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一怔,忽然想起此人来,竟是曾经在自家老爹寿宴上见过的尚书省右司郎中黄岩,这右司郎中分明是左丞手下的人,身居其位也算左右逢源,现在跑来蹚浑水是个什么道理?
他与黄岩算不上熟稔,然而如此碰见着实有些古怪,当下也不多废话,只作不识,再在肚中细密推想,只觉得心背微凉:原以为半路冒出来的只有个司天监,想不到黄岩也在,黄岩在此是个人行为还是左丞授意?既然有一个黄岩,难保不会再有一个黑岩、一个绿岩……朝廷想要“炎景”,究竟是哪些人想要
?
这条线牵连出的,恐怕会是个深不可测的结果。
一进屋内,两人又愣了,只见君承欢不知几时起就光明正大地坐在了那里,手上端了茶盏,眉平目正,正施施然地翘脚喝茶。见几人进来,淡淡道:“回来得还挺快。”
“你、你几时成了他的座上宾!”笑笑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君承欢说不出话来。难怪他们九死一生找到蓝州,却被青和轻易跟上了,就想青和他再怎么神通广大,这次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原来是“自己人”里出了个细作!以前开口闭口就是“朝廷狗”,现在却同他们合作得很愉快嘛,看来他对朝廷的厌恶也不过如此!
当下越想越气,笑笑陡然发难,手一捞就冲他的茶杯拍下,君承欢半身不动上臂疾挡,岂料她施出一手“信手拈花”虚晃了圈,银铃一响,两指齐齐朝杯身上戳去,“让你再喝他的便宜茶水!”
“穷乡僻壤的,粗茶就已经好得很。”君承欢冷笑半声,五指一张便轻而易举地封住了招式,将她牢牢按住的同时,另一只手松开那杯盏,里面的茶非但没洒半滴,居然还结成了冰块。
青和眼瞳一缩,道:“好内力!”
“散水”第四层结水成冰,于他而言果然不费吹灰之力。
眼看青和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韶华大感不妙急忙叫停:“你们快点都歇了手,这小破屋子是泥巴糊的,经不起这样折腾,咱们彼此没欠银子没杀老婆的干什么非要动手,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君承欢听了收手一笑,倒是赞同:“我也觉得应该坐下来说。”所以他一开始就在喝茶。
“你这个妹子脾气急得很,若不是身份有趣了些,恐怕早被我杀了。”君承欢对着青和说了一句大实话,“她的内力一塌糊涂,武功路数却属上上成,在我看来你的修为肯定比她出息很多。认识此等身法的人太少,我却正好听说过一些,‘信手拈花’、‘花均舞’、‘反弹琵琶’,都出自《穹飞经》中的上成武学敦煌卷,然而江湖关于《穹飞经》的传言层出不穷,有说是黄金刻书全篇七十二卷,有说是玉带帛书全篇一百零三卷,却是谁也没亲眼见过。”
青和脸色微倦,说:“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穹飞经》只是一段经文。”
“经文?这么说你们果然见过。”君承欢的眼神在这兄妹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终于发现了更加有趣的事,“见过了《穹飞经》的你并没有变成‘炎景’,也就是说《穹飞经》选择的人是你妹妹,而不是你。”
青和听完脸色阴沉,低声嘶道:“那又如何!区区一段破经文,区区一个已死之人,能预示出什么天命?即便是《穹飞经》这样通古博今的无字天书,也终究死物罢了,世人信的……是我要他们信的东西。”说着他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手不住地看着自己错杂的掌心,整个人形同骷髅,“咳咳……满朝文武,谁人不传我能窥天机,能驭鬼神?他们个个对所谓的天谕敬若神明,难道不是因为我所造之局对他们有利吗?‘炎景’不过是天下人觊觎权利的幌子,咳……存不存在都是一样的。”
笑笑此刻已经脸色铁青,攥紧了拳头随时都要爆发,幸亏韶华不露痕迹侧身挡住,这才免得她喷火的眼神将青和盯得烧了起来。
韶华不知所谓地“哦哦”了两声,觉得奇怪,“依你所言,既然你曾见过《穹飞经》也知道什么地宫的事,如今路到眼前了怎么不自己去?又为什么说,要这丫头才能进得去?”
他轩眉一皱,啧啧又道:“该不会这地宫大门关得太紧,要做些杀鸡取血、生献活祭的仪式吧?死丫头瘦得很,一割脖子定是呜呼哀哉了,你们别指望她能开得了门。”
青和目若幽火扫过来,这回仔细将韶华从头看到了脚,对他的胡说八道倒不生气,“当然不是。原本的蓝州城早随当年的地宫一起塌陷了,时隔多年,沙丘移动已将原址厚厚掩盖……蓝州,就埋葬在你我脚下,绝对不可能再见天日,因此我要找的东西,只会在地下更深处,只可惜,我以前一直弄错了一点……”
韶华奇道:“哪一点?”
青和说得很吃力,话到这里却不作回答,反将目光投向了笑笑。笑笑脸色苍白,接下去道:“那恐怕不是地宫……确切来说,应该是一座‘塔’。”
塔?
笑笑坐下来,稍微平静了些,“来到这里我才想明白了,村里的人们挖的那种巨石,并不是近年间从别处搬来的,那些雕像也是一早就在坑里,我曾在地宫中见过一面巨大厚重的墙壁,它的材质与坑里的石头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我曾以为那是地宫里的一面墙,其实不是,其实它一直都是圆形的整层,它是一座‘塔’的底基。”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如果是座塔,那他们在地面上并没有看到任何高出的部分,而且青和也说了,蓝州沉陷,所有的东西只会在地下,这座所谓的塔若是被埋在了地下,‘神仙坑’怎么反而成了底基呢,不应该是塔顶吗……聪明如韶华者,幡然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呆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塔’是倒置着的?”
“不错。”青和眼底精光乍亮,“这里的人们挖凿的不过是偌大底基的一部分,当年高墙坍塌导致地表下陷,蓝州是从中空的地表陷入‘塔’的第二或第三层去了,既然底基尚有保留,那其他几层‘塔’身想必还在,我想那‘神仙坑’中一定留有线索,可以以此找到入塔的方法。”想来当年也真是阴差阳错,被笑笑在一处地洞里发现了一口枯井,那井够深,他们顺井而下才找到了地下高墙,才有了命运嘲弄般的转折。
如果蓝州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消失,那么‘神仙坑’下面恐怕复杂得很,应该改名叫‘神仙塔’、‘佛陀塔’、‘飞天塔’才对,蓝州族人悉数丧命于此,更该叫“吃人塔”。韶华脑中径自精彩纷呈,脸上表情却摆得端正严肃,“在我看来,即便找到了线索,如今塔基损毁严重,仿生兽逃脱,里面恐怕已经不是你我能预料的情况了。”
何况,他们自个儿愿意屁颠颠地去送死是一回事,被人胁迫着进去送死是另一回事,总觉得分外不爽就是了。
对于这一点,青和倒是成竹在胸,“‘炎景’不同常物,既因《穹飞经》而生,那么只要《穹飞经》尚存一日,‘炎景’就不会死。”他古怪地笑了一下,“‘炎景’归来,五灵童子必不会坐视不管……”
笑笑脑中一念激荡,很想告诉他,她的“师傅”,五灵童子他……兴许早就不在了。但看青和执念如此,愤恨如此,实在不知道支撑他走到这一步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们这些人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跨越数十年光阴,青和他仍在耿耿于怀的是什么?无意天下,君承欢他想看到的是什么?寸步不离的保护,韶华先后为了她放弃了什么?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无法再像最初那样孑然一身,面对困境还无所顾忌地大笑出声了,只感觉很多东西早该放下、该舍弃,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因为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越是重要,就越是沉重。
笑笑一直攥紧的拳慢慢松开了,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可以说,自始以来从未这样大彻大悟过。她对青和说:“我会跟你进塔,一层也好,十层也好,我都会去,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为止。当初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已经被母亲掐死了,但若不是你想杀我,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我连累杨疾云丧了命,连累许多人丧了命……今后,今后别再如此了,我听你的就是。”
一番话说出来,非但没有觉得不忿委屈,反倒释然了许多,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心境。
韶华吃惊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却见她又转头对君承欢说:“君宫主,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像你这种武功已经天下第一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杀,与不杀,究竟有何区别?”
换做往日,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君承欢定会倨傲一笑,告诉她,想杀便杀了。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坐在那里,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细细想了许久,回答说:“论因由而杀人,万事皆有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持剑,爱也好、恨也好,都是这么来的。”
他来,就是想看“炎景”的因由。搁下茶盏,忽然慢声道:“你那端王府里的朋友与我的属下亦是如此。”
笑笑浑身一颤,听他继续说起:“你一直追问我那两人的事,其实当年‘菱蛇’来找我的情形我已经不大记得了,约摸是她带来一颗我挺中意的人头,自顾自说了许多话。那时正好闲的很,替她剿灭一个‘白茶会’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有件事倒是有趣——我在那里杀了个名叫吴月的女人。”
君承欢说话的语调非常平稳,让人有一种恍如听书的错觉。“吴月这个名字,她时常挂在嘴边,我下手前自然留意了一些,才发现这个吴月原有个面貌相同的孪生姐姐:双生姊妹,一者能忍好杀,一者重病缠身,却是相依为命的。做姐姐的为了妹妹套取情报,实属无奈,做妹妹的为安生立命出手杀人,也算合情合理……最后两人都死了,一个死在‘菱蛇’手上,一个死在我手上,公平得很。只不过‘菱蛇’她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一心喜爱的男人心里装着别人,在我看来不尽是如此。”这便是事情的始末。
公叔荐所认识的吴月心慈羸弱,无力杀人,他没有弄错;而“菱蛇娘子”见到的吴月背印白茶,满手鲜血,她也没弄错。错就错在他们见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错就错在,他们之中夹杂了两个无法磨灭、无法跨越的亡灵。
于是,一朝决裂,含恨至此。
今天这一切在君承欢口中娓娓道来,混合着半冷不热的语调,恰如秋萧冷雨,淋得人心头湿冷一片。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从未说过……
君承欢他不是圣人,甚至都算不得是个好人,但有一点他其实很清楚,“傻笑儿,真相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即便没有第二个吴月,那个女人害死了许多人是事实,‘菱蛇’将她虐杀报仇也是事实,人都死了,再谈因由有什么意义?你问我杀与不杀有何区别,很多时候其实没有区别。”
在关乎生死的认知上,君承欢倒是与青和十分投缘,两者都是轻看他人生死之人,于他们眼中,人世间爱恨情仇脱不出那天平杆上的几斤几两,唯独性命,一人一条,死即灯灭。
这样想来是没有意义……只是如果早一点知道真相,“菱蛇”的委屈愤恨会不会少一些?公叔荐会不会爱她?他们之间,也许就不至于变成今天的结果?
然而……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果真是那句,不值得。
笑笑突然觉得很累,过多情绪积压在脑中浑浑噩噩,方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做噩梦,而她自己沉陷在这样的噩梦中,却是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想沉沉地倒下去,将自己蜷缩成最为安然的姿态,不要去听、不要去想,最好可以不要醒来。
她勉强冲君承欢露出一笑,说:“你说得不错,做什么都比不上活着有意义……我虽不是很喜欢你,但一路承了你不少照应,是万万不讨厌你的,你要一起进塔我阻止不了你,但请顾及好自身,千万别死了。”
君承欢的手平放在椅背扶手上,慢慢摊开安妥,另一手撑住下巴,应道:“好。”
笑笑转而看了青和一眼,只觉得他的面色如同一团氤氲,已然瞧不出是怎样的思量,兴许真的是自己太累了……她意识不到自己的体温在急剧地下降,整个人感觉既空又冷,最后吃力地对着的韶华方向说了一句:“韶华,我困……”
韶华一惊,发觉她的脸色竟是在刹那间褪了颜色,决然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困了就去睡,同他们俩废什么话。”说着不客气地朝外奔去,再不顾里面两人是什么大眼瞪小眼的态度。
出了屋子,喘上一口气,笑笑的脸色稍微好了些,有些讷讷,“你的手疼不疼?”
“你的脚疼不疼?”
她一怔,轻轻摇头。
韶华忽然顿住了步子,目光甚是清冷,“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
笑笑的手本自勾在他颈间,闻言渐渐垂下,停在衣襟处,静默良久,不言不动。
他的神色更冷,低头看着她,眼底凝起九尺寒冰。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
果然……
眼看她垂睫不语的消极模样,韶华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他此时的面容沉静得有些可怕,嘴角不复以往那般戏谑含笑,反而抿出刺人的凉意来。
笑笑蜷着身子不由地缩了缩脖子,转念一想自己还在他怀里,左右不过他一气之下将自己扔了,便不由地攀得紧了些,怯怯提醒道:“这……隔壁就有空屋,要不我自个儿去将就着睡?”
韶华的脸色先青后白,身子僵得笔直,瞧着应该是生气了。
他虽然一贯有些大少爷的富贵脾气,平素倒不怎么动真怒,是以谁也拿捏不准他真的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态度。只是有一次喝茶时听尚泱那厮无意中提起,说司城韶华长这么大只发过一次火,为的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儿子欺负了他的马夫,愣是跑去将人家小少爷的手给打折了……说完,尚泱少爷还摇头晃脑地强调,韶华他脾气很好,他脾气真的很好。
笑笑却觉得他口中的这个好脾气,分明三天两头在同自己置气,看来在激怒他这件事上,她倒是十分擅长。
原指望他怒了将手一松了事,已经做好了跌痛屁股的准备,谁知韶华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有些事要趁这会儿跟你说说清楚。”
笑笑心里咯噔一下,惴惴道:“说什么?”
他也不答,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偏僻处走去,守在四周的黑衣侍卫见状警惕地跟了上来,被他不耐烦地瞪回去一眼,寒声道:“滚回去。”兴许是他不笑的样子气度如冰,十分慑人,又或许是知道他们跑不了,黑衣侍卫略一犹豫,退远了些。
韶华将笑笑放下来,斟酌片刻,肃穆的神情终是缓了缓,问:“司天监贺青,他当真是你的兄长?”
笑笑脸色白上一层,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人的确跟自己有着斩不断的羁绊,艰难地点点头,“他是。”
“那你知不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俊眉紧锁,挑了个比较委婉的说辞。即便如此,眼前的人儿还是颤了颤,哑然不语。
韶华低道:“我说他不是个好人,并非信口开河。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抽身逃走,我就起了怀疑,‘炎景’秘闻涉及天下大势,宫中相关的记载并非无迹可寻,但其中许多线索都在关键处断了,我查证了很久才发觉此事同司天台有关,甚至司天监贺青本身的传言也十分可疑。”他知道许多事,并非道听途说,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