明白用意何在。

    “嗯,认罪就好。让朕想想,流放太轻,死刑太痛快——王坚火,你可有妻儿老小?”

    “草民自知容貌丑陋,无意惊扰良家女子,迄今未曾婚配,更没有子女,父亲早亡,尚有同胞兄弟二人、族中兄弟七人……”

    “你以后也不打算娶妻生子?”

    王坚火摇头,“没有这个打算。”

    “很好,那朕判你接受腐刑吧。”

    王坚火一愣,他想到了诸多可能,就这一条没想到。

    东海王更是大吃一惊,“陛下要让他当太监?”

    “入宫做事的人才叫太监,只是腐刑,不叫太监。”

    东海王还是张大了嘴,丑王是天下闻名的豪侠,胯下一刀对他来说乃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

    “那谭家怎么办?”东海王小声问。

    “谭家与此事无关,大楚不刑无罪之人,谭家只要老实本分,自然无事,用不着谁来求情,若是触犯刑律,求情也是无用。”

    东海王明白了,皇帝这是将怨气都转到了丑王身上,以腐刑羞辱丑王,但是放过谭家,向世人证明,丑王的求情毫无意义。

    东海王松了口气,起码一段时间内谭家是安全的,至于能持续多久,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这,他开始觉得皇帝的这一招够毒、够狠、够聪明,笑道:“对对,与谭家无关,是丑王自不量力,非要挑战陛下的威严。”

    韩孺子一直盯着王坚火,那张丑陋至极的脸有过一小会的惊恐,赘疣微微颤动,可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目光平静如初。

    “草民谢陛下大恩大德。”

    韩孺子没有开口,东海王道:“王坚火,陛下要对你用腐刑,你还谢恩?言不由衷吧。”

    丑王轻轻摇头,“陛下用刑之前特意询问草民是否有意娶妻生子,草民回答‘无意’,足见陛下仁爱之心。草民胯下之物既然无用,挨一刀也无所谓,据说洛阳候府里有一位小刀刘,手艺精湛,刀口极小,受刑者三日可下床,半月即可行动自如,能领略此人刀功,草民无憾。”

    东海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孺子心里也暗暗敬佩这位丑王,对帐中的其他人说:“退下,朕要与王坚火单独交谈。”

    谁都没动,王坚火身材高大,两臂修长有力,就算身手一般,也能轻松制伏皇帝,刚刚领到腐刑,更有动手的可能,众人都不敢将两人单独留下。

    “退下。”韩孺子重复道。

    张有才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被皇帝的目光逼退,一个字也没敢说,带头退出帐篷,四名侍卫退得最慢,到了帐篷门口还在频频回望。

    “平身。”韩孺子说。

    一直跪在地上的王坚火站起来,平静地看着皇帝。

    “宝玺从何而来?”

    “受人所托,却不知此人是谁,草民只见到宝玺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草民不是原主,陛下才是。”王坚火顿了一下,“所以陛下一开始就已赢得赌局,草民胆大妄为,拖延数日才归还宝玺,故意生出事端,罪有应得,甘心受罚。”

    孟娥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带着宝玺一路东行,最后在洛阳将宝玺托付给丑王。

    韩孺子越发困惑。

    “你又是怎么将宝玺送到侍卫帐篷里的?”

    “草民自知罪重,甘受任何刑罚,唯独不敢出卖朋友。”

    韩孺子笑了一声,“你的罪的确很重,重到只是腐刑也不足以赎罪——你想当官吗?”

    王坚火呆住了。

    “有一种官,比腐刑更痛苦,比死刑更决绝,那就是打破规则敢做事的官。”韩孺子看着王坚火,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阁下以侠名自诩,无名者托付宝玺,你一定物归原主,昔日仇人求助,你不惜己命也要出面帮忙,如今天下坏乱,民不聊生,百姓盼望一位有为之官如同久旱之地乞求及时雨,阁下可敢担此重任?”(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心照不宣() 
年轻的时候,王坚火脸上的赘疣还只是比较明显,没有现在这么大,像是半张粗糙的面具戴在脸上,大家不叫他丑王,而是称他为“半佛”。

    老一代豪侠被武帝杀掉一批,剩下的不是被迁到穷山恶水,就是退隐江湖,从此销声匿迹,王坚火就是这时兴起的,借助于一点皇亲的身份,他救下不少豪侠,更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他倾尽家产救济许多死去豪侠的亲眷,雪中送炭,不求回报。

    大多数人无以为报,有一些人却颇有父兄遗风,非要还这个人情,一位老豪侠的女儿在安顿好母亲之后,托人转告王坚火,她愿意嫁给他,为妻为妾都行。

    王坚火拒绝,以为这是趁人之危。

    数日之后傍晚,老豪侠的女儿亲自登门,说自己不能平白接受他人的好处,堕了父亲的威名,反正她人已经来了,今晚不走,无论怎样明早出门都将是身败名裂,王坚火娶她就是救她。

    王坚火动心了,老豪侠的女儿不仅美丽,而且聪明大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妻子,可他仍要拒绝,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事,他靠近过去,做势要吻。

    她没有躲避,但是闭上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眼眶湿润,似乎有泪水要流出来。

    王坚火后退,说:“你来之前就已经认准了我王坚火难以娶妻,因此想用以身相许报答恩情,这既是对我的羞辱,也是对你自己的贬低,报恩的方式有许多,姑娘若是心存此念,就先给我一点尊重,然后慢慢等待时机吧。至于名节,姑娘无需担心。”

    王坚火走了,派人去将老豪侠的遗孀接来,顺势将自己的住处让给她们,母女二人用不着离开了。

    也就是在那之后,王坚火彻底断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随着脸上的赘疣越来越大,这个念头再也没有动摇过,他甚至接受外人暗中所起的外号,自称“丑王”,将它变成自己唯一的称号。

    丑王就是这么骄傲。

    他不怕死,亲眼见过诸多老豪侠的悲惨下场之后,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做任何逃亡的准备,官府曾经要抓人,他听说消息之后主动投案,关了几天又出来了。

    他也不怕羞辱,自从八岁时脸上的赘疣变得明显之后,羞辱就是他的家常便饭,但他成功地将羞辱变成了标志,从不惮于展示,也从不接受怜悯。

    可是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那就是当官。

    王坚火仅有过一次逃亡,就是因为洛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公差和前来庆祝的宾客都扑了个空,丑王逃之夭夭,直到府衙放出话来,声称已经举荐别人,他才悄悄回家,然后亲自去向官老爷谢恩。

    至于不当官的理由则很简单:既在其位必谋其政,拿了皇家的俸禄,就得当忠臣,吃里扒外的事情他做不来。

    王坚火推辞过至少五次当官的机会,招募者的地位一次比一次高,前宰相殷无害曾经亲笔手书一封,劝说丑王进京,结果书信被原样退回。

    如今,让他当官的人是皇帝。

    王坚火再次跪下,“草民宁愿受腐刑。”

    韩孺子早料到丑王不会马上同意,“阁下为侠多年,总共帮助过多少人?”

    “草民没有计数。”

    “大概估计一下。”

    “嗯,千八百吧,大多数人只是从草民这里拿点银两而已。”

    韩孺子从桌上拣出一份奏章,“河南郡人口将近两百万,自去年秋天以来,失籍为流民者五十余万,第一次开仓放粮之后,流民减少,尚有十几万,外郡过来乞食者不计其数,天下流民近半在此,河南郡官仓存粮若是赈济全部流民,大概能坚持十天。”

    “洛阳富户响应号召,也要开私仓。”

    “嗯,这样的话能坚持一个月,而且本郡官员提醒:洛阳本来就吸引不少流民,一旦大规模放粮,还会引来更多的人,到时候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

    王坚火抬起头,“草民明白形势之差,可草民现在没有解决办法,当官之后也是一样。”

    “不一样。”韩孺子又拣出几份奏章,摞在桌子上,“实话实说,赈济流民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就够了,朕会尽快平定东海国之乱与匈奴人的威胁,解决后顾之忧,放敖仓之粮以解燃眉之急。朕担心的不是时间,而是官私仓中的粮食到底能不能落入百姓手中?”

    王坚火惊讶地说:“陛下有什么怀疑吗?”

    “朕在京城曾经见过一些灾民,他们告诉我,官府放粮门道不少,很多时候只是拿少量粮食装装样子,然后将官粮高价转卖,对于无粮的灾民,则给予秋后减免粮租,到时候经手人再以低价买粮以补亏空,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所以越放粮而流民越多。”

    “天灾之后,总有人祸推动。”王坚火想了一会,“洛阳的习惯未必与京城一样。”

    韩孺子笑了一声,“或许吧,朕的确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可是本郡官员答应得太好,事情进行得太顺利,洛阳富户又这么踊跃,朕反躬自省,觉得还没有英明到一呼百应的程度,其中只怕有诈。”

    “陛下自谦太甚。”

    “你是洛阳豪侠,尚且要与朕斗智斗勇,河南郡官员比你都老实吗?”

    王坚火磕头,“草民不敢……”

    “洛阳城外有数十万流民等着你救,朕更希望看到那个为谭家挺身而出的丑王,而不是跪在这里口称‘不敢’的王坚火。你不想当官,也行,朕只给你一个临时的官衔,放粮之事一了,官职收回,你仍是‘草民’,而且朕不给俸禄,咱们互不相欠,你帮的不是朕、不是朝廷,只是流民。”

    王坚火目瞪口呆,他受到过不少拉拢,向来是诱以高官厚禄,到了皇帝这里,不仅官是暂时的,连俸禄都不给了。

    “那腐刑……”

    “留着,等放粮完毕咱们再算账。”

    条件越来越苛刻了。

    “那谭家?”

    “朕在纳闷,你这种人怎么会与谭家结仇?”

    “陛下听到的是哪种说法?”

    “谭家想在洛阳建家客栈,你不同意。”

    王坚火苦笑一声,“谭家好友遍及天下,借助任何人开家客栈都是易如反掌,草民即使反对又有何用?不过草民与谭家的确有过恩怨,都是江湖上的小事,不足挂齿。”

    丑王显然不愿细说,韩孺子也不追问,“谭家女眷与老幼留在洛阳,男子编入军中,给他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陛下明天一早出征?”

    “是。”

    “请给草民一点时间,天黑之前复命。”

    “好。”

    “草民告退。”王坚火起身向门口退去,几步之后抬头问道:“如果草民不同意当官,还是要受腐刑?”

    韩孺子点头,“而且动手之人未必是你说的那个小刀刘。”

    王坚火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帐篷。

    东海王等人进来,其他人各回其位,一句也不多问,只有东海王按捺不住好奇,“丑王的样子可不像是要挨刀,陛下又反悔了?”

    韩孺子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户部侍郎刘择芹的奏章,文字有点绕,给予富商的补偿似乎不是很多,一是函谷关免除一部分通关税,并且不再限制每年的通行次数,二是今后若干年内补充官仓时,优先选择洛阳商户。

    东海王不肯离开,站在桌边,翻阅皇帝已经看过的奏章,“嘿,杨奉真是慷慨,瞧瞧,胆小的官员得到的封赏多,出生入死、辅佐陛下的南、北军将士反而只得小赏,他是故意给陛下树敌吧?”

    韩孺子没接话,总觉得刘择芹的奏章里有点问题,他却找不出问题何在,过了一会他说:“明天出征之前,我会亲自拟指,增加有功者的奖赏,加官晋爵。”

    东海王点点头,突然大笑起来,“杨奉这个家伙真是……太聪明了!”

    “嗯?”韩孺子皱起眉头看着东海王,他现在的心事不在京城。

    东海王指着那一厚摞奏章,笑道:“杨奉守卫京城,怕陛下不信任他,所以有意贬低有功的南、北军,激起两军的愤慨,就等着陛下传诏拨乱反正,到时候感激归陛下,咒骂归杨奉,同时还让陛下知道军队与杨奉有隔阂。这是一举两得,既巩固了陛下的军心,又让陛下对杨奉没有疑心。聪明,真是聪明。”

    韩孺子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他都要增加南、北军将士的封赏,对杨奉的用意却没想过那么多,听东海王一说,这的确像是杨奉能做出来的事情。

    “陛下若想让杨奉安心,就在圣旨里狠狠责骂他一通。”

    “骂他?”

    “君臣之道,贵在心照不宣,陛下斥责杨奉却不夺权,就是最大的信任。”东海王轻叹一声,自己从小学了那么多的帝王之术,竟然只能给韩孺子当顾问。

    “心照不宣……”韩孺子觉得这四个字颇值得玩味,“传户部侍郎刘择芹。”

    张有才应是,出帐去告诉刘介,东海王问道:“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想问问他的‘心照不宣’是什么。”

    “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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