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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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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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濬不屑与她争辩,一闪身躲开她的拳头,冷冷一笑,起身振衣,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只能信自己的感觉,余外无人可以笃信——包括这所谓的“亲娘”。
  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潘纫佩心里也悲哀。想着好在那时没能及时杀掉谢兰仪,自己还有个出主意的人,她决定忘记自己以前起过的杀念,没事人一样坐着宫中的小车,前往滋畹苑拜访。
  谢兰仪木着脸听潘纫佩倒了半天的苦水,临了却在她眼巴巴问计时冷冷淡淡说:“我如今是个在外的妃子,能帮上什么忙?陛下既然对太子起疑,就让他疑好了。太子大逆不道,迟早会叫陛下知道。”
  “那我们……”潘纫佩不甘心。
  谢兰仪转身道:“我乏了,不敢再留客了。过几日,我便要回义阳了,明儿还要早起收拾东西。”
  “你!”潘纫佩见她惫懒的样子,不由怒发冲冠,骂道,“你过河拆桥!”
  谢兰仪冷冷回眸问:“听不明白!我过什么河?又拆什么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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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濬和刘劭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潘纫佩的苦口婆心在他心里反而变成了故意作难,陷阱一样让他觉得怖畏。而刘劭,被刘义隆斥责了一番,当面他是免冠连连磕头,但父亲对他的用心良苦,他反而生恨不已。
  要把皇座上这个“老不死的”拉下来,不过是逼宫和巫蛊两条路可走。刘劭在郊外偷偷藏着严道育和王鹦鹉,请“天师”做法,早让自己登临皇位。刘濬想着潘淑妃的可恶嘴脸,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刘劭的行列。
  严天师果然有法力,没过几天,太史局报来天相有变:彗星起毕、昴,侵犯太微。紧接着,天气大变,霏霏淫雨夹杂着雪珠子,拉拉杂杂下了半个多月,好容易雪停了,却依然不见太阳,紧跟着竟然冬日响雷,又下冰雹。这些罕见的天相不免让皇帝心里惶惑焦躁,前往郊外祭祀天地。
  刘劭奏请加强京师防范,免得贼人借天相作乱。刘义隆想了想,京中他能够笃信的、可以带兵的人实在没有一个人,也只能靠着自己的儿子,于是点头应了,为东宫又加实甲军士一万,虽兵符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为太子开了新权柄。
  郊祀归来,天气略略好转,已经耽搁了行程好些日子的谢兰仪来向刘义隆辞行。
  刘义隆有些不舍地望着她,然而自知挽留不住,只好点头道:“好吧。春耕的好粮种我已经叫尚书省下部门备好了,不光义阳,其他几处土地肥沃而遭敌害较重的地方都先赁种,日后秋收再无利收回便是。阿昶那里,你多多教他,勤施善政,才是真仁义贤明。”
  谢兰仪抬头望望他,但觉他以往深邃的双眸显出罕见的真诚,带着些细纹的唇角,笑得浅淡而温暖,心不知怎么一酸。“陛下日后,也当多保重身子。”她低了头,掩饰着说,俄而听见刘义隆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你也是,珍重。”
  谢兰仪退出玉烛殿,恰见皇帝的女婿、东阳公主的驸马王僧绰一阵风似的过来。谢兰仪诧异地看了皱紧眉头的王僧绰疾步进殿密奏,而后,听见刚刚还是和风霁月的刘义隆,把殿中的瓷具轰然掀翻的声音。叮呤当啷的瓷片破碎声,尖锐得刺耳。谢兰仪不晓得自己为何心里一悸,回眸望向玉烛殿,而匆匆的步伐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冥色拂霜

  很快,刘义隆的侍宦罗安行色匆匆而出,谢兰仪掠了掠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心里訇然作响:大约是她一直预计的事发了,她为太子刘劭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在他亲近的人身边安插了那么多愚蠢而狂妄的人,鼓动刘劭不断向着背叛的道路走去,希冀的就是父子相残的这一天——让袁齐妫的儿子失爱于君父,也让刘义隆体验她自己曾经的伤心透骨。
  可是真的事到临了,她感觉害怕攫住了自己的心脏。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爱恨纠缠,她应该可以笑看刘义隆痛苦万状了,没想到那种同病相怜的心酸彻底覆灭了她自己。
  她磕磕巴巴问守殿的小黄门:“可否帮我通报……我想再见一见陛下。”
  她才出来,又想进去,小黄门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贪心不足。他撇了撇嘴,听见里头又一阵乱响——刘义隆情绪素来克制,怒成这样,谁还肯去触霉头?小黄门摇了摇头,赔笑道:“娘娘见恕。陛下今日情绪,您也是懂的。若是这会儿去触他的霉头……何苦来哉?”
  谢兰仪哀告再三,但那小黄门见她不过一个随着儿子之藩的不受宠嫔妃,哪里肯冒风险帮着做事,摇着头就是不应。
  阴霾了好一阵的天,又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夹杂着雪珠,高空隐隐传来雷鸣声,一声紧跟着一声,使人心惊。谢兰仪倚着宫墙边的柳树,密密的细雨落在她的头发上,始则凝聚着细碎的水珠,继而渐渐渗透下去,那陈郡谢氏一族固有的好乌发,如毡块一般粘腻在头顶上。谢兰仪不觉潮湿,也不觉得寒冷,只是打摆子似的止不住地打颤,她前所未有地翘首遥望着玉烛殿的宫门,希冀着他从里头走出来,她好想与他说句话,虽则现在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见面时又该说什么才好。
  但见皇帝笃信的江湛进去了,一会儿徐湛之进去了,门外守着的小黄门如临大敌一般木着脸。晨星甫出时,才远远地看见王僧绰、江湛和徐湛之三个人顶着郁青的眼圈出来,王僧绰似乎在说什么劝解着江、徐二人,而平素关系很好的江、徐二人,今日却乌眼鸡似的互不理睬。
  终于,她看见了刘义隆的身影,刚刚换上的浆洗得硬挺的朝服也掩不住他满脸的疲惫。谢兰仪从树下上前了几步,又有些犹豫,又有些迫切,竟然不知是进是退才好。
  刘义隆已然注意到她。昨日还是情切切意绵绵的温情,今日突然被一张冷脸替代。刘义隆远远地打量了一会儿谢兰仪,冷冰冰说:“你一夜没回去?”
  谢兰仪反倒心里安定了些,点点头道:“是。有几句话,忘了对陛下说。”
  刘义隆冷冷一笑:“不用说了,你那点私心,藏起来好些,我对你还能多留存一些好印象。”
  “陛下……以为我要说什么?”谢兰仪瞠目结舌。
  刘义隆揉了揉眼睛,勾着唇角:“昨日,江湛和徐湛之也撕破了脸。不过是争执如若刘劭废黜,刘濬赐死,新立的太子该从刘铄和刘诞两个里选谁。果然不涉及私利,个个都是道学君子,一涉及私利,还是自家利益为重。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前者是做不到的,后者才是实利所在。”
  按顺序,如果长子刘劭和次子刘濬都无缘大宝,就应该轮到三皇子刘骏——但这个从来不是皇帝爱子,直接排除出局;四皇子刘铄是江湛的妹婿,六皇子刘诞是徐湛之的女婿;刘义隆自己喜欢的又是七皇子刘宏——可惜年岁又略小了些。刘义隆瞥着谢兰仪,笑问道:“你觉得刘昶如何?可有君临天下的仪态、命格?”
  谢兰仪骤然间心冷如死灰:那些温柔可意儿,不过是他装出来的样子!他心里对她的警觉和不信任,从来没有减少过。亏她还软下了一颗心!
  谢兰仪亦勾唇一笑,直视着他:“刘昶一切都好,就是他母亲私心甚重,又是再醮之妇,此二条,决定了他实在没有为人君的命。”她话说完,转身便走,可是步伐越来越迟滞,好容易谢兰仪才明白自己在渴求什么——在渴求他叫住她。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她忍不住回头,刘义隆玄黑色的朝服,用的是泥金的画边,暗沉沉的颜色浸在雨雪中,连那金色都显得黯然涩滞,他伫立着,遥望着她,却抿紧嘴唇,不出一言来邀回他们之间的感情。谢兰仪扭回头,眼泪才敢恣肆:她不该对他动心,亦不该同情他。滋畹宫里,什么都收拾好了,只欠她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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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雪越来越大,服侍谢兰仪的宫女文绮再三地劝:“娘娘,不差这两天工夫!等这雪停下来再走吧。不然,道路上泥泞不好走不说,这又冷又湿的也甚是受罪呢!……”
  谢兰仪泪光朦胧,道:“泥泞再甚,没有人心肮脏;路上再受罪,也没有这里受罪!……”话没说完,突然看见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层层的乌发梳成薄云般的发片,而覆额的刘海下面,露出两只圆滚滚的、惊怯的大眼睛来。
  谢兰仪不由咽下了刚刚的话,顿了顿才对那个小女孩柔声道:“英媚,到阿母这里来。”
  刘英媚这才小鸟似的飞过来,扑在母亲怀里,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瓮瓮地说:“阿母……你这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多陪我两天呢?”
  那个在瓜步行宫表现得异常镇定高贵的小姑娘,其实在母亲面前也还没有长大,她轻轻地摇着身子,说话带着吴侬软调,水做的一般,闻者心都要化了。谢兰仪心酸不已,揽着女儿说:“阿母当然舍不得你,可是……”儿子和女儿,哪个都是她的心尖尖儿,还有刘义恭府里已经出嫁的刘玉秀,她在梦中也常常会看见,可是模模糊糊地从来没有看清楚过。
  小公主抬头说:“阿母,你别走吧!我今天好害怕,宫里的人都不对劲。”
  “怎么呢?”谢兰仪摸着她的后背问。
  刘英媚还是一副惊怯的样子,加着些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今日去显阳殿给淑妃请安,她的模样好可怕,眼睛里都是血丝,瞪得又圆又大,眼皮子一直在抽搐。我说了半天话,她却问:‘你说了什么?’……阿母,她是不是疯了?”
  “她……”谢兰仪心道:大约刘义隆打算废太子而赐死刘濬的事也叫她知道了,多年蝇营狗苟的希望全然破灭,就算不是骨肉亲生,也未必没有幻灭感。潘纫佩大约是离发疯不远了。可是,她又陡然惊觉:刘义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废立太子、赐死皇子,这样的大事——君不密则失国,言语不慎,不避近人,乱之所生也!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请求觐见皇帝,一时恨自己的懦弱,一时又恨自己的绝情,怔怔然坐在窗户边,抚着小英媚花瓣般娇嫩的脸蛋,思绪却乱成一团苎麻,剪不断、理还乱。天色渐渐暗了,文绮过来问晚膳用什么,谢兰仪才突然问:“陛下在玉烛殿么?”
  “许是在吧?”文绮说,“摒绝一切侍卫宦官,又传的两位大臣议事,说是晚膳都没有用呢。不知是怎么样的大事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商议!”
  谢兰仪张了张嘴,对文绮说:“我们这里备下的晚膳里,可有些精致些的热汤水?拿个提盒来,我给陛下送过去。”
  文绮不由粲然道:“这才对嘛!娘娘不知道,从潘淑妃起,后宫那些娘娘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讨陛下的欢心?娘娘和陛下,以奴奴拙眼旁观,实在是灵犀相通得很,若是稍下些功夫,哪里不比那些娘娘们红火?……”
  谢兰仪苦笑着听这个小妮子“出谋划策”瞎白话,自己神思不属地整理着提盒。雨雪的天气中,连暗夜都来得格外沉重,压得一地黯沉,连宫中的烛光都被黑暗吞噬得只剩下一点点微芒。
  突然,谢兰仪听见一些异样的嘈杂声——晚来宫禁里素来安静祥和,刘义隆又不喜欢歌舞鼓吹之类,这样的声音从何而来?她吩咐文绮出门看看,文绮出去不过片刻就慌慌张张奔回来了:“娘娘!外面甬道上影影绰绰都是人!我们还是锁了门好好待在这里吧!”
  谢兰仪目光一懔:文绮的表情骇惧得异常,大约不仅是有“人”这么简单的事了。她突然觉得一股勇气自足底而生,便要往外奔,文绮在后头牢牢地抱住她:“娘娘!娘娘!为了公主!”
  谢兰仪只觉得自己呼吸艰难,这样一个小小的宫苑,若是事出,什么人都搪不住!可是,想着英媚可能会害怕的模样,她那刚刚油然而生的勇敢瞬间就飘散掉了。此刻,外面乱晃晃的火光和喧嚣的声音已经是宫墙都挡不住了,谢兰仪抱着英媚,瞠然望着滋畹苑的矮墙上方,一道又一道移动的光影,忽明忽暗,却映出半边天空都成了血红色。
  天明,滋畹苑的宫门被踹了开来,身着青衣的东宫将士提着血晃晃的刀枪剑戟,狰狞地望着这座偏僻宫室里的人。谢兰仪脸色青白,神色却比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后宫妃嫔都镇定。在那样凝重肃杀的气氛中,谢兰仪缓缓开口问道:“陛下如何?”
  为首的一名犹豫了片刻,道:“被徐湛之弑了。太子命我们入宫勤王。”
  谢兰仪紧了紧怀里的瑟瑟发抖的刘英媚,巨大的悲恸并没有冲垮她,她淡淡说:“那么,我可以去见一见先帝么?”
  刘劭得手,命令手下心腹血洗后宫,稍有反抗的便行处死。可是谢兰仪巍然不屈的仪态,却让那个将领不知该不该下手,他向左右低声征询了两声,道:“好,后宫诸人,齐集玉烛殿,太子殿下要查找弑君元凶徐湛之的同谋。”
作者有话要说:  病患再见!
  大家对有点小血腥的内容有木有抵抗力?还是柔和侧面点?

☆、血色阿鼻

  雨雪已久的宫苑,日日清扫的地面也免不了泥泞,谢兰仪带着刘英媚,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推搡着来到玉烛殿外。四处气氛极其肃杀,东宫的武士和皇帝的禁卫,脸色都异常难看,但是拿着武器,各各都不说话。而殿外随处可见的斑斑血迹,被那不会凝结的江南湿雪打过,淡淡地漫散开来,在磨平的青石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浅红色圆晕。
  渐渐齐聚来的后宫嫔妃们,压抑着的嘤嘤哭声汇成一片,夹杂着惊疑的交头接耳:“陛下真的被弑了?”“陛下真的殁了?”……
  刘劭身着朝服,正皱着眉头看下裳摆处很小的一团血渍,看得两嘴角下撇,好像嫌弃血迹的腌臜。俄而,他见刘濬匆匆赶来,目光便从襟摆转向弟弟,似笑不笑地对他招招手道:“虎头,徐湛之把父皇杀了,我的人便入宫相救,把徐湛之、江湛这几个佞臣给杀了。”他谎言说得连掩饰都懒得,笑意和猜疑蔓延在嘴角,见刘濬竟然比他还要狂妄,竟然勾唇笑了笑,说:“那么,太子为国家大计,应当迅速继位才是——天下岂可一日无主?!”
  刘劭懒洋洋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突然乜着刘濬又说:“还有件事忘了说呢!潘淑妃是徐湛之的合谋者,我叫人到显阳殿把她也杀了。而且,剖了她的心看看是正是邪。你猜怎么的?”
  刘濬笑道:“邪佞之人,心必然是邪的!”
  “虎头,”刘劭似有深意一般,斜着眼睛看弟弟,“你不难过?”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刘濬的高兴似乎不是伪装出来的,嘴都咧开了,小声嘀咕着,“她还以为她是我亲娘,还以为我感念她呢!”
  “嗯,既然我们兄弟同心同德。”刘劭深为满意,道,“那就拿那贱女人的心肝,在显阳殿祭我的先母元皇后吧!”他目光又扫视着殿外一片人,见刘义隆的嫔妃们无不是心胆俱裂的模样,心里尤为熨帖,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问:“这些怎么办?要不一概从父皇于地下吧?”
  那些啜泣声一瞬间就变高了,刘劭得意的目光恰好落在谢兰仪身上,他小小地愣了愣,说:“不过,生了子嗣的,有功于社稷,就不必殉葬了。”
  所谓“有功于社稷”,大概只是个幌子,有儿子在外封王藩镇,手里就或多或少有兵权,天下没有完全平定,像刘昶这样的若是作乱,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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