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妄语,孤早已记不得。”
“薄情的男人……记不得?你把所有的真心都给了她,与我却只是一句童年妄语,记不得了?”清莹有些颓废地抚着面容,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辨识不清,“我……我从你拉住我衣袖的那个时候起,便只有你啊!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即便知道你我是血亲,我还是喜欢你!可是自从清菀出生之后,你的眼里就没有我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女子不顾自己的衣着仪态,悲恸地跪坐在阴湿的青石板上,就好像被雨水冲刷下的花瓣,曾经再如何高贵,一旦落入泥中,不过是一朵残花。
王宫,那个他们长大的地方,即便奢华精美,却从来都是一个冷漠的地方。尤其先帝重男轻女,又不喜幼儿,即是对王子都少有顾惜,何况是公主们。虽然大公主身母高贵,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母后并不得帝王的宠爱,王宫的生活难免是寂寞的,所以需要一个慰寄,其实清菀一直觉得,王兄起初对她的疼惜便是出于这样的情愫,只是在往后荏苒的岁月中,豁然升华。
而王兄,便是大王姐在宫中的情感寄宿吧。
清菀瞧了瞧走廊下兄长的面色,没有一点动容,也没有怜悯,只是那样淡漠地站在远处,犹然一派君临天下的气韵。这便是属于王者的样子,泰山崩于前而不倒,明明王兄可以做到的,只要她不再留在他的身边,王兄便可以成为最冷静优秀的帝王。
只是大王姐的这一番撕裂凄吼,更让王宫中的那些繁复的情绪,越发嘲讽难堪。
“来人。”
清睿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即冲进了这个本无外人的院落里。
“今日孤就废大公主清莹为庶民,押回王都,秋后处斩!”清睿望着女子被雨水侵蚀的面庞,阴狠决绝,“孤就用你来以儆效尤,让所有人都知道,敢谋害孤的亲妹,孤定严惩不贷!”
没有一句辩解一句饶恕,清莹只是发疯一样的在雨中狂笑,好像早对男子死心了一般,任凭雨水的冲洗。或许她早已将自己的心埋进了深渊,埋在了那个象征死寂的王宫。
士兵将几无声息的清莹带了下去,汇城的细雨渐渐停息,蓝肃收起伞,躬身一礼,也随士兵退了下去,一直站在边缘处的昶阳也默默跟了出去。原本纷扰的上南院一下子安谧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站在长廊上的男子,一个站在院落中的女子两相对望。
“王上,方才的决策委实有些果断,还请王上能饶过大王姐一条性命。”
清菀的一句求情,让一直面色如常的帝王戳然愠怒,每一个字都好像是由千年寒冰所散发出的寒意,“她想害你就足以致死!清菀,你要记住,孤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清菀望着自己的兄长,捋了捋发丝,淡淡道:“王兄,清菀大婚,您已下令大赦天下,君王可是要一言九鼎的。”
“春风不尽,野草横生,你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清菀微微一笑,抬头看他,目光里竟是淡漠坚毅,“王兄应当明白,我亦非妇人之仁。”
兄妹俩怔怔得盯着对方的瞳眸,半晌无语,那是拥有紫微命数的天家子弟,谁都不愿屈服于旁人。
第三十章 维系
更新时间2013518 21:44:16 字数:3449
应允和拒绝,其实任何一个选择都十分简单,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清睿已经习惯了选择。在朝堂上面对众臣之时,他从来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斟酌一些问题,往往极短的思索里,他就要将许多细节设想周到并作出抉择,这样才能让他不至于和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词句联系在一起,而足以成为一个令群臣臣服的帝王。
但是清睿喜欢和清菀对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将目光锁在心爱女子的脸上,仔细打量过她的眉角、她的眼眸、她的嘴唇,每一幕就好像是丹青中的勾勒,细致无声。
清菀见男子不语,不尤说道:“五王妹清凝既成为了大王姐祭祀的牺牲品,王兄判她死罪本无什么不妥。不过比起不徇私而众生同罪的王法,王兄当下更应该让世人知道,都国帝王重视血脉亲情的并非只有清菀一个。”
民心无论在何时,都是帝王最重要的一个筹码。当舟含那句三岁孩子都知道帝王对清菀公主护短护的厉害,清菀便知道她这个谋臣,不能什么都不做了。
“既然王上大赦天下的王令在前,如今保住大王姐的一条性命也并非无理可循,如此只要适时引导,百姓们便会知道宫廷权谋之争虽会让亲人相残,但都国君王并非无情杀戮之人,亦非只懂得庇佑他的亲妹。而你我之间的谣言,不过是那些心怀妒忌的王亲所散播的信口之词。到时王兄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作为,定能在民间赢一个仁德宽厚之名,而得都国天下百姓的信服。”
只是再好的理由,听在清睿的耳中只是愠怒,“你要孤为了名声,去姑息一个想要谋害你的罪人?!我绝不允许!”
“那就当做是为清菀祈福吧。”清菀委婉一笑,“我大婚在即,本就不易见血。王兄不正是因为如此,才大赦天下的么,还是说王兄觉得清菀落海都能受到海神庇佑,即是喜宴见血,也不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在我的身上?”
那日听闻她遭刺的轰雷之怒又豁然直击清睿的胸口,男子身心猛然一痛,疾步踏下石阶,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高昂的声调尽是凄楚。
“菀儿!你明知我事事顺你,为什么还要我如此心焦如焚?!”
然而每每他狂躁焦虑,清菀却显得越发淡定漠然,“我只是希望王兄能为了这个天下,做出最正确的抉择,您是执掌都国的帝王,感情用事,已不是您能做的事情了。”
清睿冷峻的嘴角略带嘲讽,“帝王最无情,你就那么想要我成为一个无情的男人?”
“王兄当然不是无情的人。”只是王兄把所有的情都放在了她一个人身上,而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荣宠,却令人感到十分疲累,“可是这世间的情,有时候即是国法也不能一一分清。既然如此,何不做出一个最有利的选择?”
知道她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想法都是为了他脚下的王座,清睿的眼眸越发溢出柔情和不忍来,他的妹妹,明明应该成为都国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要如此懂得隐忍。雨后的空气清新润心,清睿面色静默,幽深眼眸里只能印出女子灵动的容颜。
“我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我已成了都国的君王,旁人便绝不可能撼动于我的地位。”
清菀淡笑着颔首,眉宇低敛的流光里有些苦涩,不明白一个可以扛下国家大任的男子,为何却撑不住心头的那一点情意。
“是啊,如今的王兄,才是都国至高无上的王,我们曾经长大的那个王宫必然也会换一个模样。在我的心目中,王兄的宫廷定然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您会善待您的每一位妃子和子嗣,不会让他们重蹈我们的童年。”
清睿眼神一紧,“我从来不觉得那段童年有什么不好,那时硕大的王宫中只有你我相依为命,相依情深,是我最珍惜的日子。”
“无别不知相逢喜,无缘不知三世情。王兄,若不是那样的日子,你我也未必会有现下的情谊,何况我们血承一脉,生来便是要比旁人更为亲厚的。”
语落,清菀清晰地瞧见男子的喉头一动,似是隐忍,清菀当做没有瞧见,继续道。
“想来久微部族虽然落海为盗,但是他们身临险境,却仍是迎难而上、团结坚韧,这样的品性很值得我们王族学习。现下王都的那些贵族子弟们,实在是太过懒散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我赦免狂龙的原因?”
院中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随风摇曳,清菀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一朵鲜红的木槿,只是那金黄色的花蕊里却忽然印出一张不符的狂妄不羁面容,金灿的眼眸,令清菀的嘴角不尤上扬。
“他们固然是有罪的,可是我们也同样是有罪的。”
“你真想替久微部族翻案?”
“不行么?王太后那里,我总会有法子,父王的声名本就不尽天意,这件事若是成了,想必王兄公正廉明的王者之象一定直入民心,委实有益。”清菀轻捋秀发,“何况从他们的身上,我看见了无论命运的轮盘如何运转,人都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好似我们俩兄妹,虽是相依为命的过了那么多年,可是无论谁离了谁,我们都仍要继续地活下去。”女子仰面一笑道,“不过王兄待我的好,清菀永远都会记在心里。”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不对你好,我还能对谁好?”男子嘴上一叹,轻抚女子发顶的指尖,恋恋不舍,“菀儿,即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奉到你的面前。日后记得多回宫,我一个人在宫中,会很寂寞。”
清菀抿着嘴,主动牵起男子的左手,很少人会知道,当今天子的宽大手掌并不是养尊处优的,而是起着一层厚茧,而这层茧也并非因为习武,而是为了挑水。深冬落雪之时,堂堂的都国王子为了能让她有热水暖身,每日总是不知辛劳地花上两个时辰去井口挑水,整整两年。
“不是还有王后和王兄的子嗣么,即是除去妻儿,王兄也有智轩这个挚友啊,我们曾发过誓,三个人永远都是家人。”
清睿握紧掌间的玉手,眸间流光一逝,笑得有些僵硬。
“菀儿,你只要记得这世上最疼惜你的,永远都是我。”
“自然。”
暖暖的夏风拂过兄妹俩的面容,重瓣叠叠的木槿花,朝开暮落,无穷无尽,这是王兄最喜爱的花。记得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不懂王兄的心思,曾天真地问着宠爱的她的兄长,“为什么不喜欢象征清菀的紫菀花,而喜欢木槿?”
那时,她记得王兄如此应道:“你出生的那个夏天,淳元殿中的木槿盛放,红霞一片。母后说木槿象征生生不息,我们的菀儿便是如此。”
淳元殿是他们同母后一起住的宫殿,而他们的母后淳妃娘娘在清菀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猝然离世,因此清菀对母后的记忆很淡,或许如此,清睿自幼对她如兄如父,关怀备至,就好似他和母后最喜欢的木槿,火红重情,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
可惜,她最喜欢的并不是木槿花。
一场事了,清睿论功行赏。对于蓝素忍辱负重而借还帕将信笺交托于昶阳,已让他们早做准备之事,蓝素得以升任天宿司祭司,仅次天师之下。昶阳得帝王一诺,日后得现。至于舟含,清睿亲笔提写了一块“天下第一舟”的牌匾,对本就是都国造船世家的韩家来说,用光宗耀祖四个字来形容此次韩家公子的功劳,半点都没有差错。至于剩下最后一个对清菀有救命之恩的人,清菀决定亲自予他一份奖赏。
“韩旭。”
上南院里,雨后的苍穹烈焰直下,将花瓣上的露水点缀地透彻晶莹。一身侍卫装扮的韩旭直直地立在一旁,低首聆听,“公主,有何吩咐?”
“你知道木槿象征什么吗?”
“属下不知。”
“木槿又名无穷,温柔的坚持。”清菀折下一朵红艳的花朵,递到低首的韩旭眼前,直言不讳,“你愿不愿做我的木槿,做我的近侍护卫?”
韩旭有时候就是一个含蓄的人,回起话来往往都是谨慎妥帖的,但是惟独这一次,韩旭在没有受任何刺激之下,应话应得没有半分思索,只眼眸一亮,字字铿锵。
“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男子的手指小心地接过火红的木槿,轻触到女子白皙的指尖,身子微微一颤,嘴角不尤抿起。对于韩旭的庄严承诺,清菀笑道:“你呀,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有余力来保住我的性命,这句话,你一定要切记。”
“是,公主。”
然而重情的木槿,为什么要活在那个充斥着无情的王宫里?在那个地方,攀高踩低,虚与委蛇,除了权位之争,还能剩下些什么?清菀手中的冰玉扇几次打开又合上,循环往复,轻盈的金蚕丝,女子启口问道:“可知道大公主,现今如何?”
韩旭道:“听闻她被关押起来之后,神志已有些不清。”
清菀低头看花,道:“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子,身为长公主,母后又贵为**之母,她的身份其实很尊贵,偏偏我们却有那样的一个父王,那样的一个家。不过也到底是大王姐思有所误,行有偏差,才会走上这样一条弑亲的不归路。”
静立在一旁的韩旭没有应话,他听过老王上的传闻,晚年几乎是与荒淫无度这样的词句联系在一起。亦从舟含的口中,得知王上与清菀年幼时在王宫的悲凉生活,他委实不明白,在外光鲜亮丽、人人钦羡不已的王族宫廷中,王子公主竟会活得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
千回百转间,只闻耳畔女子淡漠低吟一声。
“韩旭,往昔有一句话,你说得的确不错。这个世上,终是有天理报应的。”
第三十一章 断结
更新时间2013519 20:39:10 字数:2545
汇城放晴的那日,清睿决定回宫,帝王出行自然需要许多打点,而当一切置办妥当,戎装在身的智轩只是怔怔地站在汇城城门上,遥望面前的一片烟雨城池,半晌不语。舟含抱胸靠在一边的城墙上盯着他看,不明白这男人宁可费时间站在这里看风景,也不去同自己心爱的姑娘道一声别,委实不是辛老夫子的作风。
“我说那个王宫里头怎么不是姐姐喜欢弟弟,就是哥哥喜欢妹妹的,这要亲上加亲,也不是这般有违伦常的吧?”
智轩应得平淡自然,好似在很久以前他便将这个问题瞧了个透彻,“自古以来,王宫中这样的事情并不少。王子公主们自幼长在**,少见外人,懵懂无知的青涩年纪,难免会对身侧的人心有眷恋,难以自拔。”
舟含撇撇嘴,狐疑地问道:“那她对你呢?”
腰侧的剑柄在手掌间吟吟作响,智轩不住握紧自己的兵器。如果他们只是年少时的意乱情迷,如今的他又怎么会感到如此的痛彻心扉。
得不到回应的舟含有些无趣地想要转身下楼,总觉得这些王宫里头的人活得太过压抑,尤其是这个海上将军,将什么话都藏在心底,让人看着就觉得难受。不想此刻清菀正领着韩旭踏上城楼,舟含险些与清菀撞个正着,好在韩旭机警,立即一臂挡在两人之间。
舟含极为识趣地退了几步,佩服着韩旭快如闪电的身手,“韩兄弟,真是好功夫啊。”不尤又往智轩站的方向一瞥,噙着浓浓的笑意,摆手道,“话说公主怎么有空上城楼来?”
“我来通知智轩,队伍要启程了。”清菀直视着踱步而来的智轩装束,他一旦换上戎装便是巍然的将领之气,英俊挺拔,“我已同王兄道过别,你也一路小心。”
智轩淡淡一笑,背着日光的眼眸里让人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更莫说那怡声柔和的声线里,愈发不起半点涟漪。
“嗯,你也多保重。”
汇城一别,再见想必已是遥遥无期,就像断了的风筝,终究就是断在了无穷的天际。
熟悉的身影在城楼的转角间瞬时消弭了去,清菀始终站在原处未曾回头。就在旁观者舟含默默盘算着,这样的一副场景应配上辛老夫子的哪一首诗句更为贴切时,耳畔忽然传来女子幽幽的声线。
“那只雪鹰,你打算如何处置?”
舟含稍稍一愣,他素来喜欢动物,何况还是如此珍稀的雪鹰,可一想到它为那个铁达穆所有,舟含的语气就颇为不满道:“我家阿武被铁达穆射伤了,我可不打算轻易放了他的宠物。”
清菀低眉一笑,徐徐转身,迎着阳光笑道:“阿武的伤便算在我的头上,你就放了那只雪鹰吧。”
“你想做什么?”
落雨光芒下的苍穹,七彩霓虹,天空犹如光华琉璃,亦将女子的笑靥衬得莫测千变。
波涛海面的夜幕下,男人悠哉地躺在绑于两杆之间的摇床上,闭目养神,无视于头顶满目琳琅夺目的繁星,只随着夏风悠闲轻晃。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