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国当然是一个现代化、资本化、人性化、人权化国家,无论电隼怎样狡辩,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你撤兵,我去救乔伊娜。”我向神庙那边指着。
“你救不了她,她在那里,就是锚定两国关系的压舱石。你把压舱石掀掉,两国还会无休止地战斗下去。在江湖,你是内行,我是外行;在政坛,你是外行,我是内行。好了,上来吧——”电隼伸出右臂,向我探下来。
我下意识地退步,拒绝接受他的邀约。
“我去靺鞨神庙。”我说。
“去了也没用,这结局,我早就料定了。”电隼淡然回应。
“你……你知道所有内情?”我问。同时,我也知道答案。作为北方大国的最高领袖,电隼拥有读取所有国家秘典的无上特权。其他人知道的,他只要想看,就一定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只要他感兴趣,也一定会知道。
比如日月娘、流鬼国、古巴比伦无尽回廊、地王、卓娅……他都知道,并且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其实,我应该想到,与政坛上的大人物,江湖人的信息面还是太窄了,无异于以水瓢比之大海。
信息上的不对等导致了大家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不同,大人物俯瞰天下,江湖人却独钻牛角尖。
“乔伊娜无法回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干涩起来。
“任何人,任何北方大国的年轻人,一旦投身军营,就都无法回头了。他们是国家的螺丝钉,随时做好为国家牺牲的准备。这一条,在他们的入伍誓词上写得明明白白。龙飞,你不是我国国民,不了解我国国情,有些事还是不要过多插手了。”电隼说。
按他的说法,乔伊娜仍然是轰天,这种威胁永远都动态存在,保持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性。在她的影响下,北方大国与流鬼国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无论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乔伊娜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国家的主动权,切实地履行了自己的入伍誓言,也保全了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政治,任何一个小民都是垫脚石,供大人物随意调度。
“上来吧。”电隼再次邀约。
“退兵吧。”我摇头,再次拒绝他。
只有退兵,才能打消流鬼国一方的疑虑。同样,退兵才能减少更多伤亡,避免累及无辜。
“主动权在我手里——这一次,我一定得见到流鬼国的人,即使牺牲再多的人,也得达成目标。”电隼决绝地说。
我无法判断电隼与日月娘孰强孰弱,这已经成了一个没有唯一答案的命题。
“我去神庙。”我苦笑一声。
“给乔伊娜送行?”电隼问。
我点点头,他仰面向天,无声冷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做法并不认同,对乔伊娜的付出也不屑一顾。
“北方大国的战士是不需要怜悯的,怜悯别人的人,才是最值得怜悯的人。”他说。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了魔道?”我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电隼是北方大国的民选领袖,集国家政治、经济、人事大权于一身,可谓一手遮天。可是,这国家不是他一个人的,民众能把他推上神坛,也能把他推落尘埃。他展开任何行动之前,都必须考虑民众的利益才行。
像眼前这样,他为了见到流鬼国的人,不惜牺牲战车方阵和特种部队精英,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什么?”电隼斜睨了我一眼。
“两国可以共存,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流鬼国虽然不属于联合国承认的在册成员,但那也是一个完整的主权国度,不容别人践踏。阁下千万三思而后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向他挥挥手,转过身,穿过战车方阵,走向神庙。
多说无益,如果电隼一意孤行,这里转眼就要变成如火如荼的修罗杀场。
如电隼所说,我救不了乔伊娜。当下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到靺鞨神庙去送她最后一程。
士兵左右分开,任我大步穿行。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酸,悲从中来。从乔伊娜的遭遇中,我洞悉了政治与民生、国家与个人、大人物与小人物之间的辩证关系。
即使在宪法上信誓旦旦地注明“人权至上”的国家,小人物也是根本没有什么人权的,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我跟你一起去。”那车长从后面追上来。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但每一个为国捐躯的士兵都应该受到尊重。不管你要去向谁告别,只要那个人是北方大国的士兵,我就有责任陪你去。”车长说。
我没有被他的话轻易感动,只是大步前行。
将近靺鞨神庙,后面有一支特种兵小队跟上来,距离我们十步远,保持着战斗队形。
我毫不在意这队人,心无所求,也就无所谓畏惧不畏惧了。
当我走入靺鞨神庙时,鼻子里闻到一种类似于檀香、藏香混合的异味,浓烈之极,正是从楼上飘下来的。
“阿嚏,阿嚏阿嚏……”那车长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双手捂着鼻子,表情十分痛苦。
“你最好别上去,那里有些事很难用普遍思维来理解,只怕会给你带来困扰。”我说。
车长摇头:“没事,我两次上过战场,见过很多惨烈场面,早就麻木了。”
我不再解释,快步登楼。
对于靺鞨神庙内的“封存活人”现象,我理解为古代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另一翻版。
后者是对遗体进行“固化”处理,而前者却是对活人进行“固化”,从人伦道德、社会公理的层面,很难被现代人接受。当然,人类对于现实世界存在太多的未知,正是这种“未知”限制了人类的想象力,才带来了无法理解的困惑。
我相信,就连日月娘、卓娅等人也无法说清“封存”的原理。否则,日月娘一定会向我做出解释。
上了二楼,香味更重,犹如看不见的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向我袭来。
车长支撑不住,喷嚏连天,几乎寸步难行。
我先看见的是卓娅,她背对着我,双手平托着一个人。那人当然就是乔伊娜,此刻笔直地平躺在虚空之中。或者说,她是“躺”在卓娅手上的,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等一等,请等一等!”我连叫了两声。
卓娅没有回头,而是轻轻地垂下了双臂。
乔伊娜仍然浮在空中,并未因失去卓娅的承托而坠地。
我走过去,立刻发现她是躺在一张透明的平板上。平板的一头连接着石壁,而石壁已经将她的双脚“吞”了进去。
“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应该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我无法说出之前准备好的告别词,对乔伊娜来说,那些话太残忍了。
“没有办法。”卓娅摇头,展开双臂,扬起于空中,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似的,“龙先生,我们都是小人物,面对的都是宇宙降于我们的难题。这种处理方法已经是几万智者数千年来研究出的终极策略,没有更好的措施……”
我低头看,乔伊娜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全身只有胸口微微起伏,那唯一能够表明她还“活着”的证据。
“停下吧。”我说。
“不能停,这是日月娘的安排。”卓娅摇头。
“停下,他叫你停下!”那车长突然拔枪,指着卓娅的眉心。
卓娅根本无视那车长,更不在意那把手枪。她自称是宇宙间大人物脚下的蝼蚁,但在她眼中,那车长也是蝼蚁,也是根本无足轻重的蜉蝣。
“停下来,卓娅,她是无辜的——”我大声说。
乔伊娜的眼角轻轻一动,忽然涌出两串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向下滚动,落入鬓发中去。
“她还活着,她应该好好活着,她是个活人……”我无法说出更多道理,也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不过,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乔伊娜被“封存”,成为又一个悲剧人物。
“喂,喂,赶紧停手,赶紧停手——”车长向前探身,左手揪住了卓娅的肩膀,右手中指作势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连续的两次三连发之后,车长的胸口、腹部出现了六道血泉,鲜血汩汩涌出。
开枪的是跟踪而至的特种兵小队,他们无力对抗怪兽伏驮和流鬼国的人,但射杀同类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稳准狠快,绝无失手。
我明白了,电隼派他们过来,就是为了确保乔伊娜被“封存”,一切试图阻止“封存”进行的人,都必须被当场清除。
“我是……国家的功臣,我在……我在乌克兰战场、车臣战场上立过功,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同袍,这躺着的人是我们的……同袍,你们射杀我没关系,不能放弃她,不能放弃每一个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同袍……”车长并未倒下,而是放开卓娅,举着手枪,摇摇晃晃地向着楼梯口的特战小队走去。
十几分钟前,他和他们也是同袍,同样身在战车方阵之中。十几分钟后,他却倒在他们的枪下,成了自己人的枪下之鬼。
我没有阻止他,即使明知道迎接他的不是战友的温暖双手,而是一串又一串冰冷的子弹。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至少有三支同时开火,子弹撕裂了车长的军服,又以巨大的侵彻力,将他仰面放倒。
车长倒下,那把连保险栓都没弹开的手枪扔出去,落在我的脚下。
第359章 成王败寇(3)()
我伸脚踩住那把枪,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倍感无奈。
这就是战争,在真枪实弹面前,人的抵抗力实在太弱小了。
“不得抛弃同袍”是一支军队的最低原则,车长能够做到这一点,证明他是个性情中人。很可惜的是,这些特种兵全都听命于电隼,唯一的行为准则就是电隼的个人意志。所以,车长倒下,而那支特种兵小队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全面警戒,盯着我和卓娅这边。
“明白了吧?非此不可。”卓娅说,“这是已经写好结局的故事脚本,谁都改变不了。”
“究竟是谁在操控一切?”我不禁哀叹。
这个问题恐怕要去问日月娘,甚至是问将她拨弄于掌心的那种力量。
乔伊娜的右手食指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在那透明托架上连续敲打。
那是一行摩斯密码,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让我走吧,一走百了”。
她甚至不愿再睁眼看这世界,也不肯开口跟我说话。令人悲哀的是,她已经臣服于命运,再也不想做无谓的抗争了,只想尽快结束这种折磨。
“不死,不进轮回,是更深的折磨,你一定会后悔的。”我俯下身,在乔伊娜耳边低语。
“龙先生,你再这样搅和下去,我们的事就永远都做不完了。”卓娅提醒。
我不理睬她,继续向着乔伊娜低语:“我宁愿看到你轰轰烈烈而死,也不愿看着你陷入这种绝境。乔伊娜,我有过被禁锢的经历,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听我说,回头吧——”
猛地,大地震颤三次,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低沉嗥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像是受到惊扰的水牛群在叫,也像是古代西北战阵吹响了牦牛号角一般。
卓娅脸色大变:“龙先生,是伏驮……是伏驮的声音。”
那怪叫声刚停,远处便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军号声。
“是撤退号——电隼要撤兵了!”虽然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但现在却没有半分喜悦。
以电隼的见识,有胜机时绝对不会空手撤退,只有遭遇到强大的敌人,根本没有取胜机会,才会吹号撤军。
那支特战小队瞬间消失在楼梯口,只留下了车长的尸体。
卓娅有些着慌,不知如何进退。
“回小楼去,带上乔伊娜。”我说。
卓娅摇头:“不行,不行,她不能再回去,对于流鬼国而言,她是最大的威胁,比伏驮的危害更大。”
“我带她走,总可以了吧?”我又问。
卓娅再度摇头:“那也不行,日月娘安排我把她送入靺鞨神庙,就一定得进入石壁,变成高加索山的一部分,永远地封禁于此。龙先生,别难为我,你先走吧。”
我知道,强辩无法解决问题,马上脚尖一挑,将那把手枪踢起到半空,反手捞住,拇指弹开保险栓,对准卓娅,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我得带走乔伊娜。”我坚决地说。
“为什么?龙先生,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卓娅脸上渐渐有了怒容。
“我站在正义一边。”我回答。
“只有日月娘能够代表正义,只有流鬼国能够执行正义,你帮北方大国,只会误入歧途。”卓娅气得两颊通红。
我将枪口下移,对准了她的腿部。
现在,没必要杀她,只要让她知难而退就好了。
“不要,不要。”乔伊娜终于睁开了眼睛。
“跟我走,这里不是你的归宿。”我低声说。
“让这一切结束吧,我累了。”乔伊娜无力地说。
“你是战士,永远不能说累。如果你接受这种暗无天日的结局,就只能证明你是真正的懦夫。”我冷静地劝诫她。
“我必须为家人做出牺牲,他们都是无辜的。我死了,他们就会过上好日子,这是电隼承诺过的。好了,龙先生,让我自己决定下一步的路怎样安排,你走吧,走吧……”乔伊娜的眼泪越来越汹涌,可知她心里也有很多委屈与不甘。
蓦的,外面枪声大作,至少有七八种武器同时开火。
卓娅一惊,飞奔到窗口去看。
“是伏驮的虫阵,刚刚那些人都死了!”她大声叫起来。
之前,特战小队杀死了车长,现世报,来得快,他们也无法全身而退,全都变成了虫子的食物。
我没到窗前去看,而是搀着乔伊娜的胳膊,先让她坐起来。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低声问。
我回答不出原因,或许只是因为我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过,又或许是因为她这种决绝牺牲的精神与顾倾城过去做的事有很多共通之处。
“每个人都必须好好活着。”我说。
“你这样为我奔走,如果这次历劫而不死,我愿意追随你,鞍前马后,任由驱驰。”乔伊娜说。
我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不肯任由电隼践踏战士的生命与信仰。
“不用多说,走吧。”我扶着她落地。
“走不了了。”卓娅靠在窗边,连连倒吸凉气。
我和乔伊娜走到窗前,发现外面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虫之世界。
虫子覆盖了契卡镇所有的地面、墙壁、屋顶、线杆、电线、烟囱,任何一处都只看到虫子的丑陋躯体,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种情况下,我沉默地辨认了几分钟,才找到那小楼的大概位置。
要想穿越虫阵到那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谁都不敢忽视了这些铺天盖地的虫子。
向东南方向看,战车方阵已经退到两公里外,不过损失惨重,无论是车还是人,很多都已经变成了虫子的口中之餐。
“不想死,也活不成了。”乔伊娜惨笑起来。
“如果早完成了这里的事,或许此刻已经在小楼里。”卓娅十分沮丧。
“小楼就安全吗?”乔伊娜问。
“除了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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