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段路,绕过一些房屋,在往北拐的路口,她又拦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婶问路。大婶的头部抱着碎花头巾,圆脸大眼睛,体胖身宽,一身朴实的村妇装束,手里抱着一个拿奶瓶的女婴,周岁左右,模样清秀。她抬起手往左前面指,眼睛眯缝着瞅母亲,母亲把头上裹得披肩摘下拿在胳膊上,眼泪汪汪对那胖大婶说:“翠仙嫂子,你还认得俺吗?”
胖大婶嘴巴张开,一幅惊愕表情:“你——你不会是二强家吧?奥——是之前那个二强家吧?”胖大婶闪过惊喜和惊诧,开始结巴。母亲向前握着她伸过来的手连连点头,嘴唇开始哆嗦:“我是,我是!”。这是母亲从未有过的形象,她总是昂着头不屑于寒暄,而踏上这块土地,她终回归了初始。怀里的女婴奇怪地看他们,也看李珂,拿着奶瓶使劲地晃动。
“这是俺闺女——珂,喊大娘!”母亲拉过李珂。胖大娘一把扯过李珂上下打量:“哎呀呀——是珂丫头啊——这么大了啊!哎呀,真不敢认了,这么俊!”
胖大娘又回过头来看母亲:“哎哟,你这一走快二十年了,没想到还回来看看——你看,我家孙女都这么大了!”“这是你大勇家的孩子吧!长得真好看!”母亲亲昵地摸了下女婴的手。李珂插不上话,抬头看胖大娘刚才指的那个小院。
就在百米开外,砂石灰墙体的几件瓦房安静地矗立在那儿,有玉米锤悬挂墙上,黄橙橙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远远看去竟然流光溢金。铁丝网格围成栅栏,映出里面菜园里的小拱棚,顶部已全部敞开,下面有葱绿冒出,两扇大铁门锈迹斑斑,有一扇敞开着,一扇虚掩着——
“走吧,闺女——快去家里看看吧!”胖大娘不再缠着母亲唠嗑,回过神来,催促她们道。紧张攫住了李珂的心,母亲也深深地呼了口气,似乎是心一横朝着那扇铁门房屋走去——
仅几分钟的路程,母亲走得沉重而又隆重,彷徨而又坚决,或许从她下决心回来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准备着此刻的场景——三十五岁时携女离开的她如今五十二岁,十七年的时光到底迎接她的是什么呢?——但无论是什么,母亲似乎回来的义无反顾。
路边不知是谁丢落了一粒种子,长出一棵羸弱的油菜花,茎秆纤细,却仍倔强地开出五瓣黄色小花,花蕊娇嫩其中,在春风里起伏。
胖大娘跟上来了,在栅栏外扯着嗓子喊:“二强、二强,在家吗?家里来人了,快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六 重逢
陈二强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水桶。
李珂的心跳出来又让她硬塞了进去。陈二强绛紫色脸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印堂黝黑,浓眉眼睛眯缝着,皱眉的那刻,李珂看到了深深的竖纹。他中等个微胖背稍驼,穿一件军绿色四口袋涤卡面料装,军绿色胶鞋上泛着点点泥浆,他挽着袖子露出黝黑的胳膊,一双大手牢牢地嵌住那只水桶,水桶还在晃悠——人惊呆了!
母亲没动,倒是胖大娘一旁热心肠地喊:“陈二强,傻了——认不得了——这不是珂她娘和珂吗?”
水桶“哐啷”一声掉落在地,是个空桶,叽里咕噜地滚到一边直到平衡状态找到,才稳住了脚跟。陈二强也是如此,他皱着眉,两手合在一起绞着,又放下,在空中摆了一下,又绞在一起——
空气僵持着。胖大娘招呼了声抱着孩子走了。母亲走上前竟然微微一笑,平静的像静立在那儿的那只水桶。
“二强,我和李珂回来看看你——”
“奥——是——是,好——好——”陈二强可着劲地点头。
李珂走上前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喊出,有泪水在眼眶里滚落。
她记忆中父亲并不是这样的——看来,她真得没有记住什么!但,这个人站在面前,那么憨憨的、本真的、不知所措的,一下子击痛了她的心——是母亲对不起他的,连带着她去享受好生活却把他独自遗留在这个山村,那她不也是共犯吗?
——可,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为什么不去那个地方找找她呢?而她成年后为什么不来找找自己的亲身父亲呢?难以言状的情绪丝丝缕缕,一切都淹没在过往。
母亲强装的淡定还是在拉起父亲的手时土崩瓦解了:“二强,你也老了!”
泪水就开始在她有点惨白的脸颊上淌。
陈二强强绷着,拉她们进屋。
屋内设施简单,倒也齐全,南边一大炕,李珂母女坐在炕上,陈二强坐在一个长条竹椅上,前面放着一张石墨面茶几。坐下,陈二强又起来给她们倒水,刚想倒又想起什么,拿出去找了水盆开始使劲地刷洗杯子。他一直很深地低着头,手脚慌乱,玻璃与瓷盆撞击的叮当响。
李珂走过去,拿开他的手:“我来刷,你去屋里和妈说说话吧!”
刷完杯子进屋,李珂见母亲和父亲陈二强都坐在了长椅上,李珂沏好水,说想去院内转转,便走出房间。
李珂在院里站在鸡窝旁,站在菜畦旁,站在铁门旁,站在晾了几件衣服的绳子旁,看母鸡啄食,看菜籽发芽,看锈迹斑斑大铁门还没有剥落掉的红漆,看一件衬衫、一个床单、一件标着“No。2 Middle school”的裤子随风起舞……
“珂!”陈二强有点腼腆地喊她,“去陪你妈妈说说话,我去商店买点菜!”
李珂回过神了,回头见陈二强骑着一辆电三轮车驶出了那扇铁门。
母亲正站在一个像镜框面前发呆。李珂走过去:“妈,看什么?”
母亲回过头,眼睛红肿、鼻头红肿,脸颊粉黛已被泪水打乱。
“看,这是你父亲的妻子,这个毛头小子是他的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孩子在上初三,孩子妈妈五年前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被一直疯狗咬了,遍体鳞伤,后来送到医院没有救过来!还有这个老妇人,是你的奶奶,也在一年前去世了!”
“奥——这样!”
李珂的心抽紧,又纷乱起来。命运的魔力倒真是强大而又蛮横,毫无缘由地安排着、随便地拨弄着,而人呢?就得吞咽下它带来的所有辛苦与别离。
陈二强回来了,便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忙乎着晚餐。母亲也走过去蹲在灶前拉风箱烧火,锅里蹲着小鸡蘑菇——陈二强说铁锅里炖的好吃。李珂过去帮他洗菜,他系着一个方格围裙,一会儿打开铁锅翻翻,一会儿翻腾煤气炉子上烧的菜。他忙乎的有汗珠渗出,他寡言,母亲也不太说话,澡堂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李珂觉得这是母亲多日以来从未有过的好脸色。
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三个人沉默着、忙碌着,亲密着又陌生着,有好多话要说张口又无言。
他们把桌子放在小院里,门前电视天线杆上有带灯罩的吊灯挂着,散发的光芒足以照得这顿晚餐流光溢彩。李珂饿了!晚餐吃得很香甜,似乎多年没尝到的好滋味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父亲陈二强和母亲喝了点酒,本来是要阻止母亲的,但看了母亲红润的脸,李珂没言语,只顾低着头吞咽食物。酒,喝下了,陈二强话也多了起来。
“我以为这辈子也看不到你们了,真没想到——”
“丽莉,谢谢你!谢谢你还来看我,谢谢你把珂养得这么好!”
“你们多呆些日子吧,周末,志刚回来,让他见见你们,好不好!他知道山东有个姐姐,可长这么大还一次没见着呢!他和我说考上大学就去替我找你们——”陈二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抽噎。
母亲递过毛巾给他。
“二强,我期待今天已有好多年了——当初离开是我心狠,但也是为你着想——”母亲说。
李珂没有听明白母亲的话,但内心对父亲提到的弟弟,她却渴望能立即看到。人多么奇怪啊!从来想不到生命中能够遇到的亲人,忽然一天一个大小伙子站在你面前,说是你的弟弟——那是幸福还是酸楚!李珂觉得只要他愿意一定好好疼他!
这时母亲转过头来,很慈爱地看李珂,又看看陈二强:“二强,那个事我还没有和李珂说,今天看来是时候了——说给孩子吧,这也是她的权利——”。她拉李珂的手,声音微颤,目光盈盈:“珂,其实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你二强爸爸——”
美食在李珂的胃里翻腾,春风越过铁栅栏吹来,不远处的农家灯光像黑夜里眼睛瞪着,一眨也不眨,有谁家的电视机放着歌,听不清是谁在倾情释放,却随风越墙而来。
李珂的大脑飞速转动,她要努力消化母亲的讲述。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七 爱情
二十几岁的母亲狂热地恋上附近一个公社里的电影放映员——满族青年金源珂,那是一个吊儿郎当却不乏浪漫情调的小伙子,有茂密蓬松的头发,有深邃幽深的大眼睛,有油腔滑调却能鼓动姑娘芳心的情话……李丽莉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穿着喇叭裤四处放映浪漫爱情片的人。然而,金源珂的母亲却因为李丽莉只有一个妹妹娘家没有兄弟怕以后负担重而不同意亲事,又觉得她儿子是公家人,即使找农村的媳妇也得挑挑拣拣。李父是个执拗人,听说金家嫌弃他家姑娘,怒火中烧,勒令她从今往后不得和金家小子有任何往来。然而压抑了很久一段时间后,两个人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的幽会更加成了烈火干柴,情不自已偷吃了禁果。李丽莉怀孕了。金源珂和母亲闹翻离家住在公社的一个站所里,然而在一个大队放映时赶上下大雨,慌乱地收拾电影机子时触电身亡。得知这个消息李丽莉当场晕厥,爱情陨落,心灰意冷的她曾计划着跟了去,是妹妹李丽萍苦苦哀求留下了她的命。那一刻,她决定生下孩子。
无奈的父亲大发雷霆后还是走进了大队有名的媒婆子的门,赶快给闺女寻门亲事嫁出去——不然,肚子大了,他们一家人的脸都无处搁。
相亲的对象是陈二强。在媒婆家相亲那天,陈二强精瘦干巴,一脸胡子拉碴,穿了件袖口脱毛的红绒衣,红着脸看偷偷地看李丽莉。见他是老实人,李丽莉当即摊牌:“我之前有喜欢的人,我怀孕了,我打算生下来。同不同意由你。”然而,没想到的是陈二强当即表示:“我同意娶你!”
陈二强是真的喜欢李丽莉,之前大队干活时经常碰到,但因为自己家里穷,人家闺女又长得俊眼光高,所以也不敢去提亲,然而,没想到还是娶到了她。
陈二强老实勤劳,心疼媳妇。结婚后,李丽莉过了一段舒心日子,然而随着李珂的出生,婆婆发现了端倪,发现孩子不是陈家的,开始不依不饶。李丽莉忍气吞声,但几年后查出身体不能再怀孕,婆婆开始撕破脸,说不能让陈家无后,逼他们离婚。陈二强不愿意,婆婆闹死闹活。李丽莉看看这个穷地方的日子,过得也心寒,于是,带着李珂奔赴山东投奔W县的妹妹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李珂好好养大,让她过上幸福日子。然而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太艰难了,遇上干爸是命运的选择——
小院寂静得如水,母亲如泣如诉。天凉了,李珂和父亲陈二强把母亲扶进屋里休息。李珂和母亲睡大坑,陈二强一人睡在对屋儿子的床上。
母亲说的话太多了,累了,沉沉睡去。李珂躺在东北特有的大土炕上,一点睡意没有。金源珂——这个名字那么响亮动感地绕在她的胸口,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她是一个满族人的后代,她身上竟然流着一个满族青年的血,她一直认为的父亲陈二强竟然是养他八年的一个毫无血缘的人,这让她难以置信甚至以为一切如梦——母亲均匀地呼吸着,没想到她能睡得这样香甜。
几天来,母亲随陈二强去过菜园、到过梯田,还独自在村里串了门。一天李珂还陪着他去了外婆外公的坟地、去了陈二强母亲的坟地。
见母亲还没有要回去的迹象,这天,李珂独自乘公交车去了通化他们居住的宾馆,取了行李,又乘车返回凤凰畔。无比巧合地是她和弟弟陈志刚同坐了一辆车回来。直到都走进同一个家门,两人才惊讶地看着对方。
弟弟长得眼睛随父亲,其他地方都不像。他是个帅小伙,一笑就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他叫母亲为二妈,叫李珂姐姐。李珂内心欢喜得不得了,她让他陪她去村里四处转悠,和他谈理想,问他目前的心愿,还谈他的早恋——那真是一种美好的情景。这天,李珂梳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紫色连帽休闲衫,天蓝色牛仔裤,乳白色旅游鞋,弟弟穿着紫白相间图案的校服,高高挑挑的。李珂亲昵自然地揽着他的胳膊,他会说话的眼睛就眨巴望她,之间没有芥蒂没有隔阂,似乎都渴望对方已久。
“姐姐,我能放假的时候去看你吗?我太想到远方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去看看了,可爸爸说得考上大学以后。”
李珂拍他的肩膀:“这个暑假就去我哪儿,我给你从网上订火车票,到时候去站接你,我带你去好多地方,给你买好吃的——”他连连点头,满脸向往的幸福。李珂拿出1000元钱塞进他兜里:“别和爸爸说,买你喜欢的东西,姐姐的心意!”
他们溜达到村头一棵合欢树下,绿叶葱茏中有绯红渐露端倪。站在青石阶上,李珂仰着头,阳光从疏影处照下来,斑驳在她脸上,一种清香就从脚尖抵达脊梁抵达脸部,弟弟坐在树下青石墩上,手里玩弄着一株狗尾巴草,不时地抬头看她。
“姐姐,我喜欢的那个女孩说要考重点高中,我也就必须考上,不过我英语基础差……”
“姐姐,我们语文老师和你长得有点像,也是这样的发型,天天在黑板上晃……”
“姐姐,我有个心愿,二妈能不能不回去?”
李珂一怔,愣了一下,看着这张青春少年的脸真诚、坦率,内心充满了柔软:“只要你二妈愿意,我没意见,但她身体不好,不知道习不习惯——”李珂沉默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姐姐,那个人一直看着你——”
李珂笑,小志刚真是滔滔不绝,纯真的很。
“谁看我啊?又没有人认识我!”李珂不再仰头看斑驳流离的光影,双手插在兜里,回过头来。
她惊呆了——面前是通往村口的青石小径,有葱茏萦绕,有鸟啭莺啼,路中间,站着上官伟,黑色T恤裹身,肩头挎着一个军绿色大包,收紧的肩带让健壮的胸肌凸显。
他,静静地看着她,像看一朵渴慕已久的花 ——微笑。一路风尘。
作者有话要说:
☆、编者后记
《尘埃花》——第一次小说的尝试
从未尝试去写小说。春天是个让人冲动的季节,就那样毫无兆头、毫无准备地开了头。凭着一股倾诉的热爱,敲打了一个俗不可耐、平凡无奇的文字,犹如题目《尘埃花》一样,是那样低到尘埃里那么容易淹没的文字。但属于自己的珍贵是——第一次尝试。
世界上的垃圾文字已经泛滥成灾。似乎也不多这一个。有思想、有深度、有美感的故事才应是文学里价值所在。但无论怎样还要有开始,有衬托,有在一个层次趣味里的品阅。
无论怎样,我试图用《尘埃花》去讲述一个尘埃里的女孩的尘埃故事。故事并不感人,也未曾感动自己,甚至敲打文字时,故事的脉络与走向远离和不同于初念。可这并不妨碍把故事讲完。第一次,终归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小说开始的轻松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