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两只手拉住如金贺燕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死了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贺燕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三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麒麟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如金也不理他,暗叫贺燕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贺燕便欲告诉曼萍说临行不必来辞,如金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二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7)。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权太君那边打发过如意来说,知道麒麟旧病又发,叫贺燕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贺燕等应了。如意坐了一会子去了。那权太君又想起曼萍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慧兰叫来,将曼萍之事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慧兰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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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署……旧时称代理、暂任或试充官职叫署。
(2) 谋干……策划、钻营。
(3) 讹头……借故敲诈财钱。
(4) 隔断板……大房屋中隔开里间和外间的木板。
(5) 腰门……随墙所开出的便门。
(6) 叶落归根……比喻事物有一定的归宿,这里是回老家的意思。
(7) 箴谏……劝告、劝规的意思。
第二十四卷 藏春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慧兰回至房中,见吴奎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曼萍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曼萍来,要瞧瞧他去,便叫秀婷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慧兰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 慧兰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佳玲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佳玲答应着去了。 慧兰只带着秀婷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 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明月阁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慧兰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1)起来。那秀婷也把头一缩说:〃好冷!〃 慧兰也撑不住,便叫秀婷:〃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二姑娘那里等着。〃秀婷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慧兰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 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慧兰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 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慧兰拱爪儿慧兰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明月阁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 慧兰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慧兰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嫂子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慧兰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嫂子那时怎样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慧兰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吴廉的先妻钟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秀婷佳玲影影绰绰的来了。 慧兰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秀婷走至跟前伏侍穿上,佳玲过来搀扶。慧兰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吴奎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吴奎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2)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3)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4)镇国公吴任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5)薛义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吴范家人。吴奎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银杏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银杏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慧兰尚未起来, 银杏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 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 慧兰半日不言语。 银杏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慧兰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吴瑕梦中哭了。慧兰又将眼睁开, 银杏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银杏如此说,心中没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吴瑕身上拧了一把。吴瑕睡梦中疼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揉眼坐起,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慧兰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叫瑕儿过来睡。〃 银杏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只怕是不 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 倒说三更半夜打人。〃慧兰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6)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银杏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慧兰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银杏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 慧兰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的瑕儿就是了。〃 银杏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 慧兰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银杏听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慧兰又朦胧睡去。
银杏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吴奎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银杏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银杏回说:〃没有呢。〃吴奎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 银杏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吴奎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银杏便把温过的拿了来。吴奎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慧兰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吴奎气狠狠的坐在旁边,银杏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慧兰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吴奎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慧兰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吴奎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 慧兰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吴奎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7), 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银杏。 慧兰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8),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吴奎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慧兰诧异道:〃问谁?〃吴奎道:〃问谁!问你哥哥。〃慧兰道:〃是他吗?〃吴奎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 慧兰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吴奎道:〃你还在坛子里(9)呢。〃慧兰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吴奎道:〃你怎么能知道呢,因你身上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慧兰道:〃叫他什么?〃吴奎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慧兰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姚旺仁'叫什么呢。〃吴奎道:〃你打谅那个旺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10)的那个'忘仁'哪!〃慧兰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吴奎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慧兰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你去。我虽不常回去,也知道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听见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怎么我哥哥也跟着瞎闹?〃吴奎道:〃你还作梦呢。他们如今在京里,依仗着是咱们定府的亲戚,又是已故兵部尚书的家眷,无人敢惹,所以任意胡为。先是给你父亲办忌日,……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如今又做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这都是你哥哥旺仁的主意!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 这如今的京营节度参了一本,说是原兵部尚书姚宏业之子姚旺仁伙同其叔姚宏光在京城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应绳之以法,缉拿问罪。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着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能开脱了。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慧兰听了,才知旺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吴奎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父亲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吴奎道:〃你倒不用这么着,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慧兰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吴奎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11)。〃银杏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 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12)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吴奎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慧兰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 银杏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吴奎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慧兰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董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今日是董舅妈的生日,叫问大奶奶今日过董舅妈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大奶奶同着麟三奶奶一路去呢。〃 慧兰口里说道:〃今儿是舅妈的生日么?我倒忘了。〃心里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所以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过去了。麟三奶奶要去各自去罢,替我向舅妈道贺。〃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慧兰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于是见过董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麒麟房中。只见麒麟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如金梳头。慧兰站在门口,还是如金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麒麟也爬起来,慧兰才笑嘻嘻的坐下。如金因说贞镜道〃你们瞧着大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贞镜笑着道:〃大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慧兰因向麒麟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麒麟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 把个如金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贺燕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 慧兰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三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麒麟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慧兰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麒麟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茗妹妹给的那件翠云裘好。〃 慧兰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麒麟道:〃穿着太早些。〃 慧兰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很不好意思。贺燕却接着说道:〃大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慧兰道:〃这是什么原故?〃贺燕道:〃告诉大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