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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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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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们所作的这个考察,不仅对研究游民文学的发生、发展有意义;而且还提醒文学史家,也要关注文学作品文本以外的问题,即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接受倾向和吸纳能力问题。现在人们经常谈到的文艺作品的社会效果问题,就与此有关,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与从事教育的人的分歧由此而生。这个问题也许是永恒的难题,但是双方的互相理解是必要的。游民们的冒险生涯与传奇般的经历,对于经历者本人来说是痛苦的,可是对于听众或观众来说,则是引人入胜的审美对象,一些美学家也强调,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受众乐此而不疲,并形成社会的普遍关注。特别是对于生活平庸而单调的宗法人(如宗法农民),或者是没有生活经验、只是喜欢冒险和追逐不平凡的年轻人则更是如此。这样,这类文艺作品所体现的思想意识,便也轻而易举地传播到一般民众中去。古代的人们接受游民意识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今天的人再遇到这个问题,就要增加一些自觉抵御的意识。





◎游民问题与社会的游民化(2)

 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过去不受文人士大夫重视的通俗小说和通俗戏曲,开始为研究者所关注,成为显学。小说史、戏曲史和与之有关的研究著作也出版了不少。然而,对它们的原初作者,即江湖艺人在小说与戏曲形成中的作用,特别是他们的思想意识及其特征,则研究得不够,或是避而不谈,或是用“民间艺人”一词笼统带过。民间在古代中国,应该主要是指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如果我们的研究者认真细致地分析一下,江湖艺人们所创作的小说和戏曲,与农民所创作的民间故事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是内容上。江湖艺人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和见识,他们所创作的小说和戏曲的内容,决不是老死闭塞的农村的人们所能向壁虚构的。没有对江湖艺人的深入研究,我们的小说史、戏曲史就缺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因为我们忽略了很大一部分通俗作品的创作主体,这个创作主体的思想意识又迥异于主流社会的人们。再进一步说,我认为缺少这项研究,也就很难掌握部分通俗小说和戏曲的本质。例如以历史为题材的通俗小说,为什么大多有一个从十分接近史书,到以写英雄传奇为主的发展过程?“说唐”小说系列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说唐”系列小说,如果包括说书艺人的演播记录本,大约有二十余种。明代所传的《说唐志传》、《隋唐志传通俗演义》,简直就是《资治通鉴》的改写,有些地方甚至照抄史书原文。到了明末出现了袁于令的《隋史遗文》,从它开始,“说唐”便向英雄传奇转化。袁氏所传本是根据说书艺人的“旧本”整理而成的。《隋史遗文》流传很少,现在传世的只有崇祯癸酉(1633)刊本。此本每回之后皆有“总评”,如第三回后“总评”中说“旧本有太子自扮盗魁……”云云。可知袁于令的《隋史遗文》之前还有一个本子作为袁氏修订此书的依据。《隋史逸文》以描写秦琼这个近于游民的英雄人物为中心,而在后来的《说唐》及评书艺人据“说唐”改编的如《兴唐传》、《兴唐后传》、《忠义响马传》等小说中,又增加了单雄信、程咬金、徐茂公、王伯当等人故事的分量。这一方面是适应听众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因为这些江湖艺人倾心于这些隋末逐鹿中原的英雄和唐代的开国功臣,所以把他们写成带有游民色彩的人物或直接写为游民(如程咬金、徐茂公),用他们所做的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寄托自己的理想,为与自己有相近命运的人们的扬眉吐气而感到自豪。江湖艺人们对历史的改造在民间有广泛的影响。
 游民数量的多少,在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历朝中,可以说是朝代盛衰的标志。中国自秦汉以来的统治者无不注重抑制兼并,相对来说,宋代的统治者则不太重视抑制兼并,游民群体形成于宋代也与此有关。王安石有诗《兼并》,歌颂古代(夏商周)“公私无异财”,人主反对兼并,把“兼并”视为“奸回”,到了宋代则“俗儒不知变,兼并无可摧”。其主要的目的就在于控制流民和游民的大量产生。在皇权专制主义统治下,当君主不肯或没有自我节制的能力时,便成为赤裸裸的暴君,而皇权专制制度本身对于君主几乎没有约束机制,暴君的胡作非为必然导致政治腐败,使得社会矛盾变得更加激烈与尖锐。皇权社会可能产生的社会问题都会发生,这便是暴君政治的综合效应。于是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官吏腐败,朝令夕改,严刑峻法,法制荡然,使得民不聊生。如果此时土地兼并严重,流民、游民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时,社会动乱则是不可避免的,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游民、流民揭竿而起,形成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人们痛恨的“暴君专制”垮台了,随之而来的是群龙无首的局面。任何约束机制没有了,一切都服从于丛林法则,此时“有枪就是草头王”,全凭武力说话,形成强凌弱、众暴寡的局面。这可以名之为“暴民乱治”。政出多门,百姓死也“多门”,使人们无所措其手足,处于鲁迅所说的“官来被说成是‘匪’,匪来了又被认作‘官’”的尴尬境地之中。这种混乱局面比“暴君专制”更为可怕。这也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人们“从做稳了的奴隶的时代到做不稳奴隶的时代”。此时老百姓感到真是“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日夜盼望“真龙天子”出世。经过若干时间的混战以后,人口剧减,大量土地荒芜,足以把流民、游民安置妥贴,社会逐渐安定下来,这时一个新的朝代又开始了,出来一个令老百姓仰望的“真龙天子”。新的朝代名称变了,但是制度还是旧的一套,上上下下的思想意识还没有改变,这样必然会周而复始地把旧王朝的所作所为和所发生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也就是古代思想家所说的“天道好还,周而复始”。游民问题像其他社会问题一样会不断地出现,困扰着社会的稳定和经济的平稳发展,等待下一轮“暴民乱治”局面的到来。这种现象贯穿了宋代以后的皇权社会。中国皇权专制社会之所以延宕了两千年,与“暴君专制——暴民乱治——暴君专制”这种恶性循环密切相关。






◎游民问题与社会的游民化(3)

 游民意识、游民文化通过通俗文学——戏曲和小说广泛地影响到社会上的各个阶层,它的非规范性的特征对现实的社会秩序起着瓦解作用。因为就其本质来说,游民是反对现存社会秩序的,而且,他们不会使用现代的非暴力手段去保护或争取自己的合法利益,即使采取这种手段,统治者也要镇压。反映这个阶层意识的文艺作品也不例外,它们教给人们的,除了暴力以及为了实现暴力的种种阴谋诡计以外,就再没有其他。鉴古知今,在当前改革开放的社会转型、人口膨胀、社会各个阶层流动迅速加剧和农村劳动力大量过剩的时期,流入城市的游民也在大量增加,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调查统计,游民的犯罪率是现在各个阶层中最高的,他们较为严重地影响着社会的安定。古代与现代反映游民意识的文学作品还在社会中有着广泛的读者群,人们又对这些作品缺少清醒的认识。正像鲁迅先生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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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水浒气的缘故。
 叶紫作《丰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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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三国气”、“水浒气”,就是我们在本书中要详细论述的游民气、游民意识,虽然鲁迅先生没有使用这个词汇。
 鲁迅的论述并没有过时。十年浩劫当中,“四人帮”王、张、江、姚以纵横捭阖的流氓手段毫无顾忌地横行于上,而芸芸众生却以(骨丸)(骨皮)委曲的游民作风曲随于下,举国若狂,所以才造成长期的全局性的破坏。自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界又出现了沉滓泛起的现象。也许是人们出于对伪崇高的厌恶,也许伪崇高中的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正是依靠“涂面剪径的假李逵”(鲁迅语)来支撑的。在伪“英雄时代”过后,人们面对的却是一批以“痞爷”、“流氓”自居的牛二。他们张起的是伪“平民主义”的大旗,旗帜不同,其“伪”则一。这些“当代英雄”要求摆脱一切约束,不对任何人和事负责,没有是非,没有责任感,只有短浅的实际利益,只要自己合适就好。波及到经济领域则是“假冒伪劣”泛滥,近十年的“打假”工作虽然不能说没有成绩,但也给人假货越打越多之感。而且,假冒伪劣也深入到文化领域和意识形态之中,假学历、假文凭、假新闻、假典型等等。这一切使人感到社会规范的无力和信用的危机。这些是不是传统游民意识、游民文化的延续,或在新的环境里的复苏呢?另外,在“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运动”与“红色恐怖”中所养成的“暴民意识”(游民意识在特殊条件下的表现),是不是在社会转型的震荡中又有复苏的可能呢?这里暂不作结论,只是提出来供人们思考。不过,社会转型与改革大潮中,“暴民意识”是最具有煽动性和破坏性的。由于社会控制相对弱化和社会不公现象的泛滥,有的人还企图通过“红卫兵运动”反腐败、“打土豪”、“均贫富”,藉以矫正两极分化,这是极其危险的。它不仅会打乱改革的进程,使我们再一次失去进步和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良机,而且还可能造成全社会的大动乱并给中华民族带来空前的浩劫。当读者随着笔者考察完中国古代游民在传统文化的非规范性的一面中所扮演的角色后,自然会为读者自己思考现实问题提供一个新角度。因此,就当前社会发展中所存在的问题来看待对游民、游民意识、游民文化的研究,仍然不是没有实践意义的。邵燕祥先生曾经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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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绿林剪径到占山为王,啸聚成群揭竿而起的农民,在古代就都是“封建社会发展的动力”,或登诸史书,或写进说部,众口一辞誉为英雄好汉。迟至民国年间津浦路劫车的孙美瑶,在今人的笔底也还网开一面。怎么到了今天,离乡的农民,失业的民工,稍涉抢掠,拦路生财,一下子就沦为车匪路霸,得到骂名呢?
 他还说:
 是施耐庵之流美化了强盗,还是今古道德有多重标准?抑或书中人物不可与现实角色相提并论呢?






◎游民问题与社会的游民化(4)

 《读书》1996年第3期《书呆子的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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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这是一个令人思考的问题,我们对待同一问题不能有双重标准。邵先生所例举的种种现象,说明我们的一些评论是古今两失的,足以促进我们的思考。当然本书不会介入现实中的具体问题,它研究的范围仍然严格限制在学术领域之内,而且以考察古代、近代的文化和文学问题为主。
 本书中将游民的产生、发展和在历史上的作用,游民意识的特点及其与传统伦理既统一又大相背离的情景,游民生活与游民文化及其在文学上的表现等,作为考察研究的重点,在分析时,讲它的负面作用要大于讲它的正面意义。因为这不是个理论问题,而是历史事实,这是无法改变的。
 社会是一个有序的机体,当一个社会的合理性逐渐消褪的时候,它的无序性日渐增加,直到自然(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很少出现)或非自然的解体为止。游民是导致社会无序性激增的恶性肿瘤,是社会无序化和社会制度腐败的产物;反过来它又进一步加速社会的腐化与无序,两者是互动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大多都是丑恶的社会现象,很少有崇高的英雄行为,也绝少美好的追求和善良的愿望(古人与今人出于各种原因对这些加以歪曲与美化,则是另一个问题)。对于这些,我所作的仅仅是忠实地描述和客观地分析,并未渗透个人的好恶,因为这些现象的产生虽然缺少正义性,但是却有它的合理性,因为游民是社会结构不合理的产物。另外,本书所用的“游民”一词也属于中性词汇,毫无贬斥之意。这与我们现在口头上常用的“游民”略有区别,更不能等同今天所说的“流氓”。游民的群体性格和游民意识中,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也是社会的产物,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决定的,因此也没有必要去谴责哪一个人,本书也不会激于道义对某些社会现象加以谴责,因为它无助于研究的深入。






◎游士的辉煌与解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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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士的本义与士的辉煌
 第一个脱序的群体是流民,流民是社会动乱的主力军。
 第二个脱序的群体是游士,他们来源于先秦的士阶层(当然也包括一些没落大夫一级的贵族)。我们曾指出,士本是最低一个等级的贵族。它首先是武士,在军队中担任中下级军官,在周天子领地或诸侯国中的基层行政机构中担任职事官,以及在卿大夫家中当邑宰或家臣。作为贵族,他们的地位和职业是世袭的,因此他们要有守职敬业的决心。他们为官作吏,或能分得一块土地,或能有禄足以“代耕”,因而不必如农民一样顶烈日犯霜露去耕田种地,这是“士”在周初的情况。西周中叶以后,随着“礼崩乐坏”、“强凌弱,众暴寡”,周初分封的贵族秩序被打乱,形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士作为一个社会等级逐步解体。不少诸侯国和卿大夫家庭的破灭,使得许多士不仅没有了“世官”之可守,甚至连家业也都零落殆尽,成为无所依归、为当时社会所不再管、只得自谋出路的游士。
 “游士”这个词最早出现在《管子?小匡》篇中,书中记载:
 齐桓公招游士八千,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资粮,财帛足之。使出周游于四方,以号召收求天下之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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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所说的“游士”近于游说之士,与我们所指的脱序的游士略有不同,但是他们也是脱离了旧有秩序的士人。他们可以自由流动,择主而事,不再隶属于谁。这在统治者看来,他们已经不是拥有特定权利的特殊等级的尾子,不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诸伯”和“诸舅”《诗经?小雅?伐木》中有句“既有肥牝,以速诸父”,“既有肥牡,以速诸舅”。陈启源《稽古编》云:“诸父诸舅之称,天子施于同姓异姓之臣也。”了,而是有一定知识和才能的“四民”之首。统治者已经没有义务对他们采取“包下来”的政策,但是,日常百姓的治理,特别是在与其他诸侯竞争之时,又少不了这些有文化、有行政才能的“士”。到了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的兼并战争极其激烈,为了在争夺中取胜,至少要使自己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那就要千方百计地争夺有真才实学并能够妥善处理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重大问题的士人。此时由布衣而至卿相者,像赵国的蔺相如,秦国的范睢、蔡泽等等,真是数不胜数。这样,不仅在用人之际要大量招徕游士,平常也需要“养士”。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影响的贵族不养成百上千的士,那是不可想象的。战国时期的四公子——信陵君、平原君、孟尝君、春申君,甚至养了“数千”有才能和无才能的士。齐国的孟尝君连“鸡鸣狗盗”之徒也囊括在内,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会受到这些有钱有权的贵族的恩养。当时甚至形成这样的舆论:“得士者昌,失士者亡”。一些有野心的贵族都要尽可能地去笼络士人,因为有了士人的辅佐才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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