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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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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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在哪儿都能碰见这小子啊?难道他在跟踪我吗?后来又一想,在这一片儿,朝阳医院的急诊室简直是最容易碰见他的地方了。甚至可以这么说:急诊室是唯一遇见他时不应该觉得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是,受伤的人不是他。
那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碰见他了。再上一次,这小子居然上了电视,只不过出镜时不太光彩,是在派出所里,眼睛上打着一道完全没用的马赛克,因为他一说话就摇头晃脑,马赛克不跟着动。那回好像是因为他走着走着路,忽然生出一股邪火,闯进路边的一家房地产中介的门店,揪出一个最壮的,摆开架势打了一顿,结果这个珍贵的画面被监控录像捕捉到了。所以,要不是得在急诊室看着同事,谁愿意跟这种没事儿就找个人揍一顿的胖子聊天啊?说这话已经是认识他之后四五年了,我觉得他也该成熟点儿了,就问他那个病人是怎么回事。
郑观山干出来的事,有一个特点:你总能猜到开头,但是猜不到结局。等过一阵子,你会发现开头也猜错了。我当然知道床上这个人是被他打伤的,但是他打完人往人脸上扔钱,扔得连包子都吃不起了,怎么可能送医院?那回要不是碰见我,估计吃完包子还得把卖包子的掌柜的揍一顿。所以这回挨揍的肯定有点儿什么不同。看两个病人都合眼了,我叫他出去抽烟。吸烟区太远,故事太短,还没到就讲完了。
那天他交了当天收的钱(夜店里看场子的人,负责收一部分酒钱、卡座钱、小费和不便于此处印刷的钱),在吧台要了瓶啤酒准备喝完回家,发现吧台还坐着一位客人。这人瘦小枯干,眼镜摘了放在桌上,面前摆着杯红酒。只有第一次去喝酒的人才可能在这种地方喝红酒。郑观山没搭理他,喝自己的酒。一会儿,别的客人都走光了,全场只有吧台的灯还开着,借着这几盏残灯,他看见那客人一步一步朝他挪了过来。抬头一看,那人已站在眼前。他刚想问什么事,那客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其姿态颇像女孩子打男朋友。郑观山立起左手做了个严谨的防御,同时右手本能地刺了出去,正中鼻梁,顿时鲜血长流。结果那个客人突然哇哇大叫起来,扑上来抱住郑观山又捶又咬,涕泪横流。我们知道,拳击手最讨厌搂抱,此时裁判应该挺身而出把两人分开。但这不是拳台,没有裁判,郑观山只好抽出左手,给了他一个勾拳,把他放倒了。“我这是为了保住我的耳朵。”郑观山事后说。
在郑观山打过的架里,这是最莫名其妙的。众所周知,他找碴儿打架都是无理由的,而找碴儿跟他打架的多少都有个由头,所以这不属于此类情况;反过来,作为找他打架而没有理由的第一个人,这家伙又太弱了,似乎一拳就被打断了肋骨。打完之后,这人就呈一个扭曲的L形倒在地上不动了。前面已经分析过了,郑观山不可能送他打伤的人去医院,在店里打伤客人也不是头一回了。于是我问他这是为什么。这时候我们恰好走到了吸烟区,点上了烟(他没烟,蹭我的)。
郑观山说,他把那人拎起来准备扔出去时,那人突然哇的一声吐了。他问酒保:“这人喝了多少?”酒保说一杯红酒还没喝两口呢。郑观山觉得蹊跷,以他丰富的实战经验,他判断那一拳击打的位置不会引起呕吐。他艰难地蹲下身,问道:“你来之前还跟别人打架了吗?”我听到这里烟都差点儿掉了,这叫什么逻辑?郑观山接着回忆道,那客人挣扎着想起来,突然一捂胸口,就昏倒了。
送到医院以后,客人醒了,忽然大哭起来。问他原因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地哭。大老爷们儿哭实在是太招人烦了,何况还是号啕大哭,郑观山不乐意了,举起醋钵大小的拳头道:“再哭凿死你!”哭声立止。在郑观山的温柔劝导下,那个瘦骨嶙峋、胸口挂着血和呕吐物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这人姓王,是个老师,最近被诊断出食道癌,听起来是活不长了。王老师思前想后,觉得花冤枉钱拖着不死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来一趟爱德华与卡特(注1)的遗憾之旅。他给自己开了个单子,上面写了自己没干过的事,其中有一项是“打架”。王老师这一辈子别说打架,连看打架都没看过几次,他能想到的跟人打一架的最佳场所就是酒吧(酒吧和夜店他分不太清楚)。其实这纯属脱了裤子放屁,他只要出了医院的门儿,找个开豪车的,对着车门踹一脚就行了。如果不愿意出门,就找个大夫打一顿也行,反正看起来他打不过任何人,对手其实是不重要的。以上是郑观山的世界观,不是我的。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郑观山那么浑蛋的,人们打架终归还是要有个理由,“我没打过架”这种理由不太说得通。思前想后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于是他只好坐在吧台上喝酒,这时候看到了郑观山。用王老师自己的话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看见他就想跟他打架”。
郑观山听完王老师的故事,觉得他太可怜了,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而王老师也善良地表示不要他赔钱,大概是觉得唯有这样才能达到打架的真实后果。而我听完郑观山的故事后嗤之以鼻,因为我根本不信他做事有什么理由。因为王老师没打过架而打了他,这并不应该产生什么愧疚感,何况此前我听说他打客人、打酒鬼、打房地产中介那么多回,也没产生过什么愧疚感。我这么说了以后,有那么一会儿,郑观山又把嘴抿成一字形,以至于我差点儿转身逃跑。不过后来他没揍我,只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打的每个人都不是白打的。”
对于这句话,我一开始理解为“我打的每个人,我都赔他钱了”。后来一想不对,他打的人都是他老板赔的钱。没过多久,我突然很偶然地想明白了这句话。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在店里玩儿了一宿之后,深感年纪大了,熬夜力不从心,晃晃悠悠地准备回家。郑观山突然蹦出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块儿去见个朋友。你瞧,俩人一起吃过一顿包子,就算认识了;又一块儿陪过一宿病人,就算熟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了两个共同的朋友——王老师和夜店经理。我跟这俩人都是点头之交,不过对于郑观山这种浑小子来说,点头之交已经太了不起了,跟他照过面儿没打起来的都能算朋友。至于天都快亮了要去见两位共同的朋友中的哪一位,自不待言,这里要说的是路上的事。
那一阵子,三里屯周围的几个老旧小区正在改造,其时不过六点多钟,许多工人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有一台奇怪的机器,工人把前一天晚上被雨浇湿了的某种粉末铲进去,一阵突突突之后,从机器底下喷出干燥的粉尘来,三个工人轮流挥舞铁锹,在一片氤氲的白雾中干活。郑观山看着这个场面愣了一会儿,突然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转身跑了。我以为他是回去抄家伙,以便能同时干倒三个手持铁锹的壮年民工兄弟,但转而一想,一个拳击手怎么会用兵器?不多一时,郑观山返来,走过去给每个民工兄弟递上一个一次性口罩。
离开工地后,我一直觉得哪里隐隐有些问题,但又想不出来。肯定不是“这家伙去哪儿找来这么多口罩”这种问题,是比这重要得多的问题。一路无话,转眼到了约定的街心花园。彼时红日东升,斑驳的树影移动得很快,四下到处都是手持奇门兵刃的老大爷,他们拿着护手电光钩、红缨枪和判官笔,蹿蹦跳跃,闪转腾挪,使我和郑观山接下来要干的事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了。
王老师穿着跨栏背心,下摆掖在蓝运动裤里,脚下穿着白球鞋。也不知道这套改革开放初期的行头从何处觅得。两条掸子把儿一样的胳膊末端,垂着一副大得出奇的拳击手套。我吃了一惊,问郑观山:“这是干吗,上课吗?”郑观山走上前去,用后脑勺丢给我一句:“不是,打架!”那时候王老师的肋骨似乎已经长好了,因为放弃了治疗,并不像其他癌症病人一样丢了头发,看起来意气风发。郑观山两手戴上一副橡胶板,两人左一下右一下地对练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了,两人挥着汗,动作越来越有力,声音越来越大。直拳!直拳!勾拳!勾拳!防守防守防守!脚下动起来!左前!右前!后退,后退!每打一拳,就发出骇人的“咻”的风声;每击中一次,就听见像心跳一样结结实实的“砰”的一声。王老师越打越快,渐渐不再需要郑观山指导了。是移动的速度还是阳光的角度?王老师看起来结实了很多,不再像一个活不长的病人。每一拳、每一步好像都把身上的病打出去了一点点。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动起手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进而我发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我能够理解菲茨杰拉德为什么要反复强调“健康人和病人之间的差异”了。此时,两人不再像爱德华和卡特了,他们更像是爱德华和皮特(注2)。郑观山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因为他喊“直拳!勾拳!”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里带着像是开怀大笑又像是用力拥抱的微妙感觉。突然间,他向右迈步,却踩在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上。在阳光投下的六角形炫光下,王老师打出一个门户洞开的左直拳,刺破微微卷曲的空气,以每秒1。75米的速度刺向郑观山的脸,无声地把他打了个万朵桃花开放。当然,我们知道,肉眼是看不到六角形炫光的,也看不到1/8速慢镜头,而拳击手套击中鼻梁骨也不会是无声的。郑观山往后一倒,摸了摸鼻子,鲜血长流。“妈的,骨折了。”他以丰富的实战经验判断道。
同时,我突然弄懂了之前想不明白的那件事。我看了一早上的拳击训练,郑观山的脚步、姿势、动作都非常专业,带有一种长期从事机械重复训练的坚不可摧的感觉。他不可能踩在那么一块小石头上就失去防御能力,也不可能“恰好”一个趔趄撞到王老师那其实并不快的直拳上(此时我又相信其实王老师根本不强了)。我以前看电视上一个讲座里说过,清朝的和非常之狡猾,但是他跟乾隆下棋时故意输,总是被乾隆发现。相比之下,刘墉虽然也输,但是输得非常有技巧,每每令乾隆志得意满,真的相信自己变强了。此事真伪不得而知,重要的是其中的道理:你要想输给一个弱爆了的人,必须处心积虑,并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用上各种技巧,这显然不是一个没有任何理由就揍人的胖子干得出来的事。一个没有任何理由就揍人的胖子也不会给粉尘作业的工人送口罩。我忽然间觉得我不认识这个胖子了。
我蹲在他面前,他正用熟练的手法止鼻血。他一定经常流鼻血。我开始措辞。我倒不是不善言辞,而是一下子想起好几件事,不知道按什么顺序问比较好。
“我一直忘了问你,”我这样开场道,“有一回,你给一个DJ劝架,打了一个又高又壮的酒鬼,记得吗?那是因为什么?”
郑观山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练习高位防守。”
我说:“放屁,肯定有原因,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把王老师打残废,让他对剩下的人生彻底绝望。”王老师不善于处理这种场面,已经跑到一边练拳去了。幸亏他没听见。
郑观山抿了抿嘴,想了想。接着他说,揍那个酒鬼并不是因为他用头撞了自己的兄弟,他早就想揍那厮一顿。那个酒鬼是店里的常客,大概有心理疾病,每次看到有人上台演出,散场后就要找人麻烦。有一次,店里请来个乐队,演出结束后,这人找碴儿跟乐队的人打起来,把吉他手的手指用酒瓶砸断了。因为发生在店外,老板没让管这件事。郑观山觉得,吉他手吃饭的家伙就是自己的手,如果弄伤了手指,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大惊,问他:“你还看过村上春树?”他问:“啥树?”我说没事你接着说。
第二个问题,郑观山是这样回答的。情人节那天,那个被他揍了又被撒了满脸钱的客人,在店外打了自己的女朋友,打法残忍,令人发指;但路过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插手的,一个个捧着自己的玫瑰花,揽着自己的女朋友,脸上洋溢着受人诅咒的幸福,快步离开了。女孩被揍得满脸花,哭着跑了,那人跟没事一样又回了店里。郑观山问老板,现在他在店里了,可以管了吗?老板摇摇头说,现在他没闹事。郑观山怒道:“一会儿他就会闹事了!”老板又说,闹了再说。结果这人老老实实地在吧台喝了几杯,又跟没事一样走了。后面的事我就知道了。再后来郑观山就跟我吃了顿包子。
第三件事是房地产中介的事。前文书交代过,这小子有一天走着走着,突然就冲进路边的房地产中介门店,揪出个人胖揍了一顿。后来被抓了,为此还上了电视。关于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夏天里的一个上午,天气很热,几个穿着白衬衫、脖子上挂着胸卡的年轻人在那个门店前的台阶上吃西瓜。吃完之后,西瓜子儿西瓜皮扔得天地都是,正好来了个环卫工人,大概是一边扫一边念叨了他们几句,几个年轻人勃然大怒,冲下台阶把环卫工人围起来施了一番拳脚。这件事,郑观山也是听说的。等他想起来,都过去好几天了。他那天刚好路过那家中介,想到这事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步冲进去问:“谁打扫马路的了?”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可以看出,他本人也并不怎么尊重环卫工人。屋里没人搭茬儿。他问了几遍,每问一句,屋里的人脑袋就更低一些,飞快地在各自的键盘上打字。郑观山失去了耐心,就近抓过一个看起来最壮的,拎出店来,揍了一顿。这一顿打得不爽,因为拳击不适合打已经倒地的人,无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些犯规动作。我问他,如果打环卫工人的那几个当天不值班怎么办?郑观山呵呵一乐道:“什么人会打扫马路的,我一看就知道了。”但是我觉得他根本不知道。“我一看就知道了”是他的口头禅。从这点来看,依然不能排除他是个浑蛋。
第四件事就是王老师。讲到这里,我回头看了一眼王老师,他正对着树上吊着的一个速度球练拳速。速度球是专业用具,没经过专业训练打不好,经常弹回来砸到脸上,所以他也流了鼻血。这么一来,唯独我没流鼻血,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不过很快我就流了,一会儿就会讲到。我问郑观山,为什么要教王老师打架。他说王老师想打架,而他会打架,一拍即合。我说如果打出危险来怎么办?他说我老板会赔钱的。总之他是不会承认想要帮王老师了却心愿这么简单的事情的。即便已经承认了前面几件事,证明了他从来不会无端地揍一个人,他也不愿意表现得温情脉脉。我觉得我更加不认识他了。不过好像本来也算不上很熟,我只是碰巧跟他共同认识一个快死的人而已。我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不认识他的亲戚朋友,不了解他的理想抱负,不认同他的处事原则。我几乎算不上认识他,但是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儿喜欢他,在厌恶他的同时。这真矛盾。我问自己,我这么想不会是因为我怕挨他的揍吧?想至此处,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他一个漂亮的右勾拳。
没想到他从仰着头捏着鼻子的姿势突然变成了一个极专业的防御姿势,挡住了我的拳,并且闪电般地实施了报复性打击。他妈的,这人打拳基本上是全自动的。从那以后,我睡觉总是打呼噜,后来体检时发现,我有严重的鼻中隔偏曲。现在,我们算是真的认识了,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被他揍了之后,没让老板赔钱的人。严格来说还有一个,可惜已经去世了。按照电影剧本,我们都应该出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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