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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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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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K很少出门旅行,我也是头一次去房州。我们什么都不懂,船到第一站就上了岸。那地方大概叫保田,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那时是个乱糟糟的渔村。首先到处是鱼腥味,而且一下海就会被波浪冲倒,马上蹭破手脚。拳头大的石块给涌来的海浪揉搓着,总是滚来滚去的。
我马上讨厌起来。可K既不说好也不说坏,至少脸色是平静的。但是,他每因下海,身上没有一次不挂伤的。我总算说服了他,从这里来到富浦,又从富浦去到那古。那时候,这沿岸一带主要是学生聚集的地方,无论到哪儿都是正适合我们口味的海水浴场。K和我常常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眺望那遥远的海色和近处的海底。在岩石上俯视海水也别有一番瑰丽景色。那些红色、蓝色和色彩奇异平时难得看见的小鱼,在透明的海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泛起一片鲜艳的色泽。
我常常坐在这里摊开书本。K大都什么不干,默默地坐着。我简直猜不透他是在沉思,是沉浸在景色中,还是描绘着美好的未来。有时我抬起头问他在想什么,他只答道,什么也没想。我常常幻想着,这样聚精会神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倘若不是K而是小姐的话,那该多幸福呵。只是这样想想倒也罢了。但是,有时我又忽然怀疑起来,他坐在岩石上,是不是也怀着同我一样的希望呢?于是我突然厌烦再坐在这儿平静地看书了。猛的站起身,忘乎所以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哪还有心情优雅地吟诵那些搜集起来的诗啦,歌啦的呢,真如野人一般狂吼乱叫。有一次,我突然从背后猛地揪住他的颈项,对他说道:‘把你推到海里好么?’K一动不动,依旧背朝着我答道:‘正好,推吧。’我立刻把揪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
这时候,K的神经衰弱似乎已经好多了。相反地,我却渐渐变得敏感起来。看见K比我还平静,我又羡慕又嫉妒。他总是现出一副不理睬我的样子,那仿佛是一种自信。但是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自信,我是决不会甘心的。我的疑虑又向前跨了一步,想把它弄个明白。是不是他发觉自己在学业上,又找到了应该奋斗的光明前途?倘若是这样,那当然不会同我发生什么利害冲突,我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哪。然而,倘若他的平静是为了小姐,那我就决不能原谅他。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点没发现我爱上了小姐。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出样子暗示给他。他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迟钝的,起初我也是因为他老实可靠,才特地把他带到这个住处来的。

  二十九

“我想索性向K表白自己的内心。不过,这也不是从那时才开始的。在这次旅行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没有找到表白的机会,也没有努力去制造这种机会。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围的人都有点奇特,竟没有一个人肯谈女人的。其中大部分是不知从何谈起吧,然而即使有话,一般也是默不作声的。生活在今天比较自由的空气中,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是道学的残余,还是一种羞涩呢?那只能凭你的理解去判断了。
K和我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偶尔也聊聊爱情啦恋爱等问题,但总是局限在抽象的理论中,就连这也是不多谈的。我们谈论的大多是书籍、学问、未来的事业、抱负和修养等等。纵使如何亲密,也不会一下子改变情调,冲破这刻板的生活。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既刻板又亲密。自从我想把小姐的事告诉他以来,不知多少次感到不能开口的苦恼。我真想在K的脑袋上开一个洞,从这里吹进一些和缓的空气。
你会觉得可笑吧。那时对于我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途中,我也同家里一样胆怯。我一直在寻找机会的心情下观察着K,可是一见到他那奇怪而昂然的神情,就毫无办法了。我觉得他的心脏四周好象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我要灌注的血潮,一滴也没能渗进他的心脏,全被反弹了回来。
也有时,见了他那坚定、高傲的神情,我反而觉得放心了。而且心中后悔自己多疑,暗暗向K道歉。我一面感到内疚,一面觉得自己好象是个很卑鄙的人,心情又骤然厌恶起来。但是过了一阵,以前的疑虑又重新猛烈地回击过来。由于一切都是从疑念中推测出来的,所以处处于我不利。似乎K的相貌也讨女人喜欢,性格也不象我那样小里小器。这些正是异性所中意的。就连他那疏阔的神情,都带有一种坚实的男子气,为我所不能企及。至于学业,虽然专业不同,我却甘拜下风——总之,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都是对方的优点,我那刚有点踏实的内心,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不安。
K见我这样心神不定的样子,便说要是烦了就先回东京吧。他这样一说,我就又忽然不想回去了。其实,可能是不想让K回东京吧。我们绕过房州角向对面走下去。向当地人打听路,回答说就在前面,可是走起来却没完没了。我们头顶烈日,一边苦恼着,一边哼哼地走着。我真不明白这样走路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半开玩笑地对 K说了。K答道,有脚嘛,就是走路的。而且一觉得热,就说下海吧。随便走到哪儿就在海里泡一泡,过后,又是在烈日下毒晒。我们真累得精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着,又热又累,身体自然有些失调。不过那跟生病不一样,仿佛魂不附体似的。我仍象往常那样同K说着话;但往常的心情却无影无踪了。我对他的亲切和憎恶,都变成了一种只有在旅行中才有的古怪心绪。总之,由于酷热、游泳和跑路,才使我们之间成为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新关系的吧。那时我们恰如结伴的行商,无论怎样聊天也不同平时,根本触及不到内心真情。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注:地名,在千叶县)。不过途中有件例外的事,我至今没有忘记。还在没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在一个叫小凑的地方游览了鲷浦。由于那是多年前的事,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记不大清了。总之,据说那是日莲(注:日本佛教一派的教祖,信奉《法华经》,创日莲宗)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的那天,有两条鲷鱼冲上了海滩。从此以后,村里的渔夫们至今不敢捕鲷鱼,所以海湾里鲷鱼非常多。我们特意雇了一条小船前去观赏。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游动着略呈紫色的鲷鱼,样子很有趣,令人百看不厌。然而,K似乎并没有我那样高的兴致。似乎他比鲷鱼更关心的是日莲。正好相去不远有个叫诞生寺的寺院。也许由于是日莲诞生的村子,才叫了诞生寺的,是一所很漂亮的寺院。K提议到寺院去拜访拜访住持。说实在的,我们的服饰太寒怆了。尤其是K,他的帽子被风刮到海里,只好买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我们的衣服本来就很脏,还散发着汗酸味。我劝他别去见和尚了,但他执意不听,并说我要不乐意,可以在外边等着。我无奈只得跟他一起进了山门,心里却想人家一定会拒绝的。谁知和尚却意外殷勤,把我们让进宽敞漂亮的客厅,马上会见了我们。那时我的想法跟K相距很远,所以没有那份心思听他同和尚谈话。好象他一个劲儿地打听日莲的事迹。我还记得当和尚说到日莲被称为草日莲,是因为他草书写得绝妙的时候,字写得一向很糟的K,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也许他想在更深的意义上了解日莲的吧。在这一点上,和尚能否使他满足,还是疑问。可是一出寺院,他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连热带累哪还有心听他讲这些事,便只是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后来连应也懒得应,就索性不作声了。
大概确是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回到宿店,吃过饭,在快要睡觉之前,突然争论起一个深奥的问题。因为昨天他跟我谈起日莲我没有理睬,他很不高兴,就说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才。他似乎要把我当作一个轻薄之徒,驳倒我。由于我心中有小姐,当然不能对他这近于污辱的话一笑了之的。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了。

三十一

“那时我一再地使用了人情味这个词。K说我就是在人情味这个词中,隐蔽着自己的一切弱点。不错,后来想想,K说得也对。但我当时用人情味这个词,是要K承认自己没有人情味,出发点是带有反抗性的,也就没有工夫来反省自己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于是K就问我,他到底哪里没有人情味。我告诉他,你是很有人情味的,也许还太多了,不过口头上没有这样说,还故意装出没有人情味的样子。
我这样说时,他只答道自己修养不够,所以别人也许会这样看的。他丝毫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觉得扫兴,倒不如说对他可怜起来。于是我立刻停止了与他的争论。他的语调渐渐变得低沉,神情惆怅地说道,倘若我理解了他所知道的故人,便不会这样攻击他了。K所说的故人当然不是英雄,也不是伟人,而是为了灵魂虐待肉体,为了道义鞭挞身躯的所谓苦行僧。他公开对我说,我不了解他正为此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实在太遗憾了。
我和K说过这些便入睡了。第二天,我们又恢复了行商的神态,淌着汗水气哼哼地走起来。在路上,我无意中回想起那晚的事情,心中后悔不迭,尽管给了我再好没有的机会,而我为什么若无其事地放过去了呢?干嘛要用人情味这样抽象的语言,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多好。说实在的,我挖掘出这样的字眼,也是为我对小姐的感情打下基础,所以对我来说,大概还是把事情的本来面目摆在他眼前,要比提炼事实编造理论吹进他的耳朵更为有利吧。在这里,我应该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能这样做,是由于建立在学问交往基础上的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中,有一种自然的惰性,而我恰恰缺乏突破它的勇气。是矫揉造作也罢,虚荣心作怪也罢,总之是一样的。但我说的这种矫揉造作和虚荣心的意义,跟一般略有不同。只要你能理解这一点,我就满足了。
我们晒得黑黝黝地回到了东京。回来时,我的心情又变了,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歪论几乎荡然无存。K那宗教徒似的神情也一扫而光。那时他信奉的什么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恐怕也不知去向了。我们象是异种人,东张西望地巡视着纷乱的东京,随后来到两国饭店,不顾天热吃了一顿斗鸡。K说就势走小石川回家吧。我的体力本来就比K强,便马上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了我们这副模样大吃一惊。两个人不仅晒得黝黑的,而且由于东奔西走也瘦了许多。可是夫人还称赞说,这样更结实了。小姐怪夫人说话前后矛盾,说着又笑了起来。在这回旅行之前,我常常为此生气,这时却觉得很愉快。大概是情况不同,很久没听到了的缘故吧。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观小姐的神情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我们隔了很久才从旅途中归来,在如同往常那样平静下来之前,一切事情都需要女人照料的。照料我们的夫人,倒无所谓,然而似乎小姐一切都先照顾我,而把K放在后面似的。倘若事情做得太露骨,我也许要为难的,有时反而会觉得不愉快吧。但是小姐在这一点上做得有分寸,所以我很高兴。总之,她只让我一个人了解似的,把她那我应享受的那份温情过多地分给了我。K也心平气和的,并没显出多不高兴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对他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过去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得到学校去上课了。由于各自的时间关系,我和K出进门又有了早晚的不同。我比K晚归的日子,一个星期有三次。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在K的房间里见到过小姐的身影。K依然抬起眼睛对我机械地重复着:‘刚回来么?’我的点头,也几乎和机械一样简单而无意义。
大约是十月中旬的一天,我睡懒觉起迟了,穿着和服就慌慌张张往学校跑。因为来不及换鞋子,系高腰皮鞋的鞋带,我趿拉着草鞋就跑了出去。那天,按课程表是应该我比K先回家的。因此我一回来就哗啦一声打开了房门,接着耳边传来本以为没在家的K的说话声,同时响起了小姐的笑声。因为我没穿平时那双费事的鞋子,所以马上走进房门打开隔壁的隔扇。我看见了一如往常坐在桌前的K,但是小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只见到她那好象刚从K的房间里逃去似的背影一闪。我问K,怎么回来这么早。他说心情不好,回来休息一下。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就那么坐下来,不一会儿,小姐来送茶。这时她才对我招呼一声回来啦?我不是那种乖巧人会笑着问她刚才为什么跑了,却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件事。小姐马上离开这里,沿着走廊向对面去了。但是,她停在K的房前,家里外头地、三言两语地说着好象是刚才没说完的话。因为我没听见前面的,所以也不知说的什么。
过了几天,小姐的神态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时候,她也常常走到K房前的廊子上,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当然无非是送信件或送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情。这种往来在同住一宅的两个人的关系上,大概是无可非议的吧。但是,在强烈地想独占小姐的我看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看成是无可非议的。有时我甚至觉得小姐似乎在故意回避我,不到我房里来,专去K的房间。也许你会问,那为什么不让K搬出去呢?然而,如果这样做,我硬把K拉来的主旨就站不住了。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寒冷的十一月下雨天的事。我穿着淋湿的大衣,一如往常穿过蒟蒻阎魔堂(注:在东京都文京区初音町的源觉寺内,因供奉蒟蒻得名),走上狭窄的坡路回到家里。K的房间没有人,可火盆里却温暖地燃着新添的火种。我也想赶快在红炭上烤烤冰凉的手,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隔扇门。但是,我的火盆里只有一堆冰冷的白灰,连火种都灭了。我立刻不痛快起来。
这时候,听到我的脚步声走来的是夫人。她见我一声不吭地站在屋子正中间,便爱怜地帮我脱下大衣,换上和服。随后听我说冷,又赶紧从外间把K的火盆搬进来。我问K已经回来了么?她答道回来又出去了。那天按理说也是K比我晚归的日子,所以我又有点犯嘀咕了。夫人推测说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家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人的说话声,我直觉得这初冬的寒冷和静寂,仿佛要渗进我的身体里了。我马上扣上书站起来,突然想到热闹的地方走走。雨仿佛刚住,天空仍然冰冷得铅一般沉重。我怕雨再下,便掮着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走下东坡。那时候路面还没有展开,坡度比现在陡得多,狭窄的小路也没有那么直。而且一走下坡底,南面有高楼阻塞,雨水排不出去,路面上泥泞不堪。特别是走过狭石桥去柳町的路上,泥泞得更厉害。就是穿了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不能随便乱走。行人们都在道路中央,小心翼翼地沿着泥浆自然分开的一条狭路上行走。这条狭路只有一、二尺宽,就如同踩在自然铺在路上的一条窄带上往前走似的,行人们排成一队慢慢行走。我正是在这条窄带上同K相遇的。我只顾注意脚下,甚至同他走了个对面还没有发现他。因为前面突然挡住,我偶然抬起眼时才看见K站在这里。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说到那边去了一下。他回答的语气仍同往常一样带答不理的。我们在这条窄带上错过身,接着,我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因为我眼睛近视,一直没有看清楚,可是让过K之后,一见那女人的脸,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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