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元嘉草草- 第4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小家伙“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脸上湿漉漉的地方,又抬起头找寻水迹的来源,终于看到从来都是笑眯眯的阿父,满脸纵横交错的泪迹。玉秀那月牙般的眼睛霎时变回了满月,长睫毛忽闪忽闪地,在阳光下投出扇子似的两道阴影。“阿父是在哭么?”她自语了一句,发现新奇事件一般,对门边的谢兰仪嚷道:“阿母!阿父为什么哭呀?”
  她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好,因为眼尖的小人儿发现那头的阿母脸上也渐生晶莹。啜泣声从远处传来,让玉秀极为惶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自己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玉秀!”刘义康怕见女儿哭泣,忙搂紧了她,托着小屁股抱起来,在她耳边哄着,“咦,你又哭什么呀?”
  小孩子哭往往只是共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哭,只是摇着头,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刘义康抹了一把泪,硬是挤出笑对女儿说:“难道今日阿母又不肯给你好吃的?”
  那双温软的小手抚上刘义康的脸,轻轻帮他揩抹着眼泪:“阿父阿父!我不吃糖了!我不吃含消梨和甜石榴了!你们不要哭,不要生气,不要伤心,更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们没有生气,没有伤心,也没有吵架……”刘义康抱着女儿,往自己屋门口走。终于见到谢兰仪的脸,他低下头,几乎不敢看她——他不光没有给她荣华富贵,反而害得她将要受穷受苦,他多么对不起她呵!
  谢兰仪吸了吸鼻子,也挤出一个笑:“车子,最坏,也不过我们全家一起死!我不怕!”
  刘义康觉得心底酸软,摇摇头道:“不至于死。但是以后日子会过得艰难!”
  谢兰仪含着泪笑道:“日子艰难更不可怕了!我妹妹曾在掖庭为奴,又送北魏为奴,不是比我们更艰难?一界之内,一尘一劫。我敢于赴死,还怕区区人世艰难?”
  刘义康感动万分,亲了亲女儿,又亲了亲妻子,点头道:“兰仪!我这辈子,上苍给我最大的恩赐,莫过于你!一见如故,生万千欢喜之心!”
  他们拿佛经对言,心头的惶恐落寞渐渐退散。抬头仰望青天,一片浓云亦被太阳的光辉拨开,洒下无数道流丽的金色光柱。
  *******************************************************************
  贬为庶人和革去王爵不同,这回,以往的一切真正没有了。
  刘义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所有僭越的,乃至值钱的细软,全部被来抄没的人封存收走,只留些粗褐布裳,荆钗竹簪,给曾经的彭城王及王妃。刘义康不耐烦地对哭哭啼啼的几房姬妾说:“你们要聒噪,请到外面去!”
  有姬妾不服气地说:“我们曾是陛下赐给夫君的,如今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刘义康正在烦躁的时候,被她几句一纠缠,忍不住推了她一把:“你们嫌苦,可以不留下!反正我以后也未必养得起!”那小妾越发呼天抢地:“郎君这是打算把我们赶走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大妇悍妒,郎君一年能到我们屋里几回?生了带把儿的,又从来不如那个丫头片子!……”
  辱及玉秀,刘义康气得双目瞪圆,指着那小妾道:“庶孽之子,我一个都不稀罕!不是看他们姓刘,我一个都可以不留!你再吵吵,信不信我能杀了你!反正要死也不差这一条罪!”
  倒是谢兰仪冷静些,拦住了怒发冲冠的刘义康:“好了!这些话说了无益!”她又回转头对那个发难的小妾道:“何苦!你不愿守着,本来就没有人强你!若是怕没有地方去,不妨跟着上差走,还回宫里就是!”
  做了别人的姬妾,回宫就是一个烂柿子般没人会再要。那姬妾本就是自伤命苦,可闹腾了一番,发觉也于事无补,只好埋了头哭哭啼啼,嘟嘟囔囔自己的命不济。谢兰仪假作没有听见。
  晚上,一家子被驱赶到临时开启的一间屋子里就寝。刘义康把姬妾们全数打发到两边耳房挤着,自己揽着玉秀和谢兰仪睡着一张榻。半夜,除了小玉秀撅着屁股,横三竖四地睡得好香,夫妻俩都睡不着,听着屋外阵阵虫鸣,刘义康低声道:“兰仪……”
  “怎么?”
  刘义康说:“已经坏到这样了,我觉得好没意思!既然如此,反正也没有退路了,我们去雍州投奔北魏吧!”
  谢兰仪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又听见刘义康低沉却也急切的声音:“过这样的苦日子,我能忍,你能忍,玉秀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受过苦,我也不忍心她受苦!我想,就算北魏无信无情,好歹兰修还是拓跋焘后宫的宠妃,至少她能为你们母女俩争得一席之地——拓跋焘再冷血无情,也不过顾忌我,总不至于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都要杀害吧?”
  “车子!”谢兰仪终于泪下,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些。她怀里的小玉秀哼哼了两声,半醒不醒地睁了睁眼,又翻身睡着了。谢兰仪不敢高声,压低声音道:“难道,我能拿你打这样一场豪赌?”
  刘义康苦笑着,窗口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那脸上的浓眉大眼无一不纠结成团,他摇摇头说:“我阿父,原来就是赌徒出身,赌么,就是要无所畏惧。我估计,我阿兄是放不过我了。昔时刘长不堪受辱而自尽,我阿兄大约也不愿背杀弟的名声,会想各种折辱的法子逼我自尽。如果我横竖是活不下去,真不如投奔北魏,不光自己有一线生机,而且你和玉秀也有过好日子的机会!”
  “车子……”她语音哽咽,叫了这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小玉秀在他们胸怀之间,迷迷糊糊似乎又要醒,不过孩子睡得香甜,只不过咂吧着小嘴巴,逸出了一段谁也听不懂的呓语。接着她伸了伸胳膊,小腰儿一扭,整个人就不知怎么横躺了过来,脑袋枕着母亲的肩头,脚丫子则直接搁到父亲的肚子上。
  刘义康含着笑,把她伸出被子外头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又在被窝里捏了捏那双软软的、肉肉的小脚丫,小脚丫在梦中瑟缩了一下,随后每个脚趾头张开,完全舒展安心似的。刘义康看着女儿熟睡的模样,闭了闭眼睛:“兰仪,听我的没错!不管发生什么事,玉秀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她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墨蓝色的天空,被冰裂纹的窗棂切割成各种令人陡生遐想的形状。竹影摇动,时而可从黑色的影子缝隙里看见夜空里无数的星子,明明灭灭,生生寂寂。此刻已临初夏,隐约可见天空横亘过的一道浑浊的白光,应该是晦暗的银河了!
  夜凉如水,刘义康伸手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也是冰凉。他嘴动了动,声音却梗塞在咽喉之下:“兰仪!将来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昔昔成玦

  建康皇宫中,刘义隆脸上挂着两道晶亮的泪痕,清癯的脸颊白中隐青,只有两颧带着些红。他对身边的王昙首和王玄谟道:“义康那里,是如何回复的?”
  王昙首道:“庶人说,他全不知情。”
  “他全不知情?”刘义隆带着缓慢而上扬的调子,挑了挑眉。他性好多疑,自然不信这样的说辞,且越是这样说,他心里越不信。他说:“徐湛之素来敦厚诚实,他揭发刘义康,只怕所指无虚。”
  他眯了眯眼,想着自己的大姐刘兴弟,那样刚烈的性子,听说了刘义康的叛迹后,曾经为了摘开自己儿子,怒冲冲闯到他面前,也不行礼,丢下臧皇后为刘裕缝补过的衣服,嚎啕大哭:“我阿母照顾你阿父无微不至,她总算对你刘家有点功劳吧?如今你倒要杀我的儿子?!”
  自己急忙抚慰姐姐,而其后,深谙政斗无情的大姐,自知只能保住一个亲人,当母亲的,自然把所有的爱护都放在亲生儿子身上。她嗣后大病一场,临终前修书给徐湛之,之后,徐湛之也大病一场,挣扎着回建康奔丧,并根据母亲的遗嘱,告发刘义康,保全了自己。
  刘义隆此时心里,却真的有些伤恸,犹记得小时候,自己的母亲莫名被父亲赐死,才五岁的他如失去了母鸟的小雏,终日哀啼不已。父亲疼惜孩子,把自己的手交到刘义康的母亲王修容手中。那时的四弟刘义康才三岁多,浓眉大眼,滚圆的胖脸蛋儿,可爱极了!弟弟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过来,笑嘻嘻地主动分享。自己虽然嫌弃没有吃,可弟弟的天然友爱却长留在他心里。
  如今,兄弟两人不相容。
  刘义康,不能安分在革除王爵、谪贬江州刺史的位置上,蠢蠢欲动,竟然生出投靠北魏的想法!其他可忍,叛逃决不可忍!可是,想到自己要亲命杀掉弟弟,刘义隆还是犹豫了,舍不得是一方面,朝野清议是另一方面。
  “先帝留下的七个儿子,如今倒去了三个,朕也不能不心疼啊!”他缓缓对王昙首、王玄谟这两位重臣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再给四弟一次机会吧!若是再出叛迹,朕想保也保不住他了!”
  可是,很快从荆州传来消息,刘义康偷偷带着妻子和女儿策马驱车前往雍州,可惜不到半路,便被江夏王刘义恭拦住。刘义恭比他们俩兄长小好些岁,素来听话,也很得宠,他牢记着皇帝阿兄刘义隆的嘱咐,在一路上遍布兵哨。只不过是庶人的刘义康,没有通天手眼,一下子被擒拿住了。他哀婉地向亲弟弟求乞。可是刘义恭摊了摊手,无奈地说:“四兄,我也没办法。若是今日助了你,明日岂不是轮到我吃牢饭了?”
  刘义隆有了口实,也确实出离愤怒,不再姑息,终于下旨赐死庶人刘义康。
  *******************************************************************
  刘义康仍被安置在江州旧宅。门外他的小妾、儿子和家里僮仆们哭声震天,他却在笑,临终诀别,他只肯和谢兰仪、玉秀话别,抿着甘甜的醴酒,就着面前几道“上路”前的小菜,刘义康叹口气道:“好吧,上苍没有垂怜我刘义康。以前做了亏心事,总归是要一报还一报的!不过,能始终和你们在一起,也是了我心中的夙愿了。”
  谢兰仪流着泪陪着他笑:“车子,能和你一起,我没有怨言!等这顿酒喝完,我们一起好好地去!乔木故里,北梁永辞,都是分别之苦,我们今日虽然同死,却妙在一个‘同’字,妾心中并无半点遗憾。车子,黄泉路上,我们切记都不要喝孟婆的汤,来世我们还要记得彼此,还要互相找寻,还要做一对鸳鸯蝴蝶,再不分离!”
  小玉秀并不明白此时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她眨巴着一双明亮黑沉如曜石一般的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实在不明白大人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一边哭着,又一边笑。她攀着刘义康的衣带,娇声问道:“阿父,我们为什么又回家了?我们不出去玩了吗?我还想去看阿姨和小妹妹呢!”
  谢兰仪泪如零雨,拣了面前盘子里玉秀爱吃的菜塞在她口里,哄着她道:“玉秀,不要怕,以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或许阿父阿母要和你分别一段时候,不过,我们会一直藏在你周围,偷偷地看你,看你乖不乖,勇敢不勇敢……”她泣不成声,而听闻父母要离开自己的小玉秀,嚼得正欢的小嘴一下子张大了,撇着嘴角哭了起来,嘴里嚼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漱漱而落。
  谢兰仪无法再顾得上平素对女儿娴静淑仪的要求,边揩着眼泪,边为小家伙整理领子和胸口上掉落的残渣和涎水。玉秀口齿不清地往母亲怀里扑:“阿母阿母!我以后不犯错误了!阿母不要离开我!”
  刘义康哪里又耐得住!掩着面不忍再看。
  门外面传旨兼送药来的中书舍人不耐烦地说:“好了,再哭,也是要上路的!干干净净地岂不好?”
  谢兰仪闭了闭眼睛,该来的躲不掉,不如干脆直面罢!好在与刘义康一起,了无遗憾。她对门外说:“好,请把我们的药送进来。”
  中书舍人道:“对不住,只有庶人刘义康一个人的药。其他人,六岁以上子孙、所有姬妾,全部与范晔一家一起解送市口处斩,不劳用药。”
  玉秀不足六岁,刘义康的两个庶子也不足六岁,谢兰仪觉得心里略定,虽然顾不得他们几个孩子以后的生活,但留着条命,对孩子总是恩惠。但她旋即想起什么,神色一凛,问:“那我呢?”
  显戮也罢,赐死也罢,是一刀断头,是三尺白绫,还是一杯毒酒,都只是痛苦一阵的事而已。可来人的话却让谢兰仪惊心:“陛下只交代,正室送京待勘。”
  刘义康也是色变:“他还要‘勘’什么?”
  外面那个声音麻木不仁,连丁点儿的起伏变化都听不出来:“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谢兰仪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她一向的端庄仪态,猛地冲到门边,一把扯开帘子,直对着中书舍人的脸,一字一顿说:“我在这儿,陪庶人刘义康,一起死!”
  来人端详着面前绝色女子颤抖的嘴唇,失色的双颊,嘿然道:“陛下圣谕,我一个微末臣子,只有遵旨的份儿。庶人之妻,若是想从死殉葬,也需先到建康,等陛下处置过后再说。”他一个眼色一使,旁边早有准备的几个人冲了过来,牢牢地摁住了谢兰仪。
  刘义康在里间看得怒发冲冠,暴跳着就要往外冲:“你们放开手!你们的脏手,不许碰她!”可他自身难保。很快几个人冲过来,一边一个强按着刘义康。刘义康挣扎着,可惜好虎不敌群狼,被使着暗劲的诸人压服在地。他呼吸着地上泥土的腥气,犹自谩骂不止,口里充塞尘沙,两片嘴唇俱是灰色。谢兰仪大哭着对周围说:“他虽是庶人,可他毕竟是先帝的血胤!你们但看看先帝,怎么忍心如此对他?”
  来人淡漠地说:“谢氏,你父亲当年杀死的营阳王和庐陵王,难道就不是先帝的血胤?他们满门死状,难道就不凄楚?你阿父当年又是如何忍心的呢?天道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他一挥手,那几个人把刘义康拖回屋子里,掩上了门。
  谢兰仪无助到极点,被他几句话一说,只觉得冷水浇顶,又不知为何,辩驳不出,反觉得冥冥中似乎真的注定了一切因果循环。她凄凄冷笑着:因果循环,今日及己身,安知哪一日不及刘义隆?
  刘义康被拿进屋里,再无指望,也就平静了下来。他茫然地环顾四处,最后目光定格在中书舍人脸上,问:“我女儿真个不会被杀?”见那人点头,舒了一口气,又问:“那我妻子呢?”
  “不知道。”
  刘义康亦不追问——他想顾也顾不了。见中书舍人端上来一杯毒酒,明澈澈、绿莹莹的酒水摆在他身前。那人道:“庶人请用。不大痛苦,片刻便进极乐了。”
  刘义康摇摇头,大声说:“我笃信佛法,佛教中自杀之人来世不复得人身。我来世还与人有约,不能堕入畜生道中难以轮回。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都行。”
  来人撮牙花子犹疑了一阵,见此刻的刘义康神色终于淡然平静下来,但双目炯然,有凛然不可侵的傲骨。他终于咬咬牙,对两旁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旁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扯过幔帐,浇上没有喝完的酒水,带着浓烈酒香和江南醴酒中饴糖甜香的幔帐布,掩住刘义康的全脸。
  那朱红色丝绸的绢帛,印制着褐色的茱萸纹,在酒液的浸染下,颜色渐渐漫漶开去。掩在其下的人,嘴巴本能地越张越大,呼吸逐渐艰难,那丝帛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一起一伏。最终,那起伏越发急促,而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