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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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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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描写军中生活的作品明显缺乏一般军事小说那种语境背景,因此很难使战斗的必要性和讲述战斗的叙事模式合理化。在军营生活的非理性和武断性,与强加其上的有关“正确”战争叙事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上的)观念之间,沈从文注意到裂隙所在,并企图以抒情话语作为替代。以《我的教育》这个中篇为例。起初它看似一段自传,写的是作者驻扎槐化期间在一个七十人的部队里的生活。沈的叙事以日记形式,由二十四段互无关联的段落组成。所述活动范围,包括例行检阅、公务,在修械厂玩耍,旁观土匪砍头,追捕逃兵,赌博和做白日梦等。这些活动从未形成一个整体,只是一系列不连贯的琐事。对结构上的断裂之处,沈从文也并未刻意填补。既然他压根不想从无序的生活中遴选排序,因而一切事物都(仿佛)直接而杂乱地涌进叙述者的意识。然而,这杂乱的背后隐含了尖锐的迷惘感受,以及对军中生活高度反讽化的表达,这段军中经验影响了一个年轻士兵作家的意识,仿佛千万人的流血不幸只为成就一个艺术家。与此相仿,我们可以把《从文自传》当作《我的教育》的扩充版来读,因为它也通过个人命运的细微曲折,重塑家国历史。
由于缺乏鲜明的意识形态基础,沈从文描写战斗或行军每每突出散乱的情感抽样和心理印象,并不带来自觉认知的聚焦。在《黑夜》中,两个年轻士兵暗夜泅水,穿过敌人火线传递情报。尽管有随时送命的危险,他们执行任务仿佛是被催眠了似的,有如游戏。无论奔跑或是泅水,交谈或是骂人,每一个动作其实都是生死交关,但他们却等闲视之,不像是真在打仗。他们撞到一具腐烂生蛆的尸首,那是一个在执行相同任务中被杀的战友;而后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掩护同伴而最终牺牲。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感受不到此类题材所原应产生的壮烈风格。传统战争叙事的风格,诸如勇气对立于懦弱,背叛对立于牺牲,阴谋对立于智取等等模拟观念,在他的叙事语境中,似乎都付诸阙如。
这种暧昧性更在《早上——一堆土一个兵》中得以体现。这个短篇据说是为纪念一九三二年的淞沪战役而作(46),但沈从文的表达方式与其说是认可,不如说是动摇了战争的意义。小说的核心人物是一个老兵和他的年轻同志,但读者并不清楚他们为何战斗,以及如何战斗。我们看到的不是传统交火搏斗的场面,能赋予这样场面以意义的任何背景框架都已消逝无踪。两个士兵之间的简短对话不明不白,而在他们熟识之前,年轻士兵已经被打死。战争吞噬士兵的生命,留下的只有黄土一坯。沈从文没有留下任何暗示,说明这个年轻士兵的偶然牺牲和那场伟大的战争有任何必然关系。在叙事层面上,叙述声音和视点也有断裂之处。那些骇人的战争印象似乎来自一个充满好奇和迷惘的视角,但叙事的整体基调却冷静异常,甚至有些嘲讽。不论是故事里的人物或是我们读者,似乎都对为何战争以及战争何所为默然以对。而战争叙事的“缺席”部分反而能赋予战争以新意。
更值得注意的是《过岭者》。这篇小说同样描写穿过敌人火线的传令兵出生入死的生涯。或许由于题材敏感,沈从文在文本中删除了所有现实材料,如时间、地点、人名、战役背景的指涉,而代之以“×”。这些记号,与省略号的大量使用,在文本中构成连串的图像符号。它们既遮蔽、也“揭露”了那些无从企及的内容。这种删节法或可用来通过政治审查,但却是无声更胜有声。
小说没有特定背景,中心人物是一个中年士兵,他被派遣藏在山洞里,做来自不同方向的传令兵的联络人。一连九天,他等待,会见年轻士兵,和他们交换情报、闲聊,给他们吃的,甚至亲眼目睹他们在完成任务之前或之后被杀。中年士兵独处在潮湿、泥泞的山洞里,等待好信或是噩耗。他是这场战争的讯息枢纽,却似乎置身事外。但他看到另一个新近遇到的年轻传令兵在小山上被射杀后,他重新意识到了战争的急切与无偿:
×××××,×××××。
……围城,夜袭,五千人一万人的群众大会,土劣的枪决,粮食分配的小组会议,××团的解决,又是围城,夜袭,……大刀,用黄色炸药作陷的手榴弹发疯似的抛掷,盒子,手提机关,连珠似的放,啪……一个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墙上贴着。又是大会,粮食分配……于是,交通委员会的第七十一号命令,派熊喜做××第七区第九通信处服务,先过××××处弄明白职务上的一切。
××××,×××××,×××,×××,××××××,××××××!(47)
在这段内心独白中,每个意象都是突然出现,其中的张力难以为上下文所挟制或包容。不仅单个印象之间不能相互缓冲,描述它们的词语和句子充斥叉号和省略号,断裂、破碎得难以索解。这些不加修饰的印象不能被纳入到一个平稳、清晰的叙事画面中,相反,它们只是无视次序地夺目而出。
当然,缺少连贯的视角也可作为一种新颖的视角。从以上论及的例子中,我们也发现沈从文沉默的政治姿态后一个不安的声音。这是一种对于青春冒险的疏离声音,以及一种进入战争和历史边缘的独特声音。并且,如果仔细聆听,这个声音还可塑造出一个现实,这个现实如此逼真,几乎有了自然主义的意味,但这逼真感却自有其反讽意味:它质疑任何写实、再现“过去”的企图,因为明白时间的不可救赎性。历史毕竟只能以一种曲折的声调,旁敲侧击出“过去”的声音。
准此,我们便更能理解沈从文对战时士兵生活的轻描淡写中,那种慨然谅解的感受。例如《连长》中,一个连长在他临时驻扎的小镇上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寡妇,以至于他违背了规定的布署,没有把部队带往下一个军事据点;又如《会明》(一九二九)写一个天真、善良的随军火夫在养鸡中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同时继续等待还没有发生的战争。这两篇小说都透过爱情或田园主题使战争人性化。唯有在把战争移至某种与之并不相配的语境之中,这些小说为战争提供了一种吊诡的“存在的理由”(raison d’être)。
爱欲、死亡及其诗意表达
沈从文曾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48)从他的节制有度的叙事形式之下,特别是在他的浪漫小说中,我们的确可以听到低回不已的热情倾诉与悲痛的呼号。作为一个破除伦理束缚、赞美生命自由的革新者,作为一个召唤自然的地方主义者,以及作为一个弗洛伊德式的心灵探索者(49),沈从文歌颂爱与性的力量,认为它们象征着健康和美好的人生形式。但沈从文既不是天真的鲁索主义者,也不是狂热的泛性论者。他太清楚暴力往往是生命力的前提,而爱神只能在死神的阴影下狂欢。
沈从文对爱和情欲的描绘总是隐含一种逾越规矩的愿望,这愿望驱使他的人物不仅超越寻常伦理界线,甚至有时与自己为敌。在他最好的浪漫小说中,爱欲时常现身于孩童般的天真之中,同时孕育一种非理性的狂暴力量。这种热情发展至其极致,便构成(自我)毁灭和死亡的力量。沈从文记述苗裔部落的浪漫传奇故事,如《龙朱》(一九二九)和《神巫之爱》(一九二九),固然脍炙人口,但这些故事的冲击力只有在与有关殉情(《媚金·豹子·与那羊》[一九二九])和血腥杀戮(《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一九二九])的阴森故事联系在一处,方可得以充分理解。同理,沈对妓女和船夫的爱情故事(如《柏子》[一九二八]和《丈夫》[一九三〇])必须与有关他们的疾病和凶死的故事(《小砦》,《边城》[一九三七])并读;而他有关少年情事的浪漫写照中,也总不可避免的刻有生离死别和暴力(《贵生》[一九三七];《巧秀和冬生》[一九四七])、死亡(《三三》[一九三一]),或者疯狂(《阿黑小史》[一九三三])的痕迹。
沈从文有关爱与死——或有关生存和繁殖欲望与死亡欲望——的辩证,在他苗裔部落传奇中做了最有力的体现,如《龙朱》、《神巫之爱》以及未完成的中篇小说《凤子》(一九三三)等。在这些作品中,沈从文描写青年男女间的真情挚爱,宛若神恩显现,或神人间的绝美情事。《龙朱》和《神巫之爱》所写的苗族少女均通过与神灵的化身——部落中最俊美的男子龙朱,或是神巫——交合而成其所欲。在《神巫之爱》的高潮段落,神巫发现所有女孩中最有魅力的是一个哑女,不禁使我们想起沈从文“至爱无言”的观念。《凤子》描述一个城市青年在湘西的蛮荒之地寻觅爱情,最终邂逅一场宗教盛典,其中原始欲望以歌舞和仪式的形式得到强烈表达。

《神巫之爱》书影一
在沈从文的游记《湘西》倒数第二章《凤凰》中,我们却可看到他爱情叙事的另外一面。《凤凰》描述一种狂病,其症候可致疯狂、巫蛊和神秘暴死。沈的描述已具有哥特式的恐怖意味,与《龙朱》或《神巫之爱》那类故事中质朴的田园风格形成鲜明对照。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充满狂热氛围,灵异而诡秘。然而它同时也是沈从文欲望图景的边疆所在,在那里,爱与死演出原始冲突;为爱所困的女人在中蛊时口吐狂言呓语,痴情的男人无以排遣郁闷,以致发癫发狂。沈从文对于癫狂的兴趣于此亦可见一斑。《阿黑小史》中的五明在听说阿黑嫁给别人之后,失去理智,《贵生》的贵生烧掉娶走他恋人金凤的五爷的店铺,而《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的豆腐铺老板在铺满菊花的石床上与心上人的尸体睡了三天三夜。在这些逾矩行为中,沈从文看出一种难以满足的欲望,这种欲望想要拥有为现实(或写实主义书写)所不容之物,想要重新聚拢一个已被分割得四零八落的世界。在此一种悲悯之情油然而起,不仅反映沈从文对被压抑的人欲的深情关照,也及于他对写实话语不及处的沉思冥想。

《神巫之爱》书影二
对沈从文而言,热情或迷狂的描述“用通常眼光看来,殊不可解,用现代心理学来分析,它的产生同它在社会上的意义,都有它必然的原因”(50)。爱欲的力量——无论表达于纯粹情色,抑或官能感受形式——强化到某种程度时,死亡的诱惑——即对于一切存在物的弃绝之欲——便尾随而至。无意识领域的力量如此不可捉摸,只有通过诗歌狂言般的象征表现才得以仿拟。因此在沈从文癫狂、死亡和自杀的场景中,除涕泪和痛苦之外,还有一种诗意的召唤。抒情修辞由此登场,用以描述这种神魔交会的体验。
《媚金,豹子,与那羊》与《边城》中有关自杀的段落均可援以为例。此处的自杀都得到社会或伦理法则的合理化解释。首先,媚金自杀是出于骄傲和愤怒,因为她的恋人豹子没来赴约会,而她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迟到,是因为想要献给她一头最合意的羊作为礼物。同样,翠翠的父母也为荣誉和爱情而自杀。但从沈从文极端风格化的处理来看,我们怀疑这些死亡场景别有深意,既超越了任何合理化解释,也抵制任何伦理阐说。两处描写都暗示着情欲的根底在于生死交会,由忘我而导致无我——在爱力的驱使下,这些恋人们“视死如归”。
《旅店》(一九二九)更可说明爱与死之间的暧昧关联。小说里寡居的旅店女主人和一个行路商客之间的恋情,以商客暴死为高潮,寡妇则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又如《说故事人的故事》(一九二九)中的小军官深为一个落网的美貌女土匪倾倒,不仅在牢里与她恋奸情热,而且计划和她一起逃走——最后两人为此都丢了性命。《说故事人的故事》的另一版本见于《从文自传》的一章,题为《大王》,指的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军官的本来身份。在这些故事中,爱欲的呈现不仅是孩童般的天真,也还有感官的沉醉,而欲望的极致,只有通过暴力和死亡的共颤方可呈现。仿佛唯有欲望主体失其所以,才能获得欲望的客体。
这种体验的神秘性远非一般叙事所能企及;只有通过诗性的有意迂回,或是通过意象似是而非的表述,方可显其轮廓。沈从文的清朗悠然的风格因而可视为一种抒情策略,以此言说不可言说之事。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时时都在拒绝将故事简化为纯粹的浪漫传奇。当他的叙事显出对指涉语境的自觉时,反讽意味昭然若揭。正如《说故事人的故事》中年轻的叙述者在见到那个美貌女土匪时所说:“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有对这女人做着诚实的笑容,同时我把怜悯放到眼光上,表明我是对她同情的。”(51)
即便在描写逾越规矩的男欢女爱或社会加诸其上的惩罚时,沈从文的悲悯也并不来自人道主义式的愤慨,而是来自他对于礼教之下,性的本能力量的深切认知。譬如《夫妇》(一九二九)中,一对男女在乡间野地里做爱时被人抓获,正要绳之以法,恰好为城里来的叙事者撞见。主人公上前干涉,发现这对男女其实是一对夫妇,乡民们的愤怒只有不了了之。一纸婚约立即使“奸情”转为情有可原的交欢。尽管主人公仅是一个边缘角色,在故事里却实际演出了“机械神”(deux ex machina)的功能,因他的社会和知识地位而获权威。此处的悖论乃是,尽管主人公对那对夫妇光天化日下的激情颇有感动,他却只能借助于伦理道德来为他们的性事开脱,而他本意是要谴责那些伦理道德的。
正因为我们认识到沈从文在叙述激情中所夹杂的悲悯与反讽,就得以更清楚地理解他如何处理相对较为温情的浪漫故事。这类故事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此处可以《柏子》为例。小说没有什么情节可言,就是描写一个船夫在一个雨夜里来看他相好的妓女。我们所读到的只是一些场景的切片,像情话勾搭、肉体温存、猥亵的玩笑与唱词小曲。沈从文把这些片段拼合起来,呈现出一场轻佻却又感人的一夜情缘。这篇小说之所以独具抒情风格,在于它在人生琐屑卑微的一瞬,捕捉到一种短暂而又强烈的情感表达。它还将表面看来无关的感官体验——一个拥抱,一次眨眼,大红灯笼下一摊泥脚迹,船妇在奶孩子时哼的摇篮曲——整合为一幅夜晚码头的风情画。小说刻画了两个难忘的人物——柏子和他相好的妓女——他们的天真与生命力似乎超越了一切道德顾虑。在匿名的、全知的叙述者声音之下是作者的主观意向,因而加倍强化了贯穿叙事始终的情感内蕴。
以上的诠释仅是点到为止,但至少阐明了读者期待(或被期待)在《柏子》中找到的那种抒情意味。但如果小说的抒情话语只是赞颂尚未被文明浸染的质朴生活,或乡下人像孩童般的简单天性,那么它的意旨所在,也不过就如小说结尾处船妇的摇篮曲那样,引诱读者进入自我陶醉的梦乡。然而,我认为沈从文的抒情叙事不仅只是一厢情愿的呢喃,它也让我们有所警醒。但这不必意味沈从文有意以曲笔来做社会批判。识者假如争辩说无论船夫还是妓女实际上都不会如此幸福,或者说沈有意以下层人民不可思议的幸福,来质疑现代社会的道德内涵,都可能失之浅白。
对于这个故事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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