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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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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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兰修冷眼看着面前的丈夫,他再也不是“袁涛”,没有那样纯净明亮的眸子了,没有那样清越朗脆的声音了,没有那样敢于冒险的心性了。拓跋焘,打下了淮河以北、阴山以南的大片江山,做着一代雄霸之主,享兆亿人的怖畏崇敬,然而他也在变,沉稳但多疑,暴戾而冷漠。谢兰修知道此刻为太子说话实属不智,因而知趣地闭了嘴,往拓跋焘的盘子中又夹了一块炙肉。
  她的温柔解意,让拓跋焘略感歉意,抬头对她说:“阿修,你别怨我。我想培养阿析,但是,毕竟现在我是皇帝,这个位置,容不得任何人觊觎。你比皇后懂得道理,你去东宫劝一劝阿析吧。”
  谢兰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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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东宫,谢兰修还是第一次来。太子妃闾氏,是柔然可汗吴提的女儿,生得一副开朗灵慧的模样,也很知礼,见拓跋焘带着来的是后宫的妃嫔,忙一起见了礼。拓跋焘问:“今日阿析可好些了?”
  闾氏道:“今日烧已经退了,人也清醒多了。早上喝了一碗豆粥,这会儿还想着炙肉吃。”
  拓跋焘满意地笑道:“小子嘴馋。叫他忍忍吧,炙肉用的料重,别惹得发疮。用肉汁做些汤饼倒还好克化。”
  他到了太子的寝卧,立刻换了副威严的面孔,伏在榻上读书的太子一见就吓了一跳,手中那本书都掉在了地上。拓跋焘一个箭步上前捡起书,原来是《汉书》,他笑笑对儿子道:“读读史书,知道历朝更替兴衰的缘故,还是好的。”他探手试了试拓跋晃的额温,点头说:“果然不发烧了。好了就好。”
  拓跋晃已经瞥见了拓跋焘身后站着的谢兰修,她眼中雾光隐隐,神色却很平静。上前来笑道:“陛下对太子殿下,用心之苦,令人鼻酸。”
  她步伐款款,站在拓跋焘身后,凝视着太子俯卧的模样,身上伤好养,可父子之间的裂痕难以黏合。她区区后宫女子,能做的实在有限,不过,只要能对他有二三裨益,做,总比不做好。
  太子拓跋晃对她却有些警惕,虽是客气地笑着说:“不意母妃驾到,这里狼藉一片,实在叫母妃见笑了。”余外却不肯再谈什么,只是做出恹恹欲睡的样子给大家看。
  谢兰修笑道:“对了,上次太子说的那盘棋,我新近倒琢磨出一点门道来了。”她瞥瞥太子的身姿,只怕无法摆出棋局来,身后,拓跋焘又是饶有兴趣在听,一字一句都不能有误。她忖度了片刻说:“上次那局,其实不怕白子做大,做大了就有破绽,而白子虽然看起来气势吓人,四周并无连贯一气的,纵使是左上目的那一条脉络,切断也就切断了。”
  拓跋晃疑惑地回头听着,不知她何意。谢兰修望望拓跋焘,心一横,上前道:“哦哟,太子的卧衾上怎么有根线头?”自然而然地伸手拈走,那手只犹豫了片刻,便轻轻在盖在太子背上的锦衾上拂拭了几下,大约正碰到伤口,拓跋晃周身一战,刚刚被拓跋焘捡拾起来放在他手边的《汉书》,“啪”的一声又掉在脚踏上。
  谢兰修一激灵,手旋即缩开,忙道:“妾失礼了!太子可被碰痛了?”见太子一边咧着嘴说“没有”,一边似乎要探手去捡书,她忙道:“我来!”把书捡起来,翻了几页笑道:“书需慢慢研读,才知其间的滋味。古来皇室的父子夫妻……可感之处甚多,总是须得太子先立定身份,恭谨孝悌,陛下心里才欢喜。”
  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连拓跋焘都听得生厌。离开东宫后,他遣散身边服侍的人等,闲闲问道:“你今日尽说废话,难道是江郎才尽了?”
  谢兰修轻轻一声叹息:“陛下今日是给我的恩典,我何尝不知道?可惜我们这样身份相见,想说的话也只能够憋在肚子里。只愿阿析以后能少惹他阿爷生气。我这颗心才能够摆得回肚子里去。”
  拓跋焘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谢兰修咧嘴道:“陛下!好痛!”拓跋焘放轻了力道,笑道:“不对,你不是在谢我。你该是怨我才对。小妮子在想什么坏心思?欺君可没有好下场哦!”
  谢兰修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怯:“我谢佛狸,也怨佛狸。只是谢又如何?怨又如何?我有什么心思,不在佛狸的掌控之中?不过太子读史书,我也是有心事上身,想想古来那些皇帝和太子的故事,善始善终的太子能有几个?总归是父子,一脉血胤,佛狸既然有心栽培阿析,倒不在给他什么权位。最怕不过相疑,邻人盗斧,都不过是心障,却要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她说得泪下,在他面前不愿意掩饰,干脆恣意地哭:“一个阿昀,一个阿析,哪个让我省心?我只怨恨自己没有能耐,没有好好教好两个孩子,心疼也只好我自己受着!……”
  拓跋焘被她哭得心思有些乱,顾不得想刚刚心里闪过的一丝念头。他在外面强势威武得很,在这个泪汪汪的人儿面前,反而要低着头轻声哄劝:“我不是叫你看望阿析了吗?不就是想让你放心吗?你的话意我也明白了,阿析毕竟是我的骨肉,以后他犯小错,我也就多包容便是。”
  而东宫之中,太子妃闾氏好奇地看着太子拓跋晃俯伏在床榻上,吃力地翻着手中的《汉书》,她虽是柔然的公主,读汉文的书却很少,也只稍稍识百来个汉字而已,她问道:“这是怎么一本好书?殿下看得如此仔细?”
  拓跋晃说:“说了你也不懂。”
  他见太子妃似乎有些不乐,便笑着对她补了一句:“是杨恽的纪传。”
  “杨恽是谁?”拓跋晃听她好奇的声音,便把书递了过去。太子妃吃力地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明白,娇憨地对自己丈夫笑了笑,又把书还了回去。拓跋晃凝视着书上轻轻被折起的一角,揣测着刚刚折书的人到底出于什么心思,让他细读杨恽的悲剧?
  他吃力地侧了侧身子,背上的伤被牵扯到,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但他分明记得,那位来自刘宋谢氏的母妃,温柔的手抚过自己的后背时,悄然画了一个“崔”字。
  和那日,他的手指在棋枰上胡乱画出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营营青蝇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章男人戏
  我发现真的可以上男频了,唉……
  汉代杨恽,是望族华阴杨氏的子孙,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外公——太史公司马迁。他好读诗书,才能卓绝,封侯为官,也算是功成名就。但有才华、地位高的人都有一个通病:不容易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不肯功成身退,低调做人。杨恽论才智是上佳,论修为却浅了一点,遭人嫉恨也是难免的事。
  他为表明心迹,挥洒大作《报孙会宗书》,传到皇帝眼里,本就有些讨厌他的皇帝,听了身边哓哓弄臣的“解析”,发现其中一首诗写道:“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田,落而为萁。”而注解是:“山高在阳,人君之象也;污秽不治,朝廷荒乱也;言豆者真直之物,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便认为他分明是在讽刺朝廷荒乱不治,而朝臣逢迎拍马——又是诋毁了皇帝的昏庸。
  杨恽因之被腰斩于市,成了“以文字为狱”的第一个倒霉蛋。
  拓跋晃联系着那个“崔”字,再咀嚼一咀嚼谢兰修的话,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但他像乃父的地方便是多疑,实在不明白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庶母,为何要帮助自己?虽则她没有儿子跟自己争位,且与自己的养母赫连琬宁交好,但人心难测,不能不多提防着。
  荆杖的伤是皮外伤,但拓跋晃刻意借口养伤,避在东宫很久。东宫自有一群属官,平素太子对他们很是客气,因而太子被责,这些人首先义愤填膺。打听到拓跋焘对太子发难的起因,便是崔浩的上奏,责怪太子私任僚属,并且不遗余力地派东宫中的亲信经营太子的庄园,积攒财帛。
  “崔浩这汉狗!”东宫一名属官气哼哼挥了挥拳头,“他自己庄子那么大,每年获利多少,陛下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他崔浩又何尝嫌钱少过?说到别人,他嘴巴倒大!一句话害得太子被惩,他还是做师傅的,倒不觉得亏心?!”
  “就是!如今国家安分了几年没有打仗,大家伙儿穷得叮当响。太子经营庄园,我们这里的日子也好过一些。我看崔浩是想断了我们的活路,好让大家觉得他才是陛下之下,万人之上!”
  其时,北魏朝廷是没有俸禄发给群臣的:职守是郡县的;自有郡县的供养,职守是军伍的,自有烧杀掳掠的进项;唯有中央的属官,除了皇帝的恩赏之外,只有靠各方面的供奉,再就是自己家族经营的收入了。官中腐败之风渐有起势,只不过是拓跋焘英察且刑罚甚重,大家都不敢过分而已。
  太子最信任的属官是他的另一个老师、中书博士高允。大家骂崔浩骂得口沫横飞,他却一声不吭,一句附和都没有。午后,高允带着两本书到东宫。他是太子的师傅,打着给太子送书的名义晋谒,谁都不好说什么。
  他进门时,太子拓跋晃还在读《汉书》。高允见拓跋晃趺坐在靠窗的坐席上,斜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他半边脸呈现温暖的淡金色,俊秀的五官搭配着线条挺拔的骨格,叫人一见忘俗。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太子见他进来,放下书温煦笑道:“你来了?我好多了,伤处都结了痂,不碰到就不会疼了。不过——”他露了点孩子气的笑容:“还想躲几天懒。也等这次的风头过去再说。”
  高允便也抿嘴一笑,太子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便坐在侧首的坐席上,看见《汉书》还翻在杨恽的篇章上,不由问道:“前日来,殿下也在读这篇,今日还在读?”
  拓跋晃笑道:“琢磨汉宣帝的心思。”
  高允笑道:“琢磨宣帝的心思,不如琢磨琢磨攻讦杨恽的人的心思吧?”
  拓跋晃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顿悟一般道:“自恃才略,容易自取嫉妒,又易功高震主?”高允看了看面前这位未来之主,低垂了眼皮,抿着嘴,微微露一点笑意。拓跋晃沉思了一会儿说:“是不是要静待时机?”
  高允答道:“不仅是静待时机,还要捧到最高的位置上,他退无可退,我们才能一击制敌。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毅然对拓跋晃笑道:“太子殿下倒是真需稍安勿躁。”
  他的话,细思之和谢兰修的话有些类似的地方。拓跋晃怦然心动,咬了咬嘴唇说:“如此,且养养他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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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晃称病不出,谢兰修知道后心里微感安慰。她的儿子,到底还是聪慧的。只是崔浩也是个聪明人,他和太子已经几番闹得不快,他当然明白如果拓跋焘不在了,自己一定无法在新君面前安身,所以,不闹僵则已,闹僵了就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太子可以优哉游哉在东宫装病不出,其他人动手却不能缓慢。
  恰好北魏西部的吐谷浑新换了君主,拓跋焘一直对吐谷浑那时和北凉眉来眼去十分不满,新君登极,竟然不派人朝拜,而是接受了南边刘宋使臣的馈赉和贺词,拓跋焘更是恼怒,他在朝堂上冷哼道:“蕞尔小国,还敢跟朕使心思!不好好揍他一揍,大约不知道他的膝盖骨该跪谁!”
  朝中诸王武将均是雀跃——和平意味着没有劫掠的暴富收入,吐谷浑地处今日的青藏地区,却是西南和西北的交通要地,据说国库十分充盈——简直是天降财富。
  崔浩含笑上前,捧着笏板先是一礼,接着赞颂了拓跋焘的英明决定,接下来的话,就让很多人不舒服了:“臣以为,刘宋武帝刘裕,当年北伐时,特别注重诸王带兵守土的能耐,所以后来,从没离开过建康的刘义符昏庸被杀,而南征北战的刘义隆却得以为君,元嘉之治,颇有建树。陛下如今已经有三子长成,除却太子不宜带兵统领,其他两位皇子,倒也到了历练的时候了。”
  拓跋焘踌躇了片刻:“皇次子拓跋伏罗,今年才十三岁。”
  崔浩笑道:“二殿下英武果敢,臣教授读书时,觉得亦通兵法。刘义隆镇守京口时年方四岁,镇守彭城时年方十岁,后来做荆州刺史也就是十二岁。二殿下岂不如他?”
  拓跋焘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欣然答应下来。
  退朝后,崔浩踌躇满志先行离开了,没捞到好处的人气哼哼的,对拓跋焘道:“崔司徒推举其他人倒还罢了,任命皇子上前线,若是有个差池,他拿什么抵偿?”
  拓跋焘笑道:“他才智渊博,朕的几次征伐,都是有他的奇谋,一举获胜。当年你们不是也阻止朕攻伐胡夏么?怎么样,朕的三万人打下六万夏军,打下坚不可‘摧’的统万城。若没有崔浩的据理力争,朕还不给你们这帮庸才的口水淹死?还敢下定决心?!你们别自以为是,以为这个汉人纤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他胸中所怀,远胜于成千上万的甲兵!”
  皇帝宠信崔浩,有时竟不避内眷,既会到崔浩家中谈论,也会把他叫进华显宫秉烛夜谈,据说还曾经命后宫嫔御陪同崔浩下棋。大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暗暗诅咒着崔浩。
  此时,高允站出来道:“陛下圣明!各位皇子都是陛下的亲子,将来也是大魏未来的羽翼。我国如今如日中天,陛下英明神武,臣以为,当效汉人书史之制,把陛下功德书于史籍,以诏后世子孙学而时习之。”
  拓跋焘点头笑道:“这个提议不错。不过,朕的功劳,是朕的祖父道武帝和父亲明元帝一步步奠基而来的,朕岂敢专擅祖宗功劳?既然要修史,不妨好好修订国史。高允既然有这心思,就令你为总裁吧!”
  高允忙弯下腰说:“陛下!臣何德何能!若论熟悉国朝旧事,还是崔司徒历经三代,知之甚多,又是文思敏捷、倚马可待的长材,臣——”他几乎是绝然地仰起头,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却遽然收敛,躬身道:“臣甘为崔司徒副手,效犬马之劳。”
  拓跋焘正在意满踌躇之际,丝毫没有注意高允表情的细微异常,点点头道:“好,就令崔浩为总裁,修编国史!”
  朝臣们神色各异地赞颂了一番,散朝后三三两两离开宫廷。有人走过高允身边时,狠狠撞了他一下,然后假惺惺道歉道:“哦哟!不小心碰了你。不过高博士捧住了好粗的大腿膀,大约站得够牢够稳了。”
  尖尖脑袋的古弼走过,则横眉立目道:“娘的!汉狗成群!”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高允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向前直走自己的路,任凭西斜的太阳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嫏嬛乾坤

  拓跋焘带着些醉意来到飞灵宫。恰见谢兰修一个人对着棋盘在打谱,暮光中,她的神态安详娴静,虽不再是当年如花美眷的年华,却也别有一番风韵。
  他一近身,谢兰修就皱着眉笑道:“陛下今日又喝酒了?是遇上了高兴事还是不高兴事?”
  拓跋焘笑道:“高兴事又如何?不高兴事又如何?”
  谢兰修对他的颦笑自然熟悉得很,喝到半醺而笑容满面,自然是遇到了喜事。不过她故意要凑他的趣,板了脸说:“若是高兴的事,留下来也罢;若是不高兴,还请陛下另寻住处,妾不敢伺候。”
  “小妮子还敢赶我走?”拓跋焘捏了她的脸一把,转而又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谢兰修伸手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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