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南星把自己包里带的外套拿出来给她披上,又掏出一块小毛巾默默给她擦了擦头发。何欢感动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都是奇异的神采:“南星哥,谢谢你!”他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话,却让她觉得忽然间心安。
乡间小道常被浇地的水漫过,泥土路上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柱子自告奋勇带大家从踩实的地垄上鱼贯穿行,轮到何欢时,她又重心不稳崴了一下,脚扭到不说,凉鞋带子也断了。小姑娘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姐,别哭了,我背你回去吧。”何乐吭哧吭哧背起何欢,小脸胀得通红。纪南星实在看不过去,无奈地说:“我来背吧。”何乐犹豫间,何欢已经乐颠颠从他背上滑下来,勾上了纪南星的脖子。小女孩柔软的身体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气一阵阵传来,令人恍惚如步入仙境。她呵气如兰,甜甜的声音像从蜜汁中浸过:“南星哥,你真好!”多年以后,当纪南星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有甜蜜的味道在空中飘散。
“马屁精!”纪晓月恨恨地在后面咒骂。
一路上两人轮换着背她,何欢顿觉崴脚也不是那么难过了,甚至有些陶醉起来——当然,要忽略晓月羡慕嫉妒的眼神。半路坐在地上休息的时候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蛇,何欢尖叫一声顾不上脚疼跳起来吊在了纪南星脖子上,晓月吓得躲在何乐身后。狗蛋用小棍挑着看了看说:“不是蛇,是蛇蜕的皮。”
何欢心惊胆战看着他用小棍挑进打算装虾米的啤酒瓶里,时不时瞅一眼,生怕它突然活过来。一路提心吊胆,回去之后细细端眸看,上面竟然爬着许多小蚂蚁。“你要这个干吗?”她问狗蛋。
“耍(晋北方言:玩儿)。蛇肉能吃。”狗蛋认真观察里面的蛇皮,头也不抬。
“好吃吗?”
“不好吃,卡拧得来(晋北方言:很硬的)。”见她好奇,狗蛋补充道,“你要是想吃,我让我二爹(晋北方言:二叔)给你抓一条。”
“不用了,我妈妈说,不要吃野生的小动物,应该尊重它们,保护它们。”
狗蛋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何欢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让他明白。
“我妈妈的意思是,野生的小动物死了就没有了,家里养的吃了还可以再养。”何乐替她解释道。狗蛋明白了,但却表示无法理解。何乐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太少吧,少的东西就不应该被吃掉。你听说过保护动物吗?”狗蛋摇头。“比如大熊猫,要是我们吃掉它们,就没有大熊猫了。”
“大熊猫长啥样儿?”狗蛋很好奇,王月馨也伸长脖子探过来听。
“动物园里不是有吗?”
“没去过。”
“那电视上总看到过的吧?白身子,黑眼圈,黑手黑脚。”何乐比划着。
两个孩子一起摇头:“我们家没电视。”
“什么?我以为只有像五奶奶这样的老人家才会没电视,没想到你们两个家里都没电视。”何乐震惊之余,也为他们叹息,“那你们平时都玩什么呀?”
“跳皮筋、跳房子、纳籽籽、耍人人。”王月馨歪着头报上来几个常玩的游戏。
“耍水水,和泥泥,打仗,打雀儿,弹蛋蛋。”狗蛋说的几个更是让何乐云里雾里。
“你玩什么?”何欢问王青。
王青红了脸:“拍人儿,打宝,五子棋。”
四个孩子对于他们所描述的各种玩法兴致盎然,恨不得立马一一试验。
实践是最好的老师,没几天他们就对各种游戏规则了如指掌,而且迅速分化成男女两派。王月馨带着何欢和纪晓月找来村里其它小女孩一起跳皮筋,跳房子。“纳籽籽”和“耍人人”则人数不限。“纳籽籽”就是抓石子,五颗大小均匀的石子放在平地上,扔起其中一颗的同时按顺序抓另外的几颗,先是一次抓一颗,再依次抓两颗、三颗、四颗,难度不断升级。“耍人人”是女孩子们的最爱,用铅笔、玩偶甚至瘪掉的玉米做成不同形象的主人公,再自制道具编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演绎。何欢有满肚子的好故事,曲折离奇吸引了村里一大批小姑娘甚至小男孩,他们围成一圈看几个小女孩拿着各种形象的主角配角在方寸天地演绎着惊心动魄的故事。
何乐对女孩子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他和纪南星一样,热火朝天地加入了“行军打仗”的生活当中,分别率领不同的“队伍”手持“刀枪棍棒”等各式武器打得昏天暗地,也会用弹弓打麻雀,或者在地面上弹玻璃珠子。何乐严格遵守和母亲之间的约定,不轻易杀伤野生动物,从不真的打中麻雀,也不肯掏鸟蛋、捅蚁穴,这多少让其它小伙伴觉得无趣。但他聪明有趣,总有新的创意和方法,给玩伴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不同感受,所以他们都愿意和他一起玩。
“吃饭啦!”五奶奶在街上吆喝一声,孩子们便各自哄散,回家吃饭。天气阴沉,乌云滚滚,吃饭吃到一半五奶奶便放下碗筷急匆匆去收晾在院子里的豆子。雨点噼哩啪啦打下来,何欢眼疾手快,忙跳下地去帮忙。纪晓月见她去了,也赶忙下去帮忙,还不忘指挥两个男孩子:“快!拿个簸箕来!”何乐白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去收豆子,纪南星微微一笑,径自去拿簸箕。
吃过饭,纪晓月事事抢先,又是洗碗扫地又是擦桌子。
“五奶奶,我和何欢谁漂亮?”
五奶奶笑咪咪不说话。
“废话!当然是我姐姐漂亮,你看看你,凶巴巴哪里好看?”何乐不满。
她却执拗地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那我们俩谁更能干?”
“都是好孩子。”五奶奶摸摸她又黑又硬的头发,看着她倔强地抿着唇的样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晓月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为什么人人喜欢何欢?就因为她长得比我好看,比我会装可怜吗?她觉得自己比何欢懂事,比何欢聪明,比何欢能干,也觉得他们实在有眼无珠。
“你有亲奶奶,她最疼的人肯定是你,你奶奶家住得好,吃得好,为什么还要跟我抢五奶奶呢?而且你奶奶家有电视,你可以看美少女战士,干嘛还要住在这里点煤油灯看漫画?”
何欢搞不明白纪晓月为什么非得处处跟自己比。
雨下了一天,窑洞漏了水,滴滴答答流在了柜子上。五奶奶颤颤巍巍和了泥要上房去抹,何乐和纪南星忙抢过来,一个顺梯爬一个接应,三下两下就到了窑顶。两个孩子找到漏水的地方,撅起屁股热火朝天地抹泥,抹成一个小丘,盖上塑料薄膜,确保万无一失才下来。
五奶奶欣慰地直掉眼泪,拿出珍藏多年的冰糖犒劳他们。孩子们面面相觑:冰糖有什么好吃的?最后还是为了给她面子一人勉强吃了一块。
王麻子家的听村里人说婆婆有钱了,立马派儿子三亲蛋来问五奶奶要钱。鼻涕拖到唇边的孩子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地问奶奶要钱,没要到饭也不吃扭头就走。
不一会儿他妈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亲孙子来了不给口饭吃,供着不知道哪里的野孩子!老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嫁到这种求毛人家!”
四个孩子围成一圈,看着女人撒泼,满脸不可思议。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围观看热闹,五奶奶臊得连门都不敢出。
“三亲蛋刚才是来跟五奶奶要钱的,她一个老人家,又没有工资,又没有很多地,怎么会有钱?我们都叫他吃饭来着,可他根本不吃,这能怪谁?我们吃的饭是纪奶奶拿来的,你给过五奶奶什么?再说我们还帮五奶奶干活儿,我们喜欢她,她也喜欢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何欢气鼓鼓站出来,指着女人的鼻子不客气地说道,“你再骂一句,我就到大队喇叭上广播,说你偷了王六家一麻袋豆子,连蔓子都拔走了!”
“放狗屁,老娘统共拔了半蛇皮袋!”王麻子家的脸憋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跳脚。
“你觉得村里人会信谁?王六可是骂了好几天街了!”何乐洋洋得意。
“日你妈你算求老几,小求瓜子,小心爷捏死你!”
“你敢!”纪南星凌然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说,“你要是再敢骂一句,我就告公安局,说你和你男人不养活父母,让公安局抓你们坐禁闭!”
“小求孩子懂个啥,爷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放火,公安局凭啥抓爷?”
纪南星冷笑一声说:“国家法律上说了,不养活父母就是犯法,犯了法公安局就可以抓起来坐监狱,你跟你男人不养活五奶奶,还来骂她,我只要一打电话,县里的警察就会来抓你的,你就等着吧!”说着,拿出书包里的大哥大。
王麻子家的脸立马白了,声音也发起了抖:“村里那么多人不养活大大妈妈(晋北方言:爸爸妈妈),凭啥就抓我?”
“那是因为没人告你们,只要有人告,都会抓起来的。”纪南星说得一脸坦然,不由王麻子家的不信,想再骂几句又没了气势,只得灰溜溜走了。何欢顿觉纪南星格外高大,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十分受用。
纪家是从口外(晋北指内蒙古一带)搬来的外姓,原来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自从大儿子考上警校,在上海当了警察,二儿子考上大学,做了上海的公务员,纪家一举成为王庄的名门。五间大红砖瓦房,阔气的院子,吃不完的菜花不完的钱,天天鸡鸭鱼肉,儿子月月寄钱回来,有一次过年还是县公安局的车送到门口,大媳妇儿据说是大学里的老师,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村里人教训起自家孩子,都要提一提纪家的儿子。
围观的村民看到纪家小孙子小小年纪就大人一般唬得人一愣一愣,不由感慨万千,有的说他们命好,祖坟上冒青烟,上辈子肯定烧了高香,也有的说传染(晋北方言:教育)得好,纪家老太太伶俐,孩子们也一个比一个灵。
作者有话要说:
☆、光阴的故事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光阴的故事》罗大佑
何欢坐在村边的崖头,闭上眼睛任黄土高原夏日午后灼热的风直冲向自己的脸颊。她的红裙在风中飞舞着,像一朵娇艳的花,盛放得格外恣意。
石楠走过来蹲在她身旁,饶有兴味地问:“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想以前的事。每次回来都特别感慨,好像世界都翻天覆地,只有自己还停在原处。”她的目光看向远方的山坡,坡上一片小松林郁郁葱葱,墨青的色彩压过了周围玉米地的鲜绿色泽。“那时候进趟城真的是不容易,要贿赂年纪大的高中生带着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坐着村里唯一的一辆小面包车,人挤人人摞人,我坐在南星哥的腿上,何乐坐在我身上,晓月再坐在何乐身上,每个人都兴奋得不知所以。八月份赶集的时候,人潮拥挤,卖各种东西的小商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像电视里的剧情一般新鲜。南星哥总是一手牵着晓月,一手牵着我,何乐拽着我的衣角紧紧跟在后面。看到好吃的他就买给我们吃,遇到好玩的就陪着我们玩,不管坐碰碰车还是看马戏都生怕我们三个走丢,自己从来都玩不好。”
石楠叹了口气,默默地想:我就是来找虐的,真的是来找虐的。明知她已经把纪南星种在了心上,可还是妄想那颗树会因为失去水分而干枯,腾出地方挪进自己的树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三个都没有变,只有他变了。”她的语气越发伤感,眼睛也迷蒙起来。
“人都是会变的。你以为自己没有变,其实很多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于他来说,生活的变化、自己的变化和你的变化都让周围的一切变得不同,感情也就会发生变化。”
“是啊,确实是变了。我变得更喜欢他,他却变得不再喜欢我。从前妈咪嘱咐他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小小年纪他就像个大人一样照顾我们三个,凡事都冲在第一线,生怕我们受委屈。那时他对我真好,一点都不亚于对晓月,甚至比对晓月都要好一些。”
“你妈咪嘱咐纪南星照顾你们?”石楠有点混乱。
“是啊,我妈咪就是南星哥的妈妈。”何欢解释完,见他一脸惊讶迷茫,又赶忙补充,“小时候我妈工作忙的时候经常让他妈妈帮忙带我俩,所以习惯性管干妈叫妈咪。”
“难怪纪南星说你们一起长大就跟亲人一样,原来连妈妈都是共用的。”石楠“恍然大悟”,添油加醋地说。
何欢没有接话,他侧过头,只看到她右颊上迅速滑下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如一克拉的钻石,在脸上划出浅浅的痕迹。他心口一窒,后悔不迭:早知这样就不该多嘴刺激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却忘了这分明是在她心上捅了一刀!
“那个,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以后多的是机会嘛!再说了,就算不能在一起,好歹他还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说他也逃不出的视线范围。”他好心安慰道。
“那我岂不是更痛苦?人说眼不见心不烦,要我看着他和别的女生在一起,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她负气的表情极是可爱,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口痛得厉害。两个俱是沉默。
王青远远地看着两人坐在崖边,亲密无间说着话的样子,眼底涌上酸酸的滋味。她的红裙依旧那么热烈,人却内敛了许多,表面的嘻嘻哈哈掩饰不住心底的不快乐,接人待物左右逢源的样子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现出她遭遇了不少失败和挫折。她变了,变得不再单纯快活、任性妄为了。可这样的她让他觉得陌生,疏离,甚至恐惧。她昨天明明说他只是纪南星的朋友,今天却可以如斯亲密地和他坐在一起,像恋人般倾诉衷肠。他看到男孩掏出丝帕轻拭她脸上的泪珠,小心翼翼像呵护珍宝。他愤怒,他嫉妒,他心怀不忿,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何乐走过去拉她起来,拍掉她身上的土带他们回去。仿佛每个人出现在她身旁都理所应当,只有他名不正言不顺,隔着一道沟,怎么也跨不过去。
“王青!”何乐大声喊道,“要不要一起来奶奶家吃饭?”
他心里一惊,何乐什么时候看见他的?从墙后面慢慢走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烧,还好另外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
“把王月馨也叫过来呗,多一双筷子的事儿。”何欢冲着何乐傻笑。
“听你的。”他真的打电话叫人,回去以后又像个主人一般招待他们,又是摆碗又是布菜。
王月馨化了淡妆,脸色看起来更加明艳,白裙衬得她愈显清新,饭桌上谈笑风生,十分活泼。
“你弟没回家?”何欢吃了一口拍黄瓜,问她。
“唉,别提了,提起他就头疼。”她夸张地皱眉,一脸痛苦之色。
“怎么啦?”何欢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饭也顾不上再吃,全神贯注等着下文。
她去不慌不忙夹了一筷子菜吃完,急得何欢挤眉弄眼才慢悠悠说:“他初中不好好学习,后来不是走了个技校嘛,现在在学校交了个女朋友,还带回家给我们看了。——”
“啊?”何欢惊讶地打断她,“他小小年纪胆子倒是挺大的!”
“可不是嘛,还特拉风地跟我妈说,非她不娶,把我妈给气坏了。关键是那姑娘不怎么地,长得不好看,个子也小,不到一米五,人也憨憨的,我就不知道我弟看上她什么。”她摇摇头,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夸张,“用我妈的话讲:‘踩三块豆腐干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