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道:“后来……我便将她带进了宫,只是十四岁的我,尚未懂得,如何呵护自己喜爱的人或事,学着我父皇……做了让我一生都为之后悔之事,眼看着她,在我身边一天天憔悴,最后死去。可我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你便鬼迷心窍将炼制成香,”韦长欢冷冷道:“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这女童之香。”
“是又如何,”欢斯瑞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他道:“他们在我手中,过得更好。”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恩赐,与初祈的所想相差无几,
韦长欢看了他一眼,道:“你殿中的跑马场,是她的坟。”
她想起那日试探他时,他骤起的杀意,加之他今日所叙,那跑马场,果真不是什么干净的所在。
“是她的坟”欢斯瑞呢喃:“是我的梦,一个烙在心口,从未停止过幻想的梦。”
“你真是让人恶心。”韦长欢不掩厌色。
他不怒反笑:“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他慢慢从床沿上站起:“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指望有人来救你。”他眼角难掩喜色:“可你却不知,我,也在拖延时间,我早已命阿符打开机关,此时这座仙寿宫,早已沉入湖底,而且,阿符会去告诉欢斯纵和初祈,你被我劫持出宫了,等他们回过神,再回来救你,我早已安安全全地出宫,出城。”
韦长欢同样的不怒反笑,连拍三掌,道:“太子殿下好算计,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欢斯瑞道,神色之中有些许藏不住的得意:“毕竟,本太子长你许多岁,而且,这大留,是我的地盘。”
“动手吧,”他催促道,还淌着血的左手轻轻拂过右手掌心的那颗流兖贝,看得人心中一紧:“神女殿下。”
韦长欢凝神静气,一点一点地将赤灵冰焰地本源自体内剥离,屋内渐渐变得灼热而又明亮,尤其是浮在空中的那团浓厚的月白火焰,刺的人睁不开眼。
豆大的汗珠自韦长欢额间沁出,或是没入眼眶,给此时的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灼痛;或是沿脸庞滑下,来不及落到地上,就消失的了无踪影。
韦长欢眼神示意欢斯瑞拿出流兖贝,可欢斯瑞只回看了她一眼,便低头把玩着手中那贝,不再有任何动作。
见他此般,她抿唇片刻,随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只见那空中的火球分为一大一小两团,小的浮在空中忽明忽暗,大的却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凝成一颗葡萄般大小、通透而又润泽的月色珠子,不偏不倚地落在落在欢斯瑞伸出的右手掌心中,那流兖贝,也终于在这厚实的青石地上,受着那簇小火焰的炙烤。
欢斯瑞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珠子,满意而又小心地将它收在怀里,这才靠近那簇小火焰,自袖中摸出一只琉璃瓶,依稀能看见里头鲜红的液体,她轻轻拔开盖子,颠倒瓶口,一颗颗红色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进火焰里。
这是他先前,取自察度皇身上的血:“我欢斯瑞,向来都言而有信。”
那自被火焰包裹起就一直毫无动静的流兖贝,此刻终于发出了“嗞”“嗞”的声响,似在挣扎,似在惨叫,最后终于化为一颗闪着冰冷光泽的青色丹药,几乎与那青石地面融为一体。
韦长欢拿出早已备好的瓷瓶,有些吃力地蹲下想将药丸拾起,欢斯瑞却先她一步捡起地上的药丸,顺势放入她瓶中,替她塞上瓶塞,也连带着将她扶起。
“三个时辰后,此处会恢复原样,届时你可无恙而出,”欢斯瑞道:“本太子,先走一步。”
韦长欢看着眼前的欢斯瑞,只觉的他嘴角的笑一圈圈泛起了涟漪,接着连带他整个人都有了重影,变得模糊不清,她用力眨眨眼,却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前,好似听见一声巨响,嗡嗡地回荡在她的脑袋里。
秀石堆峰,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大留,依旧是春日一般的暖天。
“都说你无情无欲,可为何偏对她这般执着?”
“无情何必生斯世,天下谁能不动情?”
“你这样做,不怕她将来知晓了,恨你吗?”
“此‘将来’永不会至。”
欢斯幸看着初祈——他正淡淡地一边移动着手臂,一边揉着两根手指间的鱼饵,漠然地看着池里头张圆了嘴,饕餮抢食的鱼。
“可你拆散有情人,造下恶业,心中不会有愧吗?”
“恶业?”初祈不屑道:“何为善?何为恶?你我分不清楚,世人更分不清楚,我又何来愧疚?”
欢斯幸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噎的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世间之事确实远非善恶二字所能括,可人活一世,首先要无愧于心。”
“那么,我想为善,便为善,想为恶,便为恶。”话音刚落,一个瓷瓶自他袖中滑出,噗通一声落入湖里,惊走了几尾抢食的鱼。
“你疯了!”欢斯幸小跑几步,伏在栏杆上,可哪还有瓷瓶的踪影,她转过身子,带着指责,道:“她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这丸救命丹药!你既然已经夺了她的记忆,又何苦再害一条人命!”
“本就是将死之人,苟延残喘在世,倒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初祈!我如何也想不到,你这是这般冷心肠!她一个女子,不远千里跨海而来,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还是心甘情愿的来了,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感情,我一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可你,怎么能在这最后一步,毁了她马上要得到的如愿以偿。”
“是啊,她甚至,还放弃了自己视若珍宝的赤灵冰焰,”初祈道:“我也为之动容,所以,我想要她以后,在大留,过没有烦忧的日子。”
“即便他死了,难道不会再有别的人来寻她吗?你知道她是……”
“任她是谁,”初祈打断道,“她今后,将只会是大留的玉衡公主,”他转过身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的,欢斯夜。”
“你当真,是疯魔了!”欢斯幸怒道。
他却忽然柔和下来,看着远处青松,道:“日出日落,月升月降,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你可曾寂寞过?”
他变换的突然,欢斯幸不明所以,一时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曾,”初祈依旧看着远处,笑的有些苦涩:“你身为公主,上有宠爱你的父母兄长,下有迎合你的夫人小姐,一呼百应,众星拱月,又怎会寂寞,若不是此次宫中惊变,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可你……明明,”欢斯幸小声道:“明明比我这个公主有分量多了。”
“是,我权倾朝野,身居高位,”初祈道:“可我并非生来如此,我记不清这是我此生的第几个年头,只记得有时,我在月下湖边,庭前屋内,会觉得身旁有些空。”
“可是她会老,会死,届时你眼看她鬓生白发,韶华不再,而你容颜依旧,难道不是,更加痛苦之事吗?”
“不是,”初祈答的很快:“她风华正茂也好,华发苍颜也好,只要我目光所及之处有她,便足矣。”
☆、冰焰灭了
回廊夜色,入户飞花。
岩秀忽从梦中惊醒,自韦长欢走后,他虽未得过好眠,却也极少有梦。
今夜竟梦见欢儿她,乘扁舟入海,他站在岸边,怎么喊,她都听不见,接着一个浪头过后,她便不见了。
惊醒之后,他依旧心神不宁,转过头看那盏琉璃灯,空剩琉璃不见火,里头的赤灵冰焰,消失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去大留?”悬明大师看着收拾停当的岩秀,心中责之切表面反倒分外平静,道:“你自己的身子,你不清楚?怕是没出大昆,就一命呜呼了。”
“我知道,师父,我知道,可我还是要去找她。”
悬明大师面色有一瞬间的松动:“痴儿!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大豫随时会打过来……”
“曾经我想要天下,也是为她。我想给她一个,容得下南诏自立的天下。但是,如果她不在了,中原王朝与四方蛮夷加在一起,也无法弥补她的离开,所留下的空洞。”
“她不是说了,她的命是你拼死护来的,她会好好珍惜,你应当信她。”悬明大师见他去意坚定,搬出韦长欢的话来,希望能留住她。
“我是信她,但我不能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做。”
见他仍旧坚持,悬明大师一咬牙,说出了原本不打算告知他的消息:“神女殿前的赤灵冰焰,灭了。”
岩秀眸光一紧,他早该想到的。
只听悬明大师继续道:“诸诏蠢蠢欲动,她那么看重的南诏,你也不管了,任其动乱吗?”
岩秀心中已有些动摇,却仍道:“南诏王自会有办法。”
“他若是有办法,南诏,就不会那般依赖神女之威仪。”悬明大师忽然叹了一口气:“岩秀,你听为师一句,为师与铁舟拼尽全力,才能保你至今,也不知,再能保的了几时,若要找她,大可以派人去,你切莫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让她抱憾终身的事。”
岩秀几度张口,却难以说出只言片语,许久才道:“让十七罗刹,全都去找她。”
狭小的庭院里,杂草荒芜,四五人聚在一块你来我往地在悄声商量着什么。
“此次宴会,定是宴无好宴。”
”是啊,如今是三月,说什么南方六诏以星回节之俗,在巍山祭祖,星回节可是在六月里,这伽延罗,做的什么把戏?“
原来是邓赕诏、蒙嶲诏、越析诏、浪穹诏、施浪诏五位首领聚在一块儿商讨南诏王忽然送来的召令。
几人中,当属施浪诏首领施川最为愤慨激动,只听他道:“管他什么把戏,神女殿前的赤灵冰焰灭了,我看他们那个天煞神女八成是死了,咱们还怕他蒙舍诏做什么!”
一众首领相护看了几眼,皆是噤声。
施川见没人应和,不满地推搡了旁边浪穹诏的首领,道:“是不是,怕他们做什么!”
浪穹诏首领拧了眉头为难道:“这……”
当初韦长欢斩施浪圣兽,又几乎屠了施浪全诏,天生杀神一般,他们虽未亲见,可听了仍心有余悸,这不过小半年光景,施川竟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们摇摆不定,心中惶惶,是怕去了会有不测,更怕,不去,蒙舍诏这位杀神第二日就会降临自己诏中,以不敬之名大开杀戒。
最后,越析诏首领越冲道:“这宴会,我们得去。”
施川闻言面露喜色,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道:“还是越兄有气魄!去!看那南诏老儿能使出什么阴招来。”
越冲看着施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眉心皱了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日,诸位首领齐聚南诏王府,南诏王以对待国宾之礼,大摆宴席。
施川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倨傲地坐在了席间首位,南诏王还未道开宴,他已是,酒过半壶,一盘肉入腹。
各诏首领看着,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
施川却浑然不觉,响当当地打了个饱嗝,道:“敢问诏王,今日神女怎么没在?”
他这一番无礼行径,南诏王竟不见一点怒色,朗声答道:“今日不过是个接风宴,明日巍山祭祖,神女自会亲自主持。”
“噢——,原来如此,”他手撑在背后,将近半躺着,大剌剌道:“不过,本首领怎么听说,神女殿的冰焰灭了,这神女已经……已经……中原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噢!对,香消玉殒,对,说神女已经,香消玉殒了!”
“放肆!”南诏王凌厉眼风向他扫去:“这样荒唐的消息,你还敢到本王面前说,施川,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施川酒意上脑,对逼仄而来的杀意毫无察觉:“是荒唐,可什么事儿,它都不会空穴来风嘛,不如诏王领着我们去神女殿一看,便知,这消息,是荒唐,还是……”
就在众人以为这施川蠢人要血溅大殿时,南诏王竟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了:“好,既然施川首领心中有疑虑,那,就请各位,移驾神女殿吧。”
众人心中尽是诧异,不过到底还是有一丝好奇,他们确实想知道,南诏如今,还有没有神女,此刻忽觉,身旁有个施川这样的人,倒也派的上用场。
神女殿沉重肃穆,不是各诏的神庙所能比得的,不由自主的,会被其气势所迫。
远远的,几位首领就瞧见了殿前那两簇跳跃的白色火光。走到殿前时,更能感觉到其熊熊的浓烈之态。
他们心里俱是咯噔一声,看来这谣言,终究是谣言,冰焰长燃,神女安在,蒙舍之势难以抗衡,只愿今日能够全身而退,日后,定毫无二心唯其马首是瞻。
南诏王将个人神色统统扫视一番,心中冷笑一声,道:“各位首领如今可看清楚了?可还要进殿去,给神女问个礼?”
“不敢不敢。”
“不敢叨扰神女。”
“神女尊驾,我等不敢冒昧惊扰……”
各首领纷纷推辞,只盼着能快些离开这地方。
只有施川不识时务,打蛇上杆道:“自然是要问礼,这都到门口了,不问个礼就走,实在是说不过去,”他笑嘻嘻地左右转首问道:“是吧?是吧?”
“那就进去吧。”南诏王道,率先踩上台阶。
施川紧随其后,众人心中即便万分不愿,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到了殿中,南诏王忽道:“本王去叫欢儿出来,各位在此稍候。”
几人俯首相送,道了声是,再抬头时南诏王的身影已没入殿中深处。
其余四位首领皆是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垂首等候,只有那施川,旁若无人地在殿中四处乱走起来,梁柱石雕,烛台幔帘,他上前细看一番后,手头上还要再摸上一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新奇的,粗粗看过一遍后,他也就失了兴致,直到慢慢踱道神女像前,才怔怔地住了脚。
他望着那些画像,一时看的有些痴了,一个粗鲁莽汉,竟吟起了不知哪里听来的陋诗:“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伴君王。”
一旁立着的四位听得施川竟敢在神女殿吟出这种诗来,吓的神魂俱不附体,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今日,施川定是要死在这儿无疑了,日后,南方六诏,应当也只剩五诏了,只愿神女,千万不要迁怒。
可恰恰担心什么,来什么。
神女殿前的那扇巨石大门,忽然轰隆着开始关上,几人愣了片刻,发疯一般往前头跑去,最终重重地撞在了石门上。
“快打开,”他们不停地拍着石门:“快打开!”
如此拍了半晌,他们绝望地滑倒在地,接着又朝殿内猛地磕头:“诏王饶命,神女饶命,我们绝无二心啊,求求诏王,求求神女,饶我们一命吧!”
“你们做什么!”施川虽被这突然关上的石门吓的有些慌,却仍不知厉害道:“你们怕什么!神女久不出来,诏王也没了人影,定是被我猜中了,神女已死,日后他蒙舍诏,再也耐不了我们何了,哈哈哈哈……”
众人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脓包傻人,眸光没有同情,尽是怨恨与杀之而后快之意。
“蠢货!愚不可及!”
“就是他害得我们!”
“他蠢也就罢了,还拉着我们陪葬!”
“我的小儿子前日刚出生!”
施川看着他们睚眦欲裂的双眼,终于开始害怕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
“就是他!杀了他!”四人朝他冲去,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啊——啊——”
宽阔的正殿里,回响着一声声极致痛苦的惨叫。
各首领进南诏王府赴宴,皆卸去了兵器,此刻狂怒骤发,竟以手,生生将施川的两条腿,扯得露了白骨。
方才的喊叫耗尽了力气,他此刻虽也是痛的万箭穿心,却也已没有了嚎叫的力气,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呻。吟。
“闭上你的嘴!”浪穹首领厌恶地提了他一脚。
他痛的神情陡然扭曲,却只是发出了呜咽一般的声音。
众人泄了怒后,也觉得浑身无力,皆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微微喘着粗气。
没过多久,身下竟莫名传来一股子湿意,他们疑惑的伸手一摸,凑到鼻尖一闻,惊的即刻从地上弹起:“是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