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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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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磺卸加晌依凑樟媳凰桥灼腒的情面吧,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为K送葬回来的路上,他的一位朋友问我,K为什么自杀。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为这种质问感到痛苦了。首先是夫人和小姐,接着是从故乡赶来的K的父兄和接到通知的朋友们,甚至同K毫不相干的报社记者,全都向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我的良心每次都象针扎一般的难受。而且在这种质问背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就是你杀死的,赶快坦白吧!’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一遍他留给我的遗书,此外一句话也不多说。在葬礼的归途中,提出同样问题、又得到同样回答的K的朋友,从怀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一边走,一边看他指点的地方。上面写道:‘K是因为被父兄从家里撵出来之后,产生了厌世的念头而自杀的。’我没有作声,把报纸叠好又送回他手里。此外他还告诉我,也有的报纸说,K是由于神经错乱而自杀的。这些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连报纸都顾不上看,所以这方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我最担心报上登出给家里人找麻烦的消息,特别是小姐的名字若受到牵连,就更不堪忍受了。我问那位朋友,此外还登了什么。他说他看到的,只有这两种。
我搬到现在这所住宅,是那以后不久的时候。夫人和小姐忌讳以前那所房子,我每晚都重复着那夜的回忆,也很痛苦。所以一经商量便决定搬家。
搬过去约莫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后不到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同小姐结了婚。从外表上看,一切都是依照预想发展的,所以也可以说应该庆贺。夫人和小姐似乎都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我的幸福却拖着一条黑影。我想,这幸福大概正是最后把我引向那可悲的命运的导火索吧。
结婚的时候,小姐——已经不是小姐了,应该称为妻——不知想起了什么,说道,我们去给K扫扫墓吧。我的心毫无由来地蓦然一惊,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妻说,我们一起去扫墓,K一定会感到高兴的。我呆呆地望着她那一无所知的脸。直到她问我怎么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
我答应了妻的要求,两个人一同到杂司谷去了,我在K的新墓上洒了洗尘水,妻在坟前供上线香和鲜花。我们低头合掌。大概妻一定在默述着同我结婚的前后经过,让K高兴吧。我只在心底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过错。
那时,妻抚摸着K的墓石,夸耀说很漂亮。其实那墓没什么特殊的,大约是我亲自到石料铺挑选、定购的缘故,她才故意这样说的吧。我望着这座新的坟墓,又看看我的新婚妻子,想到K那埋在地下的新的白骨,相比之下,心里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讥讽。从那以后,我下了决心,再不同妻子一同去为K扫墓了。

五十二

“我对于亡友的这种感觉总是持续着,其实这也正是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甚至几年来所期望的结婚,也不能不说是在惶惑中举行的。然而,我本人却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所以总以为结婚也许会使我的心情一转,成为步入新生涯的开端。但是,做了同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我那虚幻的希望,便立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了。我同妻相见时,常常突然感到K的威胁。仿佛她站在中间,到处不可分割地连结着K和我。我对她也没什么不满的,只因为这种感觉,总想避开她。于是她马上察觉到了。然而,她并不明原委。她常常盘问我,为什么老是这样思虑?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当我一笑了之时,便也释然,但有时她也生了气。后来她竟嗔怒道: ‘你厌弃我了吧!’‘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每次我都很痛苦。
也有几回,我一发狠,就要向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但是,一到真的要向她倾吐的时候,一股身外的力量就突然闯进来抑制住我。你是理解我的,也本没有必要再解释了,然而这却是应谈的要点,还是先说一下的好。那时候,我丝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假使我以对亡友同样善良的心,当面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一定会流下喜悦的泪水原谅我的。我所以没能这样做,并不是盘算对我有什么利害关系。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污点,才没有坦白的。请这样理解吧,在纯洁的感情中,哪怕留下一滴无情阴郁的污点,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楚。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把K忘掉,心里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逐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试图在书籍里寻求慰藉,拿出异乎寻常的劲头开始用功。而且我盼望着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但是,凭空造出一个目标,又异想天开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分明是说谎,便更加使我烦恼。于是,我再也不能把心灵埋藏在书籍中了。我又抱着胳膊向社会眺望起来。
我似乎觉得妻子并没为眼下生活所困扰,她的心情是松缓的。妻家原也有些财产,母女俩无事赋闲也总能维持生活,而且我的景况不找职业也没啥问题。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大约还有几分放纵情绪吧。但是,我不做事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这里。一定是我受到叔叔的欺骗之后,我痛彻地感到人是不可信赖吧。但是我也真的相信人性恶了。我心中产生一种信念,不管世人如何,我本人是高尚的。但是当我意识到,因为K,这种信念已毁之殆尽,自己也不过是个同叔叔一样的人时,我突然惶惶然了。一向厌恶别人的我,也终于厌恶起自己,动弹不得了。

五十三

“我没能把自己活埋在书籍中,有一时期,我又试图把心泡在酒里,以忘却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却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想借酒量来灌醉自己的心灵。这种浅薄的权宜办法,很快就使我变得更加厌世了。当烂醉到了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充当的角色。自己故作这般佯狂,无异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瓜。于是,我战栗了,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么喝,却连这种佯狂的神态也装不出来,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般技巧换来一点愉快之后,又必然适得其反,照样阴郁不堪。我这副神态,总也躲不过自己最心爱的妻和她母亲的眼睛。她们开始从她们女人的心理来解释我。
妻的母亲常常责备妻不尽心,妻却为我隐瞒着。但是,她又觉得不私下责备我几句,自己便过意本去似的。虽说是责备,话语并不生硬,所以我也从没有因她说什么而激忿过。她常常恳求我,有什么不顺心就直接了当地说吧。她还劝告我,为了我的前途,赶快戒酒吧。有时她哭着说:‘近来,你简直全变了。’如果只说这些倒也罢了,但是她又说:‘倘若K活着,你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我答道,也许是的。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里愈发悲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对她作任何解释。
我常常向她认错,那多是沉醉晚归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时笑笑,有时默默不语,也有时潸潸泪下。无论她是哪样,我都痛苦极了。所以我向她认错,同向自己认错便也是一回事。我终于戒酒了。与其说这是妻子的忠告,还不如说是自己感到厌恶更恰当些吧。
酒虽然戒了,却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读书。但读书也不过随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问我为什么用功,我只能报以苦笑。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当想到有办法可以使她理解,却又拿不出勇气,就越发令我悲伤。我非常孤独,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
同时我反复地思索着K的死因。大约是当时我的头脑,只为爱情一个观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观察可以说是简单而笔直的。我马上就认定K的死,无疑是因为失恋。然而,当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再面对这同一现象时,便似乎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这仍不足以说明问题。后来我竟疑惑起,K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死的?于是我又战栗了。一种预感,时常象风一般掠过我的心头:我也同K一样,正重蹈他所走过的路。

五十四

“过了不久,妻的母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断,说好不了啦。我为她做了尽心竭力的护理。这不仅是为了病人本人,也是为了我的爱妻,但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终归还是为了人。以前我一定也曾尽力做点什么,可是由于什么也干不成,所以便只好袖手啥也不干。同社会隔绝的我,头一次自觉地想动手多少做一点好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可以说是受一种赎罪的心情支配的。
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就只有一个人了。然而连自己本身都不能信赖的我,望着妻的脸不由得眼泪汪汪的了。心里想着妻真是个不幸的女人,不料又脱口说了出来。妻问我为什么。她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能给她解释。她哭了。因为我平时就用乖僻的眼光观察她,于是抱怨她又要提那件事了。
母亲故去以后,我尽量对妻做出温存的样子。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她本人的爱。在我那温情中,好象抛开个人还有更为广阔的背景。我那颗跳动着的心,仿佛是在同看护妻的母亲时的心情一样。看来妻是满意了。但是,由于她不能理解我,那满意之中又总象含有淡淡的疑云。然而我并不担心在她理解我这一点上,这种不足的情绪是会增加还是会减少。因为我认为比起来自伟大的人道立场上的爱来,女人更喜欢男人专注于自己的亲切。即使这多少有些不近情理,这种天性看来女人比男人更强。
有一回,妻说难道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就总不能贴在一起么?我模棱两可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她好象是在回顾着自己的过去,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那时起,我心中常常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影子。起初是偶然从外面袭来的。我惊骇了,战栗了。可是不多久,我的心仿佛同那可怕的闪影呼应起来。后来,我感觉得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生下来,就似乎潜伏在自己心灵深处了。每逢有这样的心境时,我就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我并不想请医生或者其他什么人来诊断。
我深深感到人是罪恶的。这种感觉驱使我每月都去为K扫墓;使我精心护理妻的母亲;而且命令我温存地对待妻子。有时,我甚至觉得为了这种感觉,想让不相识的路人鞭挞自己。在慢慢度过这个阶段的过程中,又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还是自己鞭挞自己好些。后来竟起了与其自己鞭挞自己,还不如自己杀死自己的念头。我没有办法,只好决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活下去。
我下了这样的决心,至今已有几年了吧。我和妻仍同往常一样,和睦地生活着。我们决非不幸,而是很幸福的。但是有一点,这一点,使我轻松不下去。那就是妻子似乎常常显出一种暗淡的神情。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经死了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激奋起来。但是,当我正决心向一个方向冲出去的时候,好象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紧紧地揪住我的心,使我丝毫动弹不得。而且这股神奇的力量压抑着我,似乎在说,你是个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人。于是,这一句话就使我顿时颓唐了。过了一会儿,我正要重新振作时,又被紧紧勒住。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什么总是纠缠着我!这股神秘的力量冷笑着说,你心里很明白嘛!我又变得沮丧了。
请你想想吧,我过的是没有波澜、没有曲折的单调生活,可内心里却总是持续着这样痛苦的战争。在妻见了感到懊恼之前,这懊恼我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当我在这间牢房里无论如何得不到安宁,又无论如何不能冲出去的时候,便发觉对我来说,省事便能办到的,只有自杀。也许你会鼓起眼睛问为什么,因为那股总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虽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出路,却单单为我自由地敞开了死的大门。人若不动,那无话可说,哪怕能让我动一点点,不走这条路,那么我是没有别的道路的。
直至今天,我已经有两三次在命运的引导下,想要走向极乐世界。但是,每次都割舍不得妻子。当然,我没有把妻子一同带去的勇气。我连向妻坦白真相都做不到,更何况夺走妻的天年,做自己命运的牺牲!这样残忍的行径,想想都令人胆寒。正如我有我的宿命,妻也有妻的流年,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去火殓,也只能使我痛苦不堪。
同时,一想到我故去之后的妻,便觉得说不出的哀悯。我回想起母亲死时,妻曾一往情深地说过,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就更叫我柔肠寸断。我总是踌躇不决。有时望着她的脸也想过,幸好没有走绝路。于是又呆呆地悚惧了。我还常常被妻子那种似乎不满的眼光眺望着。
请记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起初在镰仓同你相遇时,我们一起在郊外散步时,我的心情都没有多大变化。我的身后总拖着一条黑影,仿佛我是为了妻才拖延着生命,在世上行走似的。就是在你毕业后回家乡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跟你约定在九月份相见,并不是说谎,真的想见你。我想秋天过去,还有冬天,就是冬天到了尽头也会见到你的。
那时,在炎热的盛夏中,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仿佛觉得明治精神始于天皇,也终于天皇。受了明治精神影响最深的我们,就是以后活下去,也毕竟是不合时宜的。这种感觉强烈地冲撞着我的心。我直接了当地对妻这样说了。她笑了笑没有理睬。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戏谑地对我说,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几乎忘了殉死这个词。因为平时不使用,简直沉陷在记忆的底层,似乎陈腐了。听到妻的戏谑才想起来,我便回答,倘若真能殉死的话,我就准备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笑。但是那时,我似乎感觉到在这个陈腐多余的词里,已经有一种新的含意。
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夜,我象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听到了报丧的号炮。我仿佛觉得那炮声,犹如明治时代永远结束的通告。后来才想到,这也竟然成了乃木大将(注:乃木大将——即乃木希典,明治天皇的宠臣,曾任旅顺口之役的陆军司令官。因在西南战争中丢了军旗,曾想自杀,后因天皇恩典,传话:须得朕死之后。他一直等到天皇死,才同妻子一起破腹自杀。后被誉为军神,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永远辞世的通知。我拿着号外,不由得对妻说道:‘殉死,殉死!’
我在报上读到一段乃木大将死前立下的遗书:自从西南战争(发生于一八七七年,是明治维新功臣之一的西乡隆盛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发动的反明治维新的叛乱,当年失败)时被敌人夺去军旗以后,为了这个过失一直想着死了吧,死了吧,而终于活到了今天。读了这段记述时,我不由得屈指算了算乃木先生决心一死而又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爆发在明治十年,所以到明治四十五年时,已达三十五年之久。在这三十五年中,乃木先生似乎总是想着死,而一直等待着死的机会。我想,对他来说是活三十五年痛苦,还是把刀刺入胸中的一刹那间痛苦呢?
随后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了自杀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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