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刘承泽由玛法房中一同出来的时候,天已破晓。我呵气暖手的空子,刘承泽已将自己的大氅披上了我的肩头:“脸色这样不好,何苦白白来熬上这一夜。”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玛法病势这样凶险,我岂能不在?”皱眉看着他,“你也当真无需瞒着我他的状况。”
刘承泽瞧着我,扑哧笑道:“我如何瞒着你了,不过他日日入夜如此,你也要日日来守么?”
远处隐有脚步声,回廊尽头有如众星捧月般走来两人。借着晨曦的微光看去,那人正是芑莲和石图。刘承泽波澜不惊的声音忽然起了一丝警惕,向我道:“他们说什么,你且都别应,也别往心中去。”
我不明所以,别转目光细看走到近处的石图,他脸上怒色正浓,身旁芑莲却是轻松无比,像是今次只为来欣赏一番好戏一样。她由丫头搀扶着,施施然跟着石图走到我与刘承泽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深情望着我,语声柔和的厉害:“十三福晋这段时日费心照料玛法,当真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可也不至于哄骗玛法,叫他将那些值钱的古籍都留给你吧?”
这句话入耳,刘承泽便懒懒回道:“玛法好睡,石兄伉俪实不适在此打扰,不如二位先去书房,也叫我同十三福晋洗漱一下,再过去叨扰。”
石图等了片刻,竟然顶着铁青的一张脸笑了出来:“鶒儿,昨日我见了见为额娘接生的稳婆。”他顿了顿,“我们之间恐怕有些误会。”
一旁芑莲幽幽攀上石图肩臂,道:“如今你也知道她并非你亲生妹妹,你再同她这样客气的说话,叫我心中如何舒服的了。”她仔细端详了一眼石图,轻声道:“反正我们也有证据,她如今贵为福晋,我们得罪不起。”她冷眼瞧着我,道:“可她既并非你嫡亲的妹妹,我们不叫她住在宅子里自然也不能算作违背了圣旨。”
我听得这些,脚下一时发软,整个身子晃了晃,险些倒下,伸手撑着月盈的手臂,定了定。刘承泽冷峻的眸子瞬时腾出惊恐,他关切道:“你累坏了,月盈,先扶福晋回去。”
芑莲故作天真地抬头看刘承泽,道:“刘公子别急呀,其实我夫君也还有一句话要说。”她看了看毫无反映的石图,一脸恨意,代言道:“我们这也并不是枉自胡言。”她脱了挽着石图的手,走到我身畔,侧头看了我一眼,飞快道:“起初我心中就纳罕,鶒儿乃堂堂皇子福晋,为何不在宫中享享清福,而非要成日在我们宅中忙前忙后。”她的笑容愈发饱含恨意,“这一月其实我也甚是劳累,不仅细细查了族谱,也一一找了邻人核查,众人皆言,那女孩儿实则是生下来便殻恕!
一阵疼痛落在我腹中,我强自忍了,没有回话,想必是此刻脸色叫人误会,那芑莲愈发跋扈,道:“如此说来,你这一位必是认错了的。自然,这同我夫君也有干系,怨不得十三福晋一人。”她轻轻福了福身子,恭敬道:“莲儿敬您身份贵重,不想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缺了人教养。可你竟然利用这时日哄骗玛法,欲夺我家中珍奇之物。”她打量我一眼,又打量了刘承泽一眼,沉吟道:“若搁在往日里,我自然也懒得这般计较。可如今,我腹中有了胎儿,我若不替孩子打算,还去为谁打算?”
我忍着腹中疼痛,茫然同她对视了半刻,道:“我不过想尽尽孝意,从未做过它想,你究竟想如何,不如直白些好。”
芑莲淡淡道:“我也不想如何,你在府中吃住,哪日不是冠着玛法的名号,好吃好喝,这样大份量总要结一结,了结了,我们大家也就互不相欠,你搬出去住着就是了,你身世的这一桩事情,我们自然也就不会声张了出去,叫你同十三爷都丢了面子。”
我心中实则愤怒至极,石图我是不知,可自我入住以来,早就察觉芑莲克扣玛法用度之举,是以若是想好生孝敬一番玛法,我固然需要自掏钱财。好在是十三爷恐委屈了我,留给月盈甚多散碎的银子。再者,他既然又托了刘承泽这样一个富贵人物来照应我,我自然不缺这一些银钱。可如今这芑莲不仅不买账,还反过来勒索,此事确实事关十三脸面,我心中就更惶恐了一些,可腹间疼痛一瞬间汹涌而至,寸寸入骨,我痛哼一声便要栽倒,刘承泽匆忙将我拦腰扶稳,怔道:“哪里不舒服?”
我弯腰恭着身子,一手抚上小腹,喃喃出声回他:“疼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福祸相依(8)
刘承泽没有回话,手却匆匆搭到我脉上,他转瞬一脸苍白,急匆匆将我拦腰抱起,对月盈道:“我一会儿遣人来帮你收拾福晋的东西,你先回院子候着。”又对卢岽吩咐道:“去寻只笔,我说你记下,现在就去附近药堂将药抓取过来。”
他步子很急,可许久却不说话,末了才低头看着他拦腰抱着的我,柔声道:“自己有了身孕,还这样操劳,你怎么如此大意了?”
我没有说话,一阵香风吹过,一阵凉似一阵,疼痛一分重过一分。因着这一分重过一分的疼痛,我清醒极了,半分睡意都没有。刘承泽再不言语,脚步更急了。
刘承泽就这样将我抱出了石图的宅子,又这样抱着我钻了一条人迹罕见的巷子,才来到一家驿站。这家驿站虽地处一个僻静的所在,门面也并不显眼,可当他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处院子的时候,沉浸在疼痛中的我还是禁不住在心中啧啧称奇了一番。顺着花障走去,迎面有一带水池,七八尺宽的石头砌岸,碧浏清水流往另一边去了。一块白石横架在水流上面,他抱着我度石而过,再顺着岸上石子甬路走去,才得一房门。他背转了身子,以背掀帘进了房门。
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他将我放在一蓬软乎乎的锦被里头,才在床边坐了下来,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目光像是要将我融进自己的眼睛,由袖中取了帕子,将我额上冷汗擦静,才抬手搭到我脉上。
他搭着脉,皱了皱眉,低声道:“疼的厉害?”
我面上尽力纹丝不动,可实在疼的心中发慌,勉强嗯了一声,不愿多言。
他起身到纱罩着的格子中取了针灸过来,边预备施针边道:“放心睡上一会儿,醒来就不会再疼了。”
我挣扎道:“你别……”
他安慰道:“我起个誓言,必保你们母子二人平安。”房中香气温和浅淡,令人十分受用,他停了一阵,施了几针,柔声道:“乏了吧?阖阖眼,一会儿我再叫你。”
我这一觉因他施了针的缘故,睡得很沉,原本腹中的疼痛也逐渐隐去,一觉醒来,虽还有些痛意,却还忍得,又觉饥饿难耐,便挣扎了起来。
已是入夜,窗边月光泄入暖阁之内,地上皓白如雪。偶尔一两声犬吠传入屋中,随后又全然归于寂静。榻边却坐着一人,正靠在床帏栏杆上小憩着。他熟睡时眉宇间拢着一股愁云,似是极万千痛苦于一身。我见刘承泽正睡着,便环顾四周,打量了起来。屋中燃着一只红烛,红烛静悄悄的垂下泪来,映得屋中暖融融的一片光景。屋中的香是好香,寡淡不冲口鼻,幽幽静静。目光不觉寻着这香的出处,才道屋子中央并无桌案,但立着只香筒,筒身上雕镂了一幅鸟雀在蒲苇中嬉戏的图样,沥粉贴金,很是精美。贴金这一项工艺本需金箔,此金箔必需以纯金而造,金片质地越薄越妙,为了使金箔牢固地粘附在沥粉图案上,物什上先涂一层桐油,然后才可将金箔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拍贴上去。是以这家驿站的主人定然很是讲究。
屋中一扇屏风吱呀轻响,我挪动身子,才看出掩过屏风便算个门,屏风存了个机括,其力巧合,即可开合。
床畔靠着的人睁开眼慢慢坐直了起来,低头瞧我时,二人目光凑巧交汇,他怔了一怔,探手拿了帕子,在我额头上拭了一拭,目光久久不能离开,低声问道:“舒服些了?”
我谨慎而沉默地看着他,木呆呆想了片刻,轻“嗯”了一声,重重点头。
刘承泽回首冲门外站着的月盈招了招手,月盈领会他的手势,轻唤了三名仕女鱼贯进入屋中,她们各人手上都拎了食盒,月盈待她们一一进了屋子,单手托了一只白玉单耳叶杯,回身掩了屋门。
刘承泽停了一停,道:“叫她们预备了清淡的东西,好歹垫垫,才好将药喝了。”他见我不应他,一手握上了我的手,缓声道:“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我迷茫地瞧着他,一手抚上小腹,道:“孩子还在么?”
刘承泽面上神色一松,一边从我背后着力,助我坐起来,一边沉着道:“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他叫仕女们在榻上安置了个小桌,将菜式一一摆了,又亲自接了月盈手中的白玉单耳叶杯,才叫她们下去,独叫月盈候在了暖阁里。他端详我一阵,见我还在等他答复,镇定道:“孩子固然还在,可你若还是这副样子。”
我心中一松,嘴上抿出笑意,忽然僵了片刻,诚恳请求他:“刘大哥,你若回信,可别告诉十三爷。”
刘承泽脸上有一分不解,他示意我先用膳,问道:“这你倒要瞒他了?”
不知为何,我眼泪忽然盈出眼眶,顺着眼尾即将滑落,我作势一手连忙提了筷子,一手轻轻在眼角各沾了一沾,嗓音略带哽咽道:“若他知道,定觉得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是心中存了这件事,万一行事出了差错,可如何是好。”
刘承泽见此刻氛围一时过于沉重,沉默良久,道:“也罢,可你总该说说这喜事,也好叫他这个阿玛有些个准备。”
我驻筷瞧着他,不由得露出了些笑意,认真点了点头。
风障门外传来卢岽轻唤“少爷”的声音,他冲我笑了笑,将耳杯交给一旁的月盈,对我道:“你安心吃着,我一会儿就来瞧你。”
我前后思量了两日,信上只写了四个字,“雪兰安好”,也未封入信封,便递给了刘承泽,请他着人送出去。刘承泽看着信上这四个字,十分不解,赏评道:“字写的是好,可你这未免太偷懒了一些。”他故作大度道:“我的小厮又不是十分偷懒,你多写上几页我也必不会再加你银钱,你总得叫他看懂了才是。”
我顽皮的笑了笑:“言多必失,如此他也定然会懂了。”
即便我这样解释了,刘承泽还是不依,又另寻了纸,附着的详细了些。再言因十三爷叫他对我多加照看,他看石图宅上的屋子老旧了些,故在此处租了间屋子,诚恳地叫十三爷放心,才算罢了。
暂不提我眼下这种光景,即便身上无事,也再难被石图宅上的小厮放入门内,可我心中仍旧记挂玛法,刘承泽掂掇了,依旧日日去石图宅上探望玛法,只是在石图宅上耽搁的时间短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福祸相依(9)
作者有话要说:老刘还算招人喜欢么……?
好生歇上了半月,我才觉得好些,因日前忙得紧,是以这样闲下来,便觉得有些荒度时日。
春日渐暖,天也渐长,这一日傍晚,月亮高悬在空中,缕缕晚风也不沁骨,淡淡的清香伴着春日暖风吹来,格外静谧。我心中忽起了一意,叫月盈将晚饭摆在了院中亭下,透一透气,精神也爽朗一些。
蓦儿着实是没有什么忧虑的,他在院中左扑右逛,一身如雪的白色短毛在月色的光照下显得格外柔顺。它四顾寻望,不停晃动着那一条细短的尾巴,忽然,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流露出了些许柔和,眸子里像晶莹透剔的珍珠一般,闪闪发光,片刻,连那一对漂亮的耳朵也柔柔垂了下来,讨好似的冲着院门,卧了下来。
一人进入院门,直直向它走去,见它卧着,便弯身蹲下,揉了揉它的脑袋。刘承泽抬头瞧见我在亭中,站起身,度过横在水流上的白石,匆匆过来。蓦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看便知道十分开怀。
刘承泽在亭中石杌子上坐定,还未说话,先露了笑意,声音即轻又柔:“今日气色看上去又好了一些。”
我疲懒地冲他笑笑,笑容突然卡住,正色道:“你一日未曾露面,玛法那边可还好?”
刘承泽迅速垂了眼,斟酌道:“今日我另有一桩事情,卢岽在那头守着。”因怕他误解我责怪他,我也没再追问,道:“可用了饭了?”
他抬眼看了看桌上菜色,提了些笑意,道:“叫她们给你备的都是些清淡营养的,我若和你一同用,像什么样子?”
我赞道:“这处驿馆确实极好,景致居室好倒在其次,菜式也好。” 忖度了片刻,我又补充道:“服侍的侍女更好。”
脚下蓦儿轻轻拱了一拱,贴着我静静卧了下来,我低头瞧它,见它闭了眼小憩,并不理它。刘承泽脸上显出了得意之色,连连摇头:“多些这位女客谬赞,小店若有什么不得当的,也望女客海涵了。”
我才提起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想了一瞬,恍然道:“这是你的家产?”刘承泽听得笑了起来。
脚边蓦儿突然竖起了耳朵,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轻轻吠了几声。过了不多时,卢岽由院门走了进来,月色照在他脸上,隐现出焦虑。他在碧浏对岸停了一刻,叹了叹,才硬着头皮度石而过。
我心中一沉,抬眼看着刘承泽。他并没有看我,想必其时也似我一般,对卢岽突然过来回话存了隐忧。卢岽在亭子下头站了片刻就跪了下来,他久久不语,刘承泽也不问他。静极的暗夜里,一只惊鸟由天中飞过,尖利地一鸣吓得我打了个冷颤。
刘承泽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向卢岽道:“何时的事?”
我心中重得恍若积了个巨石,可眼中却干涩得紧。过去总道哀即会哭,可这一刻,才知哀极了,心中是一片空白。亭下卢岽道:“睡着不久就去了。”
我怔怔望着刘承泽,他目光避到亭中角落去,对我道:“换身衣服,同我去送一送吧。”
我茫然点了点头,起身时脚下一软,眼看要栽倒,幸得刘承泽探身过来一扶。我将另一手也撑到他臂上,忧虑道:“若他们不允我进去呢?”
刘承泽周身绕了一丝怕人的冷意,眉眼中含了坚定:“你贵为皇子福晋,到让我看看,哪一个敢拦。”他好言解释:“前些日子你身上不好,是故才迫我编了那一些话,今日咱们要去,便无人能阻拦,但此为喜丧,你可务须珍重自己一些。”
见我点头应了,他冲一旁月盈递了个眼色,叫她将我扶入屋中更换衣裳。
二人赶到的时候,屋中已围了些亲戚友人,一声深沉的通报使得屋中众人齐整的为我让出了一条路。唯有一人一动未动,这人便是石图。他背身跪在这一条路的尽头,面朝着玛法的床榻,看不到他的面目。两名小厮正在玛法榻前替他脱下旧衣,更换寿衣。玛法生气全无,好似个布偶,任人摆布。
我突然就想起一日午后,玛法似笑非笑的同我提上过一次,他厌极了这些烦琐丧事,丧事无非体现个“孝”字,可实则却并无任何意义。玛法那日神色严肃,评那一些琐碎丧事无非是给“活着不孝,死了乱叫”的畜生一些面子。想到这一处,我倒想立时将那两名小厮哄出屋子,还玛法一个清静之地。
思及此处,我脚下便又是一软,刘承泽安抚地在我背上顺了一顺,轻声道:“你撑不住,咱们廊子上坐着等一等去。”我本不想出去,腹中却是一阵疼痛,只得颔首,由他安排。
皎皎空中一轮孤月将回廊的格子映在青砖地上,刘承泽扶我在回廊中坐下,又解了大氅替我围上,他见我沉默发怔,声音中有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你瞧今夜的月色,好不好?”
我哪里有心思赏一赏这月色,无言摇了摇头。
刘承泽轻声笑了:“鶒儿,你难道不觉得,死实则是一种解脱?”他无可奈何的停了一瞬:“就譬如我吧,实则到愿意等到这一死,即不用为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