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噤,觉得靠近椅子的那条臂膀都像是冻得僵硬了起来,她有些不敢置信,她还是第一次在治疗室里出现这样的幻觉。
苏祁慢慢睁开了眼睛,转头的那一刻,真的发现身旁坐着一个“人”,只不过“她”被围拢着一团白雾,叫人看不分明。
她很快地就感到了恐惧,看向了对面的医生,见他仍是保持淡然的对她道:“穆太太,请放轻松,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都不要离开这一把椅子,别担心,我还在这里,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它都不会伤害你的,请相信我。”
苏祁咬着牙僵硬着固定自己的视线,害怕但凡有一丝的偏转都会让自己又看到像上次那幕恐怖的场景,到后来神经实在是紧绷到不行,她放弃般地又闭上了眼,身畔诡异的感觉却始终没能消散。
最后,她听到对面的人传来的声音,像是被解救了一般,她清晰地听到费尔医生对她讲:“穆太太,请你作为你母亲的女儿这样一个角色,对着你的母亲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可以。”
苏祁沉默了半天才启了唇,又隔了好久,才从齿缝间悠悠飘出了一声“妈”,这一个字吐出口之后,她马上就被一种莫名袭来的情感给哽住了喉咙,费尔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你的脸了,在八岁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你的样子,唯一一次见你笑还是你怀着弟弟的时候,你在一片暖阳下扬起的唇角,可你从来没对我笑过,”苏祁原本憧憬的语气转瞬间就改变了,“你都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啊妈,我也想得到你的注视你的关怀,连平静的相处对我来说都是赏赐,你难道不是生我的母亲吗?为什么给予我的全都是冷漠!”
苏祁眼看着激动的情绪就要喷薄而出了,费尔医生马上出声要她冷静一下,苏祁抬手摸了一下,眼角没有泪,可是气息已经不平稳了,她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将自己的情绪起伏重新置于医生的掌控中。
“那么,现在,请坐到这把标示着你母亲的椅子上。”
苏祁依他的话坐了过去,医生马上继续说道:“忘掉你自己的存在,想象着你不再是你,而是你的母亲,我知道这可能对你而言会有些困难,但是别担心,我们慢慢来,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什么?”
苏祁没有思考很久,顺利地道出了那个名字:“沈茵。”
“好,那丈夫呢?沈茵的丈夫是谁?”
。。。。。。
费尔医生一连又围绕着沈茵这个人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巧妙的转换了苏祁跟母亲的这个角色,让苏祁本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她现在就是她的母亲了,她在用自己那个很少有过交流的母亲的思维去思考。
他觉得引导地差不多了,之后就抛出了一枚提议。
“你转过头来看看,现在在你身旁坐着的是你的女儿苏祁,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苏祁双目无神的依着费尔医生的话去做,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弹回了视线。她很快的反驳道:“她不是我女儿!我根本就没想过要生下她!她是一个恶魔,是毁了我全家的恶魔!我不能原谅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苏祁爆发出来的强烈反应在费尔医生的预料之内,他循循善诱的引导:“她只是一个孩子,孩子是这世上最无辜的存在,为什么要对她有这么多的偏见?尽管你不想,可她也已经存在了,你不能也不应该从现实中抹杀掉她。”
她作势就要站起身,口中大喊道:“我凭什么不能,我今天就要毁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苏祁的手刚从虚空中伸到一半,就颓然的收了回来,身子也重新跌回到椅中,眼前哪还有什么幻像,身边只留一团透明的空气,窗外阳光正好,就从费尔医生的背后投入整间房,她看着自己的影子照在浅色的地板上,拖出了一个斜斜的轮廓,瞬息之前还澎湃着的满腔激情被迅速的抚平,对面的长须老头子温和而包容的看着自己,苏祁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活了这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心灵澄净通透的感觉。
“好孩子,你现在看到了吗?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你的父母给你带来的所有影响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肯放过你自己。”
苏祁眼里蓄了层泪,却没有要夺眶而出的冲动,她只是安静的坐着,平淡地向对面的医生叙述着一切。
“从我被接回那个家之后,就一直在一个轮回里过活,总是升起了一丝希望,然后迅速破灭,最后卑微地接受现状,可是我也会有不甘心,所以新的希望又冒了头,继而又被无情打压,就这么着循环往复,我不知道旁人的家庭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许就只有我一个人才是如此,他们恨我,我潜意识里是明白的,只是一直不敢让自己去接受,心里面一直想着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我拿那句话当作信条一样来说服我自己,真幼稚不是嘛。。。可是现在的我,能够接受了这一切了,原来这所有的苦痛纠缠患得患失,都只是我的一场梦,现在我想醒过来了。”
“是的,这样想是对的,虽然大部分人都认为家是他们的心灵港湾,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啊,藏污纳垢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在那里藏了太多的你能想象或者不能想象的阴暗的事。作为一个孩子而言,失去了家庭的子女注定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哪怕是被忽视的这种家庭关系也好过完全丧失掉它。对于生理与心理都不够成熟的孩子而言,他们的父母却是已经具有了思辨能力的成年人,一个对成年人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能对一个幼童而言会成为他一生梦魇的牵绊,他受到的伤害可能会以任何形式长久地伴随着他,挥之不散。更何况我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你父母亲做的一切是他们不自觉的无意识间犯下的错。”
“是的,先生,我还要欺骗我自己多久,”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再抬起来的时候眼里面已经没有了闪烁的泪光。
“我还要被我自己编织的假面蒙蔽多久,他们既然已经不再,我为什么还要作茧自缚,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亲眼看着我毁了我自己?”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他们是不好的、不合格的父母,而这一切不是你可以掌控的,不是你的错,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去接受,或继续怨恨或选择原谅都可以,那是你一人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
费尔医生知道自己这一剂药已经起了作用,他唤起了苏祁内在的一直被压抑着的自我,接下来的事想必不需要自己再去深入诱导,她被开启的那部分意识自然会引导着她走下去,直至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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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早在两天前,费尔就已经同穆沉岩有过了一次协商,所以其实他现在是知道这位医生眼下正在运用什么办法来帮助苏祁真正摆脱过往的阴影。他跟他详细地讲述了这种治疗方法的由来与怎么实施它的过程,穆沉岩一直在麻木的听着,其实他更关注地是能不能让她真正痊愈,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贪心的,他想看到一个健全的、完整的小姑娘,他想要今后更加美满的生活。
费尔医生也没把话说得很满,只是交待了自治疗至今,其实她的病情已经向愈了,而这次的疗法是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成功的,他们反复研究了很久,最终穆沉岩还是同意了试一试。
临走之前,费尔对着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穆沉岩担心的是苏祁的治疗会否还有什么转折,就让对方有话尽可不必隐瞒,直说便是。
费尔医生这才道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未曾说出口的话。。。
“穆先生,其实,我对将要到来的这次治疗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相信你的夫人她会慢慢接受现实,然后好转起来,但是,其实,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话,请在她病愈之后能够放她自由,我的意思并不是劝你们夫妻分离,而是希望她作为一个全新的独立的人格来重新审视你们这段婚姻,请你给她自由的选择怎么走今后的路的权利。因为感情跟事业不一样,一项事业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是绝对可以看到成效的,但感情不是啊,你付出的永远是你自认为的全部,它是发源于你自己的内心的,可你再细想一想,你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想过她真正需要的是那些吗?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穆先生,很抱歉,我必须要告知你,让你太太能够自主决定你们的婚姻是我们这次治疗的最后一个环节,而你的成全或许才是她唯一治愈的希望。”
穆沉岩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费尔医生觉得已经点到为止,见他的样子也就没再继续多说什么。
在刚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他本能的就感到了内心里的一种抗拒,现实就是他个人没有办法与苏祁分离,那么阿祁呢?她会跟自己的感情一样呢?她会舍不得他么?他突然就觉得不敢去问她了,甚至是不想知道答案也没关系,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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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沉岩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静静等待着,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他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自打来到这边作治疗以来苏祁就一直是在自己的陪伴之下才坚持到今天的,他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事先虽然已经跟医生沟通过了,他也知道房间里面正在进行的肯定是与往日不同的内容,可心就还是一直提着,无法让自己真正地放松下来。
反复地考虑了很久,一直到书房里爆发出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听出了那是属于谁的声音,几步就来到了书房门口,手都握到门把手上了,愣是硬生生被自己的理智给忍下了,很快地屋内又重归于静谧,好像刚刚听到的只是他的一场幻觉,穆沉岩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他又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待听到房内重新响起的苏祁与费尔医生低低的诉说着什么的声音,心脏才算是归了位,他又看了眼时间,才折回到沙发上继续等待。
不知不觉的,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等到房门传来了被开启的声音,穆沉岩才有些忐忑的起了身,他看着独自走出来的苏祁,赶紧迎上前,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小丫头眼角还有些泛红,他知道她一定是哭过了,可眼瞳深处却是他从没见过的澄净明亮。
苏祁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走上前来,眼底有他想掩藏也掩藏不住的紧张,她停顿了一下,随即主动拉起了他的手。
身后的医生喊住了她,他对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了她一句话。
“生命要有裂隙,阳光才能照进来,穆太太,你找到你的那一缕阳光了吗?”
苏祁转回身,笑着对费尔点了点头,然后将手重新挽上了那个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男人的臂弯里,她心里清醒极了,再没有一刻可以同眼下、现在这一刻的她相比。
她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回望着穆沉岩,默默想着,或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幻觉吧,但你,却是我冲破眼前所有迷雾的那一束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即将完结了,明天会贴上尾声,之后还有几篇番外会依此放上来,太医的新文《恕潭》会在本月末或者下月初发上来,敬请期待吧。。。
☆、第五十四章
时光它一去不回头般跑得飞快,一转眼六个月就过去了。
亚莉跟黄柏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是个男孩,这可把这对小夫妻给美坏了。亚莉自打出了月子之后还是会经常到穆家来陪伴苏祁,一直到后来穆家夫妻搬回近郊的别墅也始终未变。
费尔医生早在三个月前就离开了江城,去了上海进行他进一步的教学计划,穆沉岩在此期间一直都没有实行费尔医生跟他建议过的那“最后一步”,他总是自欺欺人的想,阿祁看起来已经与常人无异,那么真的还有必要去实行吗?他承认自己没有半点把握,午夜梦回时,也常常沉寂地躺在床上,心里受着无止尽的自我挣扎,可一转身就能看见她安静的睡颜,这导致了他在黑暗中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无声的对着她发问:你爱我吗阿祁,如果我真的放你走,你会离开我吗?
这个周末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就连空气里都弥漫了一股幸福的气味,一早的时候亚莉就被司机接到这边来了,连同她的儿子一道,此刻母子俩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呢。苏祁现在的发已经蓄到肩膀了,她从二楼的一间阳台这么望下去就能见到这样的一副温馨画面,女子轻轻推着一架摇篮床,嘴里轻轻哼着婉转悠扬的曲子,摇篮里的小小婴孩也笑着咿咿呀呀的跟着母亲附和。
苏祁看着看着就被她们之间的互动给感染了,唇脚弯起了一个上扬的弧度。
身后渐渐有人在靠近,她心里知道那是谁,也没回转身,就这么站立着没动等着他走上前来。
穆沉岩来到她身后,手上搭着一条披肩,伸出双臂把它披在她肩膀上的同时从后方将她搂进了怀里,抱得紧紧。苏祁拢着那根垂到手臂上的流苏,顺势靠上了他的胸膛,享受般的闭上了双眼。
一直过了很久,阳台上的这一对都没有说话,仿佛跟院子里的母子一样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与宁静。
结果还是穆沉岩没能忍住,他在自己的心跳紊乱之前,先开了口。
“阿祁,你先不要回应,就静静听我说完这段话就好,”,他怀里的娇小女子在听完这句话之后,身子明显地就是一僵,不过很快地,她就又重新温顺地靠入了男人怀里。穆沉岩见此,就继续道:“其实有件事是我一直瞒了你的。费尔医生之前曾对我说起过,如果真的是为你好,就一定要放你自由,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办法,更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所以就存着侥幸的心理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生病了啊阿祁,就得了那种名叫患得患失的病,我知道自己除了你之外已经没药可救,所以拖着赖着维持着我们如今这段看似平静的日子,你会怨怪我么?”
苏祁本能地就想转过身面向他,她想看清他的脸,可刚转过头来就被男人霸道的再度揽回了胸口,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别说,你千万不要说!因为接下来我要讲的可能再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也是绝对不会再说出来的了,我愿意放你走,让你自由地去选择今后的生活,但是你要记得,一定要记得!我会一直等你!请给我留一个念想,如果你真的选择离开,我会尊重,不会发动任何关系去找你,我心里清楚我有多爱你这就足够了。因为不管你将来身处何方,我都会感觉到你一如今天这般的在我身旁。将来的路你自己走,我会一直为你祝福替你祈祷,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感觉到你就在我这里。”
他捉住苏祁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向来不会示弱于人前的穆先生第一次落下了一滴泪,就砸在苏祁发顶心。男人觉得自己丢人极了,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他抬起手快速地揩掉了眼角的湿润,跟她对视着,道出了自己最深沉的誓言。
“你会一直都住在我的眼里,我的心里,不需要费力气就能看到感觉到。阿祁,你是唯一的,也是自由的。”
窗外的艳阳透过白色的纱帘渐渐爬上了这方阳台上的相拥着的一对男女,女人一直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娇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