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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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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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坦率地说吧。给人家这样想,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为他奉献一切。”
“既然先生也认为是这样的,就不要紧,您放心吧,我敢担保。”
夫人习惯的扒了扒火盆离的灰,随后把水罐里的水给铁壶续上,铁壶马上不响了。
“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要有不对的地方就直接了当说吧,能改我就改。’于是先生说:‘你没有什么错,有错的是我。’我痛苦极了,哭了起来,越发想听听自己的过错。”
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十九

起初,我把夫人当做个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对待的。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虽然她是在向我的头脑诉说,却开始打动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症结就在这里:虽然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没有,但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睁大眼睛想细看个究竟时,却有什么也没有。
夫人一开始,认定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的,结果也就厌弃了自己。虽然做这样的断言,却又不能心安理得。说心里话,她却从另一个方面来想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弃自己的结果,终于发展到厌弃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事实来证实这个推测。先生的神情总是那么温存,既和蔼又可亲。夫人将这个疑团用往日的情谊包藏起来,并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打开这个包袱让我看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它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如你所说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的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使他满意的。而且我相信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知道。”
一瞬间,夫人出现了一种期待落空时的可怜表情。我赶紧补上一句话:
“可是我能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的把先生亲口说的传达给您。先生不会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会儿说:
“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不过……”
“是关于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么?”
“是的,如果那就是原因的话,便没有我的责任,单就是这一点,我就轻松多了……”
“怎么回事?”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的说:
“我说,请你来判断。”
“只要我能判断就行。”
“可还不能全说,全说了要受责怪的。只能说不受责怪的地方。”
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在刚好要毕业之前死了。死的很突然。”
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其实是自杀。”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里啦。但从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说先生以后就变了,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
“杂司谷的墓,就是他的吗?”
“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起那么大的变化么?对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我想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但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尽可能找到的事来安慰夫人。看来他似乎也从我这里多少得到点儿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一个问题。可是我抓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实夫人的不安,也正是从这荡漾着的稀薄的浮云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道的也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摇来摇去,夫人一面颠簸一面又四处伸出手来,想要抓到我这个不可靠的判断。
十点左右,门前传来先生的脚步声时,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刚才的一切,撇下我抢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开隔扇门的先生。我也跟在夫人后面迎上去。只有女佣人好像还在瞌睡吧,始终也没露面。
显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样子更高兴。而刚才夫人那清秀的眼中还饱含着泪光,那漆黑的双眉还紧蹙着呢。夫人这种奇怪的变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虚伪的(实际上我并没有认为那是虚伪的),那么刚才夫人对我的诉说,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为了玩弄感伤而特意造作的女人的无聊把戏。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苛责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突然这样兴奋,反倒放心了,心里想:倘若真是如此,也无须担忧了。
先生笑吟吟的问我:“真是叫你受累了,小偷儿没来么?”接着又说:“小偷儿没来不扫你的兴么?”
我要回去的时,夫人带着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她那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像是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更像是对我特意赶来而没遇上小偷儿感到遗憾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剩下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它装进袖筒里,拐过行人稀少的寒夜小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单单挑出那晚的事情,详细地写到这里。因为我认为这有写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地点心回来时,心里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地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昨晚放在桌上地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着巧克力地茶色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时候,我自然想起送我这点心地两位男女,确是世上一堆幸福地夫妇。
直到秋暮冬出,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地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越熟,还请夫人帮助我拆洗,缝补衣服,以前我还没穿过衬衣,这时衬衫上还缝了黑领子。夫人没有小孩,她常说帮我做点活儿倒挺解闷,像是一副调理身体地好药。
“这是手工织的哪?从来还没有缝过这么质地好的衣服,不过就是不好缝,简直没法进针,为缝它,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她这样诉苦时,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嫌麻烦的神气。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亲来的家信。信中叙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说情况不太好,最后又附上一句嘱咐说:眼下还算过得去,不过到底上了年纪,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正如人过中年,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但是他本人和家里人一向认为,只要小心调理是不会突变的。近来客人一来,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他幸亏懂得些养生之道,总算是对付到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正到院子里去干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摔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进行抢救。后来经医生诊断,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倒和肾病连系起来。离寒假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本想等到学期末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在这一两天中,父亲病卧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此时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安,卧终于下决心回家。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告别的时,顺便请他为我暂且垫上所需要的钱。
先生有些感冒,懒得到客厅,就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入冬依赖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书桌上。先生这间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悬搁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防呼吸困难。
“索性得场大病倒好,轻微得感冒反叫人讨厌。”说着先生又苦笑了一下,望着我得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了先生得话时,我直想笑。
“感冒什么得我还能忍受,若再重点得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这样吧。您要亲身领略一下就会理解的。”
“是么?我觉得要得病,最好是得个致死的病。”
我并没有特别理会先生的话,马上谈起母亲的来信,提出向他借钱。
“你一定很窘吧。这几个钱,我手头上还有,你拿去吧。”
先生召唤夫人,让她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她从里屋的大约茶柜之类的抽屉取出钱,仔细地叠再一张白纸上,说:“你担心了吧?”
“晕倒过好几次么?”先生问我。
“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老是那么摔倒吗?”
“是呵。”
这时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亲,原来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病症故去的。
“反正是很难好啦。”我说。
“是呵。如果我能代替他,我倒是很情愿哪。他呕吐吗?”
“到底怎样,什么也没写,大概就是没有吧。”
“只要不呕吐,就不要紧的。”夫人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原来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腿坐在地铺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这么忍耐坐着。没关系,还可以起来哪。”第二天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终于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了。母亲无奈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
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感到父亲的举动似乎有什么勉强的样子。
我哥哥再很远的九州做事,倘若没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轻易同父母亲见面的。妹妹嫁到外乡,不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是一叫就能换回来。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搁下学校的功课在放假之前赶回来,父亲是非常满意的。
“这么点病就让你在学校请假,真不值得。你娘写信不应该那么夸张。”
父亲不仅嘴里这样说,还叫人把以前铺好的被褥收拾起来,以显示他像以往那样健康。
“您不能太大意,要不老病又得复发,那就不好了。”
父亲对我的提醒像是很高兴,可好似又有些不大在乎。
“没关系,只要和平时那样多留神点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紧。他自由自在的在家中走来走去,既不喘气也没觉得眩晕,只是脸色不好,比常人差的多。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对他借钱的谢意,说等到年后挥东京时再把钱还给他,并告诉他,父亲的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眼下还挺好,晕眩和呕吐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去以后,我一边同父母将这先生的事情,一边想象着遥远的先生的书房。
“下次去东京,给他带些香蕈(xun)吧。”
“好的,不过先生能吃这种干香蕈么?”
“虽然不大好吃,可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有点惊奇,特别时信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觉得他回信就是表示亲切。这样一想,这封简短的回信是我非常高兴。当然,这毕竟事我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信,会使人觉得我同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一定是很多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应该先说明的。先生生前,我仅仅接到过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现在这封简短的回信;后一封,则是先生死前特意为我写下的一封很长的遗书。
由于父亲的病情,活动须格外谨慎,所以下地以后也几乎没到户外去过。一次,在一个天气特别和暖的下午,父亲到院里去了。那时我怕万一出事,紧跟在他身旁。我不放心,想让他扶着我的肩,父亲笑了笑没有理睬。

 二十三

我常常同无聊的父亲下将棋(近似我国的象棋)。两个人生性都很懒散,下棋还得烧着被炉,棋盘放在被炉的木框罩上,没走一步棋子时才把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我们时常弄丢赢来的棋子,用火筷子夹出来。
“下围棋棋盘过高,还有腿,所以在被炉上没法下。下将棋还是摆在这儿好,怪舒服的,正始于懒人。好,再来一盘吧。”
父亲赢的时候准说再来一盘吧,输的时候也这样说再来一盘吧。总之,他不管输赢,总乐意围着被炉下棋。起初我觉得很新鲜,这种隐居式的娱乐也引起我很大乐趣,然而随着时间一长,这样的刺激便满足不了我那年轻的精力了。我常常把握着“金”和“香车”(都是将棋的棋子)的拳头举到头上,忍不住打起呵欠。
我想起东京的生活。在那充满血流的心脏深处,传出一种活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使我奇怪的是,这种鼓动声似乎从一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被先生的力量给加强了。
我在心里暗暗把父亲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较。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生死无足轻重的老实人。从被人赏识这一点来说,他们都等于零。然而,这位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便仅仅做个娱乐的同伴,也不会使我满足。而由于过去在游玩中才有了交往的陌生的先生,竟不知不觉地影响我的头脑并超过了由玩乐的交际中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这个词有些冷漠,应该改说成心。在那时的我看来,哪怕说先生的力量渗进我的肉体,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血液中,也是丝毫不过分的。父亲使我的生身之父,先生担任是个外人。当这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仿佛刚刚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真理似的,有些惊愕了。
我百无聊赖的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父母眼中的我从这个从前显得宝贵的人,也慢慢变得乏味了。我想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都同样体会过这种心情吧。最初一个来星期还亲亲热热,好吃好喝的,疼爱的很。但是按照惯例,高潮一过,家里人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到了最后,常常时有你没你都无所谓似的,待遇也简慢了,在家期间,我也度过了一个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总带回一种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正如俗话说的把天主教的习气带进儒家的家里一般,我带回来的额习气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尽量的掩饰,但是身上本来就有的习气,怎样掩饰也总会给他们发现的。终于我觉得没趣,想提前回东京。
幸而父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高明的医生,经过周密的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症状。于是我决定提前在寒假结束的一些时候离开家乡。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对。
“要回去?不是还早么?”母亲说。
“再住上四五天也来得及呵。”父亲说。
我没有改变自己决定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过年的门松(日本风俗,过年要在门前装饰松枝,以示祝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街道任凭寒风吹拂,到处不见一点过年的景象了。
我马上到先生家去换钱,顺便把香蕈也带了去。只把东西拿出来,有点唐突,所以我把香蕈放在夫人面前,特意解释说:“这是家母送的。”香蕈装在一只新点心匣里。夫人很客气的道了谢,拿起匣子正要到隔壁去时,大概是觉得很轻吧,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呀?”夫人的那副亲切的样子,总让人看到她那孩子般极为天真的心地。
两个人对父亲的病情,反复问了许多不放心的问题。这时先生说:
“是呵,照你讲的情况看,好像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病到底是病,不能不谨慎点。”
关于肾病,先生有许多我不懂的知识。
“这种病的特点是,虽然自己已经染病在身,却又感觉不到,便不放在心上了。我过去认识的以为军官就是这样,他死的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睡在旁边的妻子竟连看护的工夫都没有。他半夜叫醒妻子,只说有点难受,第二天早上便死了。可是他妻子还以为丈夫在睡觉呢。”
以前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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