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沈从文正传-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总要抢着帮人拉风箱。一边听风箱拉动时呼呼吼声,一边看炉口喷吐出的碧色火焰,他的心也轻轻地欢愉地跳着。

  从熔铁厂回去,路过修械处,便见那个主任,黑着一脸麻子,高坐在一堆铁条上,一面唱歌,一面调度指挥手下几个小工人。时间一长,沈从文也成了他们的熟人。入冬后,每当工作告一段落,师徒几人便常常围着一大钵狗肉喝酒,凡沈从文到场时,也总忘不了邀他入伙。有一次,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谈论狗肉如何补人,吃了身上如何发烧,纵是落雪绞凌天气,也不觉冷。那主任正喝得满脸麻子通红,便斥责几个徒弟:

  “没出息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随后又大喝一声:

  “有种的跟老子下河泅水去!”

  几个徒弟要作男子汉大丈夫,沈从文也不愿在人前丢脸,便一齐扒光衣服,同了麻子主任,从后门下到小河里,相互嘻嘻哈哈乱浇一阵水,再光着上身跑回来。尽管每个人冷得上下牙齿作对儿格格厮打,皮肤也密织起鸡皮疙瘩,却不缺少强刺激下生命能量获得发泄后的那份畅快。

  狗肉是个好东西。这些山民出身的军人,无论军官或士兵,都不缺少吃狗肉的嗜好。沈从文任司书后,住司令部秘书处,便和周围那些“长”字号人物在一处吃饭。每当他们想吃狗肉时,必有人打哈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狗肉大家喝一杯,可真不错!”“上次真对不起身小师爷,害他忙了一天!”

  “想不到身小师爷还有这一手,狗肉炖得真好吃!”

  这时,沈从文必自告奋勇,从他们手里接过钱,跑到街上去买狗肉。有时,他还瞒着大家,自己出钱,到街上买一腿狗肉,拿到修械处打铁炉上,将狗肉表层烧焦,再和副兵一道,下河将焦处刮去,洗尽,剁成小块。再上街买作料,然后将狗肉、作料放入有铁丝穿耳的砂罐内,悬在打铁炉上,再哼哧哼哧拉风箱,将狗肉炖烂。到吃晚饭时,他便出其不意地叫副兵将狗肉端上桌子,去收获每人脸上露出的惊讶。其实,这些军官见沈从文出去,从楼上早已觑着他提了狗肉跑来颠去,已清楚他演的是哪出戏。这时,却故意装作事出意外样子。那军法长还要故作矫情:“怎么,怎么,身小师爷,难道你又要请客了?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

  沈从文知道他们的做作,军队生活的无聊正需要这点幽默作佐料。但他仍喜欢这样作,每五天逢镇上赶集日子,他总要炖一回狗肉,反正这些“长”字号人物手里有钱,每次罚款、逢赶集在街上摆赌抽头,他们照例都有一份。沈从文每月领了很少一点薪饷,也不知道如何去花。既然炖狗肉可以收获许多乐趣,这钱似乎也找到了相宜的去处。

  怀化多阴雨天气。这一日,天气依然阴沉沉的。秘书处出现了一位自远道而来,新上任的秘书。他叫文颐真,湘西沪溪人,曾留学日本。小小的个子,皮肤白净,穿青缎马褂,举止斯文,一来便到各“长”字号人物处拜会,开口便是“请多关照”。见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即使同副兵说话,也是轻言细语,沈从文感到十分别扭,自己惯熟的生活里梗进了一样不协调的东西。他心里想:“稀罕事呢,一个二气角色!”①难怪沈从文有这种想法。那时,这支军队上下官兵是不知“文明”为何物的。这不只表现为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就连平时交往,也是满嘴脏话野话。鲁迅有一篇杂文,论及积淀在“他妈的!”这句“国骂”上的国民劣根性。可是,这一句“国骂”较之这些军汉们口头习惯称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与人说话,总自称“老子”;对方若年龄相当,必以“狗肏的”相称,年龄小点的,便喊作“小屁眼客”;谈及第三者,少不了以“那杂种”开头。还有许多富有想象力却脏污到不能明说的用语。奇怪的是,越是熟人,这些野话用得越是自然捷便,仿佛其中含有一种亲热,不这样作反见生疏。这已成为惯例。谁听了也不作兴生气。好在机会均等,亏了的可以用同等方法找补回来。可是这姓文的秘书,偏偏与众不同,好像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别人说野话,他只是微笑,从不作等价交换。他与沈从文认识后,总是对沈从文说:

  “啊呀呀,身小师爷,你人那么一点点大,开口就老子长老子短,好意思!”

  “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

  文颐真听了,并不生气,只是一面摇头,一面看着沈从文微笑。终于看得沈从文不好意思起来。

  “莫玩那个。你聪明,应该学好,世上有好多好事情可学。”他规劝沈从文说。

  沈从文却把头一歪:“那你给老子讲讲,老子看什么好就学什么。”

  ……不知不觉中,沈从文觉得和文颐真亲近了几分。不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文颐真便给沈从文讲述了在外面见到过的种种,讲火车、轮船、电灯、电话是什么样子,英军美军军服的式样如何,鱼雷艇、氢气球为何物。沈从文感到十分新奇,仿佛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心里起了一种朦胧的向往。

  文颐真到来的第二天,天气转晴。沈从文见文颐真将行李箱打开,晾晒箱内衣物。衣物取出,箱子里剩下两本书,封面上写着“辞源”两个大字。文颐真随手将书翻翻,对沈从文说:

  “这是宝贝,你想知道什么,上面都写着。”

  书是那样厚,字又那么小,沈从文心里吓了一跳。听文颐真说及此书的好处,沈从文有点不信,便提出诸葛孔明卧龙先生要他找。文颐真立即给他查找了出来。沈从文既觉惊奇,又十分快活。

  文颐真问他:“你看过报纸没有?”

  “老子从不看报。”沈从文回答。

  文颐真笑笑,从《辞源》中翻出“老子”条给他看,他才知道太上老君原来叫老子。

  他忽然对书和报纸起了兴趣,便和秘书处另外两个人商量,每人出四毛钱,订了一份《申报》。等这报纸送到后,他在那上面认识了许多生字。

  但使他神往的,仍是文颐真那两本厚书。可是文颐真对这两本书却极爱惜,轻易不拿出来给别人翻,看时也要先洗手,沈从文只能从别人那里借《西游记》、《秋水轩尺牍》看。偶而,文颐真也让他翻翻《辞源》,在那上面,他才懂得“氢气”、“参议院”、“淮南子”为何物。

  可是不久,队伍撤退到沅陵,又从沅陵开过川东,沈从文和文颐真分了手。那时,文颐真已升作了秘书长。几个月后,这个文静平和,嗜书如命的读书人,却惨死在鄂西来凤那场军队和“神兵”的冲突里。

  尽管和文颐真相处的时间不长,沈从文却感到自己生命里揉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在沅陵留守的那段时间,他的下意识里,总是晃动着文颐真的影子。

  我喜欢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晒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

  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①

  沈从文开始感到了寂寞。虽然无事可做时,他仍到处跑去,看考兵棚士兵上操,妇女们在井边洗衣、发豆芽菜,或登上教会学校旁边的城墙,看那些中学生玩球。当球无意中踢上城墙,下面便有人喊:“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的球抛下来。”

  想到别人把他当作副兵,不知道自己其实已是司书,沈从文心里起了几份得意,且加上一份在人前保守住了秘密的快乐。但不知怎的,同时心里又感到十分孤独。有时,他正在城墙上,前面走来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其中年纪小点的便喊:“有兵有兵。”意思是要预作防范,或赶紧掉头避开。每逢这时,沈从文瞧瞧自己身上的灰色军衣,心里感到一点惭愧,便假装伏在城堞缺口处,向远处看风景,以便让这些女孩子从身后走过。同时,心里又有了委屈:我是读书人,和别的兵并不完全相同,不应当被别人厌恶。眼前忽然浮起文颐真和他的两本厚厚的《辞源》,浮起曾订阅了两个月的老《申报》,浮起《秋水轩尺牍》等种种影像。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①







沈从文传……神魔之争






神魔之争

  寒冬腊月,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山间林木呜呜地吼。枝上的积雪不时被抖落下来,溅起一团团白雪。天气奇冷,层云阴沉沉压在山头上,遍地积雪毫无退却意思,仿佛正等着它的下一批伙伴的到来。山野一片清寂,路上少有行人,只有一些鸟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觅食。

  此刻,在凤凰通往芷江的山道上,有几个人正在赶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挑行李的脚夫,中间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坐人轿子,后面跟着一个背包袱的年轻人。这年轻人依据雪地行军经验,脚上包着棕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步履蹒跚。他就是沈从文。前面轿子里坐着的,是他的七舅娘。他们正一路作伴,从凤凰过芷江去。

  蓬松的积雪已抹平了山路的崎岖,表面看来,仿佛银装玉砌,一线平坦。可是,路表下面,却潜伏了种种危机。山道一会儿从小溪堤面过,一会儿擦着深壑边走,行路人稍一疏忽,便会跌得人仰马翻,轻者受伤,重者送命。有时明明是平路了,也会猛不知一脚踩空,跌入陷坑。即便不擦破皮肉,也会弄得人狼狈不堪。

  一行人正走着,前面的忽听后面“唉呀”一声,接着便传来沈从文大声呼救声音。那脚夫赶紧卸下行李,拿扁担向后跑去。只见沈从文已滑入一个丈余深的大坑,虽在努力向上攀援,却因脚底打滑,怎么也爬不上来。那脚夫一面让他抓住扁担,用力将他拉上来,一面笑笑地说:“沈家少爷,走路眼睛莫打野,心思要放到脚杆上,看景致以后有机会!”

  其实,沈从文何尝有心思看雪景,此时他心里正像这远近积雪山野,一片茫茫。

  自沅陵留守处撤销,自己被遣散回家,差不多又有了半年。家里的景况同两年前出门当兵时相比,更觉艰难。父亲仍然没有回家,哥哥北上也还没有回来。田产已经典光,家里正坐吃山空。母亲成天在愁云里转,不得已对外放出口风,看有什么合适人家,愿意将家里的房子买去。年龄大了两岁,沈从文较前懂事了点,明白了母亲的苦处。他自然不能再像早先在家那样,成天到外面去野,也不能闲着在家里呆下去。他感到心烦,得想法找点事做,继续到世界上去谋求生存。

  军队里已不能再去。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一切来得那样平常,又那样触目惊心。虽然他们业已躺在黄土下面,可留在沈从文心中的影像,再也无从抹去。——堂兄沈万林教给他的那份作人要自强的勇气,连同凡事学会忍耐的脾性,一齐揉进了他的生命;军法长肖选青和秘书文颐真,恰似为他生命发展的两面作出的安排。尤其是文颐真那样一个文弱书生,被卷入到这世界一小角隅的战乱中来,其生命行为与环境的不协调处,真正令人感慨。仿佛冥冥中真有一位神灵,在预为安排这一切。文颐真在沈从文生活中的突然出现与消逝,恰似专为点醒沈从文沉睡的理性而来,又仿佛为沈从文理性的完全苏醒还有一段路要走匆匆而去。——他只觉得人生有点稀奇,有点神秘,让人眼目迷乱。他无法弄清各种事变的前因后果,“一切都是命,万事不由人”。湘西老辈人用以解释人生变故的话语,此时正苍凉地爬上他的心头。

  家里呆不住,先前所在的军队已名实俱亡,沈从文只能另谋生路。他这次随七舅娘到芷江去,就为的是寻找机会。芷江是湘川黔边境的重要通道,机会自然较多,加上沈从文又有一些亲戚在芷江,凡事可得他们照顾。

  四天后,一行人到了芷江。沈从文暂住在刚从县长任上下来的五舅家里。

  不久,机会果然来了。这位五舅担任了芷江警察所长,由他安排,沈从文在警察所里作了一名办事员。办事处设在旧县衙内,沈从文的职责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旧县衙旁边是关押犯人的典狱署,每天晚上,狱中老犯人殴打新犯人的呼喊声清晰可闻。警察所也有一些抓来暂时未曾发落的小偷寄监在那里,每逢黄昏收监点名时,沈从文照例跟在一名巡官后面,一手捧着点名册,一手提盏马灯,去典狱署清点这边寄监的人犯。

  不久,警察所的职权有了些调整,原属地方财产保管处负责的本地屠宰税,划归警察所征收。于是,沈从文便兼任收税员。芷江在湘西算得上一个大码头,地当官道,过往人多,商业兴隆。肉行方面每天都有20头猪肉和一两头黄牛肉生意可作。照规定,每只猪抽税640文,每头牛抽取2000文。沈从文每天填写税单,还常常陪着另一位查验员到各处肉案桌上去查看。这份职务于沈从文极相宜,因为他每天都有机会将芷江城各处都跑到,还可以走过那座长约400米的大桥,到对河黄家街去。由于职务和舅父所长的关系,芷江城里各店铺老板总要和沈从文打招呼,不久,他便和本地人混得很熟。

  那时,正是1921年,发祥于北京的五四运动已经波及湘西地方。一次,沈从文正站在一些屠夫旁边,一面欣赏他们表演“庖丁解牛”技艺,一面看街景,几个本地在桃源师范读书回家休假的女学生从街上并肩走过。她们都是芷江大小地主的女儿,各人头上剪去了辫子,留起短发,身穿短裙,旁若无人。这份打扮与神气,很受当地人的詈议。果然,一见她们远远走来,几个屠夫便议论起来:“听说,她们在学校里正经事全不做,只知道唱歌、打球、读洋书。”

  “读什么书?只会用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16条水牛!”“花钱还是小事,听说她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人熟了,想和哪个男人睡觉,不要媒人,不要财礼,就钻到一个被窝里作戏,这是‘自由’!”

  他们一边说,一边“咕咕”笑着。沈从文也觉好笑,便跟着哈哈大笑。到他明白这些女学生当时正接受一份新的信念,后来又大都勇敢地投入革命漩涡,去领受各自命运中搀有血泪的人生苦乐,其生命有着令人眩目的庄严,那是以后的事了。

  在芷江,除了作警察所长的五舅,沈从文还有一家在当地名望最高的亲戚。这就是担任过民国政府总理的熊希龄的家族。那时,熊希龄已和母亲、妻子儿女迁居北京,其四弟壮年病逝,四弟媳(即当年给沈从文父亲提过亲的田应诏之妹)也已回老家凤凰作四姑太去了。座落在芷江青云街的熊公馆,此时正由熊希龄的七弟熊捷三照管。熊捷三的妻子,便是沈从文的七姨——沈从文母亲的妹妹。熊捷三本人也曾作过第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