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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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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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姐心里一惊,忙劝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壮,况且又是刚刚有孕,想是并未来得及召太医诊脉,又或是太医错诊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爱之人,哪里会有人敢加害呢?”
  邢夫人冷笑道:“这也说不准。那戏里常常有的,宫中嫔妃众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没孩子,便巴不得人人都生不了孩儿,眼见娘娘有了龙种,还不想方儿害死她呢?都以为宫里严谨,岂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儿越藏污纳垢呢,不然,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从哪儿来的?”
  凤姐原本心中有鬼,听不得这些话,又不好驳回,只得道:“便如两位太太说的,或者娘娘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担心,才故意瞒住了怀有身孕的消息,不让太医知道。太太想,伴驾春围,这是多大的恩宠,后宫佳丽三千,贵妃昭仪一大堆,皇上谁都看不上,偏就点了咱们娘娘伴驾,这是别的妃子想争还争不到的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别的妃子顶缺儿,未免夺宠,说不定伴在皇上身边的两个月里会吹些什么闲风碎语。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实相告,想法儿瞒住了众人,勉力远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离了宫,那些妃子更有机会加害自己,所以宁可以身犯险,随驾躲出宫去。就是月信来迟,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遥远阴阳不调上,不肯教太医诊脉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从人愿,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生聪明。”说着,也拿绢子拭泪掩饰。
  邢、王二人听了,都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总不出你说的这两种缘故。宫廷里的事,原本难猜。”遂不复提起。凤姐反心神不宁,独自思忖了半日。
  是晚,贾琏亲自找着冷子兴,将一箱器物交与,再三叮嘱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兴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边去,便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只说:“二爷放心,若不能办理得明白,再不回来见二爷的。”
  谁知他二人交头接耳,早被周瑞家的儿子老三看在眼里,这周老三平日里不学无术,只以斗鸡摸狗、赌钱吃酒为意,因输了钱,没有银子吃酒,正在家中翻箱倒柜,想找些什么出来当了换银子救急,正看见贾琏与冷子兴说话,又见贾琏的小厮兴儿、旺儿两个搬挪箱子,不禁思忖:早听说琏二奶奶瞒着上头私放利银,赚的黑心钱,又说二爷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当。如今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必定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好东西,我便偷了,料他们也不敢嚷出来。便趁人不备,撬开箱子,也不敢细挑选,只随手拿了几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觉溜出。
  待出来灯下细看,见是一只镶金嵌玉的瓷瓶儿,一个镂花雕纹三足鼎,一只玲珑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宝气,料想价值不菲,不禁心中大悦。又见那瓶儿纹理细腻,绘着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须发毕现,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日天明,便先藏起瓶儿,只将玉如意和铜鼎拿到当铺去,开口便要五十两银子。既顺顺当当押了来,又觉后悔,心想老板既如此痛快,大概是当得低了,不该一次拿出来的,幸亏还藏着一只瓶儿,下次必得多要些银子。他这里暗自算计,以为得了便宜,哪里知道早已闯下弥天大祸来。这且不论。
  如今只说赵姨娘听见贾母分首饰,便又急起来,因踮着脚儿来探春处借簪子。探春正在窗前临字,闻言诧道:“你并不少这些,如何倒问我借?”
  赵姨娘便抱怨道:“我虽有几根鎏金的,无奈这种日子不合戴。若论银的,统共那一只双股素簪儿,还是那年你舅舅死时现打的,偏前儿又断了一股儿。我记得历年府里办白事,你头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赏了你,一个头哪里插得下这许多。你平时又不爱戴这些簪呀钗的,不如借我戴两天,过后还你就是。”
  探春听见“舅舅”两字便打心里怒起来,冷笑道:“姨娘别说还,就借了不还也使得,谁不知姨娘亲戚多,我今儿借了你,明儿你又不知借了谁,只怕就算姨娘想给我,那借的人倒不肯还给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头翠墨借的素裙子,还有环儿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画,两盒子胭脂,怎么一直不见还呢?别的且不论,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时大姐姐宫里赏的,寻常便拿银子也没处买去,环儿一声不响拿了去,倒说得好听:借!谁还指望着还呢。”
  赵姨娘听了,恼羞成怒,道:“不过走来同你借根银簪,又不是什么金的翠的,能值几何,就被你兜头兜脸翻出这许多旧帐来,只管拿话堵我。我倒不怕明白告诉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为了吊你舅舅的丧,你又不肯去磕头尽孝,你的裙子倒替你尽了礼,你还该谢我才是,倒问着我。就是那字画胭脂,也是你亲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照应点亲兄弟,倒把钱攒下来添活那些钱多得压沉箱底的人,姑娘也别太势利了些。我知道你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难道能耐得还可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里不成?”
  探春哪里禁得这话,直哭得哽咽起来,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这么三天两头地提醒着,变着方儿作践我,自己作践了不算,生怕别人不跟着作践,所以每每地要闹些事故来好教我没脸。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见不得我活得有点人样子,拿着下三滥的奴才逼我认舅舅,每每造谣生事,说我拿钱添活别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给那我添活得着的人,姨娘管得着么?”
  侍书、翠墨看见,忙上来解劝,又嗔着赵姨娘道:“姨奶奶是怎么了,既然口口声声提着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爱,次次来必惹得姑娘伤心。”
  探春骂道:“你们也胡说了,我凭什么要她疼?难道老爷、太太疼我还不够的?我倒肯知足,并不指望谁疼爱。只望她少来两遭儿就是我的造化了。”
  赵姨娘见探春哭了,也怕闹大了自己吃亏,不敢再嚷,却只嘟哝着不肯去,道:“这府里难道还缺少疼她的人?我就把心剖出来给她,只怕她还嫌腥呢。”
  侍书知道她若不得着好处再不肯走的,只得从自己头上拔下根白菜蝈蝈的银押发来递与说,“姨娘若不嫌弃,就把这押发且拿去戴吧,好过在这里惹姑娘生气。”
  探春道:“你又充什么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银散发?便有,倒不如施济穷人去。”赵姨娘道:“正是呢,这府里,我们不是穷人,谁还是穷人?丫环的插戴也比我们体面。”说着摔帘子去了。
  翠墨叹道:“真真是‘贼不走空’,饶是得了东西,还要撂这许多闲话。”侍书忙把她衣襟一拉,不叫说话。探春这里气得哭了半日,只说“什么时候彻底离了这府里才算好呢”,晚饭也没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说潇湘馆诸人起先听得元妃身殁,都道:“这回可没有什么金玉良缘的赐婚了吧?”后来又闻说王夫人决意奉遗旨成婚,要赶在热孝里办了白事办红事,连日子都已择定下来,就在陪灵回来当月里。不禁都瞠目结舌,叹道:“口谕成了遗旨,是更难收回了。”
  黛玉早自贾母提亲日起,已知万无生理,如今闻说金玉良缘已定,更不多想,每日作息自若,心如止水。只是脸上一天天地瘦下去,正合了那句“一日三秋”的老话,便花谢雨收也不能这般迅疾。虽然大夫每日一次诊脉开药,贾母一日三次地遣人来看顾,有时亲眼看着进汤进药,无奈刚吃下去,略一转眼便又吐了。贾母看了,又是忧心又是烦恼,无法可想,也惟有叮嘱紫鹃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鹃到了此时,明知便说尽千般言语亦不能略解黛玉之忧,每日里夕卜灯花,晨占鹊语,当庭拜月,临鼎焚香,无人处便暗暗垂泪,祝祷不已,只盼还有回天之机。看着园里人忙进忙出,议论着怎么装饰新房,怎么打床造柜,又是怎么订制衣裳头面,只恨不能堵住双耳,不闻不见。这日回过贾母话回来,又见黛玉依在床头抱膝沉思,面上木无表情,腮边泪痕不干,眼里却是空空的,不禁叹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黛玉闻声回头,惨然笑道:“谁哭了?这两天我只觉眼睛发涩,这泪大概是终于流到尽头了。”
  紫鹃心里难受,强笑劝道:“姑娘又说笑了,泪是人体之水,哪有流尽的时候?”
  黛玉听得一个“水”字,又觉刺心,猛回头“哇”地一声,将早晨吃的燕窝尽皆吐出。紫鹃忙过来揉抚胸口,便忍不住哭起来。黛玉喘吁吁笑道:“傻丫头,我不哭,你倒哭了。哪里就死了呢?”紫鹃更听不得这话,越发掩着脸大哭起来。
  雪雁、春纤等听见哭声,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及进来,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叹道:“姑娘吃不下饭这个毛病,可怎么样才好呢?医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灵药,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矶上纳闷。恰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两个,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问道:“姑娘这两日怎样?我每每问她,只说好些,竟连我也生疏起来。我又不好驳她的。”说着眼圈儿红起来。
  雪雁由不得哭道:“哪里‘好些’?你只看她脸上瘦得那样就知道了,刚刚还吐了呢。”
  宝玉听见,忙掀帘子进去,果见紫鹃在与黛玉揉胸口,忙凑近问:“妹妹觉得怎样?”
  黛玉微微叹道:“好多了。”一语未了,又喘起来。
  宝玉坐在椅上,见她玉容惨淡,形销骨立,心里只如万千勾戟抓挠一般,疼得有口难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凭别人说什么,只别往心里去,也别理会。待我迎了大姐姐的灵回来,自有决断的。”
  黛玉叹道:“你也不用多说,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也想清了很多事。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玉大惊失色道:“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来怄我?”
  黛玉眼中流出泪来,摇摇头不教宝玉说话,又喘了半晌方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娘娘殁了,大祸眼看就要临头,这偌大一家子几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尽力的了,可你是这家里的人,你不管,谁来管呢?”
  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宰,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
  黛玉收了泪,摇头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样呢?乌鸦尚知反哺,我来这府里十年,并不能报恩,再叫你为我惹祸,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净了。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眼睛看着宝玉,无限怜惜,却再没有一滴泪。
  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我决不负你!”
  黛玉见他这样,更觉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心中并无自己,只是一心为宝玉伤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叹道:“我在这世上,并无一个亲兄弟,亲姐妹,所知己者,不过你和宝姐姐。从前我在窗外头看见她替你绣肚兜,我心里还不自在。这几日不知怎的,只是每每想起这个形状儿来,想来今后你们在一处,这情形自是家常见的,我想着,倒觉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别的,若能看见你两个好好在一起,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便也是欢喜的。”说罢,手慢慢松开,竟转身睡去,不复再言。
  宝玉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句“我的魂灵儿在天上看见”却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灵魂出窍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眼泪流下来,也不知擦拭。
  紫鹃雪雁见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将他一阵乱摇乱叫,半晌,宝玉方“呀”一声哭出来,因见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着她,因将手拳起堵着嘴,哭得喉梗声嘶。紫鹃等见了,更觉伤心,忙将他拉出来,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着,叹道:“二爷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劝着,袭人与秋纹已经闻讯来了,紫鹃又惦记着黛玉,便抽身回屋了。袭人见宝玉面无人色,忙搀了回房。宝玉却不用人扶,一路飞跑回怡红院,扑在榻上,这方放开声音,尽兴大哭起来,叫道:“这回活不得了。林姑娘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她受这般荼毒?想是我家的运道尽了,后头更有许多腌臜事不忍心叫她看见,所以早早地要收她回去。”
  袭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推他说:“听听你这满口里说的什么?哪有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运道差的。老爷听见了,问你还有命在么?”又道,“这些日子府里为着娘娘的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太太还要在百忙里抽出工夫来,乱着裁尺头做衣裳订床打柜,说是按规矩要么三年不婚,要么就得赶在热孝里抢着办了,因此满府里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关己的,只做撒手大爷一般,还有这许多抱怨,太太听见,岂不寒心呢?”
  宝玉哭道:“我才不要结那劳什子亲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什么金玉良缘?又是什么娘娘遗旨?活人的事,凭什么倒要一个死人做主?”袭人听他说得大胆,吓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这等话也是混说得的?”看他这样,深觉忧心。
  且说到了灵柩进京这日,贾母亲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凤姐、李纨、探春、惜春等嫡亲女眷,贾赦、贾政率领敕、效、敦、珍、琏、玉、环、琮、珩、珖、琛、璜、琼、璎、璘、蓉、蔷、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蓝、荇、芷、范、兰等一干男丁,无论有职无职,俱披缟着素,苴棒菅履,或坐车,或乘轿,或骑马,或疾行,都往东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铭旌蔽日,帷幄如云,恰如银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号,各王府亲宅也都设了路祭斋坛,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经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轿车马金银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远薄一点的也都依例送了许多猪羊香烛并扎了百花亭捧栉侍女来,直将东郊十里亭铺成一片雪山银海。接着,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也带着一众侍卫内相驾素车打锣张伞而来,与贾政等厮见了,连道“节哀、珍重”。
  一时羽林军护着梓宫队伍来到,执事太监高宣一声“停棺”,顿时鸣锣檀板齐响,佛号哭声大作,贾母、王夫人等扶着棺材几次哭得昏死过去,贾赦、贾政一边自己哭泣,一边跪请老太太节哀,凤姐命人抬了陈年铁梨木扶手靠背椅子来请贾母坐下。抱琴装裹得绢人儿一般,过来给贾母跪着磕头,贾母见了抱琴,便如见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怀里,复又放声大哭起来。执事太监高喊一声“宣旨”,顿时四下里偃旗停乐,贾府众人忙都过来列队跪倒,数百人群,只闻呼吸之音,不闻抽泣之声,静得月夜风轻一般。戴权遂高声宣旨,备述元妃生前身后事,椒房失鸾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遥远,又为解木造棺诸事,已经耽搁近旬,头七已过,二七将即,况且天气炎热,尸身不敢久停,宫中监天正又早择定入殓日期,不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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