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句本无好坏,只是我这几句恰恰写到你心里罢了。”落尘暗暗笑了,“本以为慕家行走江湖,原来慕霁哥哥也是满腹经纶!”
“哦?原来妹妹一直以为我是只会动武的粗人?”
“老实话,是的啊。看你提着剑满街跑,怪吓人呢!”
“是这样么……”慕霁心忽然一沉。
“慕霁哥哥,是不是该回家了,今天出来久了,珍珠找不到我,该着急了……”落尘扯扯慕霁的袖子道。
“妹妹累了?可我还有好多地方要带你去啊……也罢,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以后日子还长呢!”慕霁说着,“我送你回去。”
*
西垂的残阳仍在缓缓地下沉,西山在一片晚霞中是一片酡红。敏家的庄子在云间时隐时现。
几服药下去,慕霁恍惚着有了知觉。
“慕公子……”门外忽然穿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随着声音落下,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信步迈进了屋子。
“你是……”慕霁躺在床上,微微抬起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子,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一条青色的丝绦系着一大把乌亮的长发。左颊……左颊上赫然文着一只金色大鸟——凰?
“这普天之下能让我放开手中所有事务也要见上一见的人……不愧是中原慕家的大公子——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男子甩出一柄折扇,其上如舞游龙一般,“慕公子快躺好!”
“你到底是谁!落尘呢?”
“慕公子莫恼,咱们俩单独聊聊。”男子按着慕霁躺下,“慕公子,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姓敏……”
“敏峻焱!”慕霁冲口而出。敏峻焱是百凰山庄的少庄主,正是和慕家对立之人,正是引着契丹人入侵中原的罪魁,可如今,他正站在面前,若有若无地笑着。慕霁想起身,一抬身子,胸口上立时火烧似的灼热起来。
“是,正是在下。”敏峻焱顺势坐下,“我也不隐瞒什么了,落尘就是我的妹妹。说实话,十年前在我家你就见过我和我的妹妹,只可惜你没有记起来。算了,先给你讲个故事,我敏家有个传说,凰女的传说——
“凰女是凤凰转世,凰女的血浇灌出的百凰草可以治愈百病,益寿延年,是敏家得以传家、名盛江湖的重要原因。而为了保证下一代凰女能继续出现在敏家,敏家选择让上一代凰女成年后与族人成婚,可是凰只能嫁给凤。于是,三年之内,下一世的凰涅槃重生。近亲成婚,在敏家内部早已出现了不可治愈的疾病。我爹便是因此早逝,我自幼学医,深知那百凰之毒亦浸入肌骨,纵是仙丹灵药也是无力回天。只是家族使命,我作为庄主,必须要娶自己的妹妹……我也是人,不是禽兽,让我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敏峻焱说着,表情愈发痛苦。
“你的意思……落尘是凰女?”
“不是。我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凰女在哪里,但是敏家没法承受失去凰女的后果。只是妹妹自从中原回家,便提起你的名字,我自小虽视你们慕家为敌,却了解你的为人。呵呵,这是舍妹那拿来的——”敏峻焱忽地展开笑颜,从怀袖中摸出一张字条。
“云裳罗绮入尘来,紫电霞光为伊开。此女只应天上有,何缘凡世弄尘埃?”慕霁默念,耳朵一阵阵发热起来。
“我素来瞧不起慕家向云景仁那狗皇帝奴颜婢膝,本可让你再也下不去这百凰山,奈何妹妹死活拦着。我虽只是落尘的哥哥,可长兄如父,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掉,所以妹妹便是我这辈子的牵挂了,原是看好你,只希望你不要负她……只是眼下时局所限,实话告诉你,我妹妹已经嫁人了,你不要再纠缠她了。”
“她嫁给谁?”
“她的夫婿么,是契丹的将军。”
“契丹苦寒,落尘她怎么会受得了?”
“那就与你无关了,你伤好后就快快下山吧。此番,我也不与你为难。我眼下一息尚存,不提也罢。只是慕公子,过了今日,日后对阵沙场时,在下难保再救你一命!”敏峻焱目光一沉,微微扬起了嘴角
慕霁盯着他脸上文彩,不由出了神。
*
慕霁在西北小城一住便是两个月。转眼间,三月末,和煦的春风贴着地皮,抚摸着方才苏醒的万物。走在春风中,慕霁思索着东边,这边伤养的差不多了,跑跑跳跳都不成问题,只是两个月没有关注中原的情况,不知回去后会怎样。
回到家里,慕霁才知道北方形式已变,心里按捺不住,不顾方才回家,心已经飞到了前线。
“爹,我想前线。”突然有一日,慕霁信誓旦旦地站到慕彻面前,这样说着。
“哦?”慕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应了一声。
“爹?”慕霁又叫了一声。
然而话音未落,慕霁便感到了空气在微微震动,紧接着,一柄亮闪闪的剑锋自下而出,朝自己刺来。慕霁惊出一身汗,余光里看到父亲的微笑,于是慕霁一个闪身,避开了这一剑。
“嚯啦啦——”流影剑把身后的桌子削掉了一个角,慕霁登时愣住了——老爹竟然玩真的——这个游戏自小是父子俩玩过无数遍的,可每次父亲都只是点到即止的。
“速度不错,剑法么……还是没有长进!出门?再等等吧!”慕彻反手舞了个剑花,背着剑出门去了。
哼,我要出门,你欲拦我?慕霁愤愤地想。但这样想着,仍是心有余悸地出了一身冷汗。
☆、山有木兮
慕霁自己忙得顾不上,早就把带小瑜去前线的事情忘掉了。
*
慕家庄园,书房。
“老爷,如姨娘不好了!”管家慕原找到书房,“二门里的人来说,如姨娘只要见老爷。”
“怎么了!”慕彻一惊,手中的茶杯摔落碎成了粉末。如氏身子一直不大好,冬天过去本已有了几分起色,但是最近一些日子倒春寒,又开始卧床不起。
如姨娘的院子。
“姨娘一个劲地吐血,浑身抽搐,滚烫……”小丫鬟浑身颤抖,“嬷嬷已经去了,但她说姨娘早已病入膏肓……她的魂魄……早就……”
“老爷,她的魂魄早就散了……”守在一旁的嬷嬷暗自落泪。
慕彻捧起如氏冰凉的身躯,看着她年轻的面庞,他的身躯微微颤抖,“我知道,家仇不报,你不会瞑目的。”慕彻心道,他轻轻放下如氏,对身边人说,“去叫云儿来吧。”
慕霁穿过花园时,就见一个丫鬟匆匆跑走。刚刚在岔路口别了慕云,慕霁往自己的院子去。走了没多远又看到母亲急匆匆地穿过花园,“娘!”慕霁高兴地跑过去。
云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慕霁打招呼,“嗯”了一下就走开了。
慕霁望着母亲去的方向寻思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了屋子,慕霁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摸着床沿走过,整整齐齐的屋子,一尘不染。他痴痴地望着房顶,顺势坐在了床沿上,“玖木,到底有什么事?”玖木是慕霁的小厮,和慕霁一般大,其母是慕霁的奶妈温氏。
“公子,”玖木低低地垂着眼帘,“如姨娘去了。”
“怎么没有人告诉我!”慕霁猛地站起来,大腿上的伤处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如氏的院子。
“娘?”当慕云看到屋内的情景,他又是一愣,眼圈红了又红,垂下了眼帘,没有哭。
慕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睡过的床铺,整整齐齐的。脑海里忽然回闪过曾经的一些事情,有一次哥哥来找自己……
*
一进门,慕霁只见如氏坐在桌边细细地纳着鞋底,端详了许久都不忍打搅她,“姨娘……”
“是大公子啊……来坐!”如氏抬眼,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却仍是掩不住她原本苍白的脸色。
“姨娘叫名字就好了……二弟在不在?”
“在的!他在屋里读书,我去叫他!”如氏说着进了屋。
慕霁环望屋子,十分干净,却也是十分朴素,朴素的竟有些不祥了。
没多久,慕云跑了出来。
“哥!”
“你们小哥俩坐,我出去了……”如氏笑笑,抱起竹篮和没纳完的鞋底出去了。
“你真幸福,有娘亲手做的鞋底!”
“哥你要想穿,这副就给你,从小到大娘给我做的我都没舍得穿过呢!”慕云说着从炕上的褥子下摸出一打大大小小的鞋垫,笑着摊开。
……
慕云想着,从炕下摸出那一打鞋垫,看着看着上面落满了泪水。
“云儿,过来。”慕云抬起头,才看见父亲坐在一个角落里,招呼自己。
“爹……”慕云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
“云儿,来坐下,有些事我要告诉你。”慕彻拍了拍慕云的肩,让他感到了一股坚强的力量,而接下来的一句话简直让慕云讶异不已,“你娘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是契丹的公主。”
“契丹人?”慕云张大了眼睛,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个词。
也难怪慕云自小身材高大,原来竟有一半契丹人的血统。而他的母亲,不但是契丹人,还是契丹人的公主!
“你们平日听我如儿如儿的叫,就以为她姓如。她姓瑾,叫如儿,是契丹大汗的妹妹。十年前圣朝大破契丹,北皇献城投降迁都幽州,瑾如公主就是那时流落到中原,便被我收留了下来。想来我慕彻究竟是一介布衣,此生有幸娶得两国金枝啊!”慕彻说着不由感慨,“云儿,若你日后有机会出关,定要亲自送你娘回家!我曾答应过她,把她葬在契丹的草原上。”
慕霁处。
“什么?”慕霁一怔,心头登时紧了一下——如氏是慕云是生母,慕云已然过去了,想必他已经知道了……想着,慕霁猛地起身:“玖木,咱们去看看。”
慕霁没来得及换衣服,直接就往外面走,玖木紧紧地尾随其后。慕霁带着玖木一溜小跑,来到了如氏住的院子。站在门口,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子里一片荒凉,野草疯长,墙角布满了蛛网,路边只有一位年老的嬷嬷在扫着地。
“嬷嬷,您看见慕云了吗?”慕霁赶快上前打听。
“您是?”嬷嬷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慕霁一遍,仍是一脸茫然。
“我是慕霁,慕云的哥哥。”
“原来是大爷,请受老身一拜……”老人说着颤颤巍巍地要行礼,赶快被慕霁拦下了。
“您还是快告诉我,二弟去了哪里吧。”
“二爷……他去了……后山……”说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姨娘她……命苦啊……”声音越来越低,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慕霁看着一阵阵地揪心,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院子,轻轻掩上了那道大门。
后山的一角,白烟缭绕,袅袅上升。
烟下,一袭白衣的少年,瘦削的双肩,微微地颤抖。
“二弟?”慕霁轻轻呼了一声。少年惊恐地转头,那双眼睛,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鹿。
“哥……”慕云一头扑在慕霁的怀里,放生痛哭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二弟,节哀吧。”慕霁喉头一梗,竟说不出什么可以安慰慕云的话来。
*
洛阳城有公主坐镇,冷愈虽为宰相,也不好越过她去,案子有了眉目之后自然要去公主府回禀。为此,冷愈再次亲往洛阳。
云氏虽是女子,但自幼由先帝教导,对于一方政事也有自己的计较。早在几个月前,慕彻就把看出了事情告诉了她——吴王贪墨导致修堤公款不够,圣上龙颜震怒。
“王兄真是糊涂!”云氏心里埋怨兄长,却不得不替他张罗张罗。
正巧,小厮来报,宰相来了。
宾主落座后,云氏开门见山,“宰相大人……”
“公主,我知道您想替王爷求情,但是国法无情,这次容了他,明天就得宽容别人,这不是把律法当儿戏?”冷愈跟公主说话脸色稍稍缓了缓,但仍是黑的像锅底一般。
“那若是王兄交出那些钱呢?”
“自然另有计较,不过最终仍要圣上定夺。”冷愈说着朝帝都方向拱了拱手。
云氏见冷愈话有几分余地,自是喜出望外,待冷愈告辞之后,忙给兄长去信。
金陵。
“王爷,事情似乎闹大了。”王府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
“慌什么!慢慢说。”
“慕家的二小子在洛阳发现了庄大人的借据,和一个叫柳安的士子联名写了状子,状告王爷贪墨!”
“柳安?”
“听说是冉棠的门生,学问尚好,是个有望及第的士子。”
“慕云是怎么和他结识的?士子怎么不在帝都备考,反去了洛阳?”
“王爷,多余的小人也不知,只是事情经这二人一搅合,反而有些麻烦。”
“哼,他日我便说,此子骨骼清奇,他日必大有所为!谁承想竟应在了我自己身上!”吴王说着自嘲地笑笑,神色颇为无奈。
都没想到,此刻云佩就在门外。她攥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发白,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
“我不嫁!”
金陵吴王府。
“佩佩!”吴王怒吼了一声,又忽然坐在女儿身边,温言道,“那可是圣旨,爹的话可以不听,他的话……”吴王望着桌上明黄色的卷轴,又无奈地望着女儿。
“反正我不嫁,”云佩说着声音忽地低哑起来,“死也不嫁……”说着泪珠倏忽一下顺着双颊滚了下来。
“齐王如今正的圣宠,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嫁公主和亲的主意。”王妃站在一旁,愤愤道,“王爷,要是咱们佩佩已经有了婚约呢?”
“那有那么容易!”一提到这个话题,吴王无不埋怨地看了看女儿。
云佩暗自低头,想起了那年在京城……若是哥哥也在,他一定不敢这么嚣张……可是,她不能永远活在哥哥的保护下……想着想着,云佩想到了一个人。
*
慕霁越想越不对,自从听闻敏峻焱要把落尘嫁到契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一是他爱慕落尘,二是潼关那里,恰好是自己受伤的地方。慕霁想去前方,甚至去契丹那边,把事情搞清楚。可是自从这次回到家,父母就以慕霁重伤未愈为由,坚决不让他出去。
“爹。”慕霁看着父亲,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男子汉那样,面对面地和父亲谈一谈,可一看到父亲那双锐利的眸子,气势不自觉地就矮了几分。
“正好,慕霁你过来。”慕彻招招手,让慕霁过去。
慕霁一愣——莫不是父亲早已察觉了什么?
“慕霁你也十八岁了,算的咱们慕家的顶梁柱了……”
话音未落,慕云忽然也进来了,慕霁只觉头晕——莫不是要开家庭会议批斗自己?
“来,你们哥俩都坐下,有些事涉及家族,我不得不跟你们挑明了……”听着慕彻语气一分一分严肃起来,慕霁觉得似乎父亲要说的已经不是自己那点小事了。
“西巅的敏家准备独步武林,联合了契丹的戎族,已经派了高手潜进中原腹地。加上最近京里风声紧,那皇帝老儿也想趁机剿灭中原武林的几个世家……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爹,金陵那边来人了……”慕云低声道。
“嗯?王爷怎么说?”慕彻一愣——这个时候,皇帝剿杀武林世家正凶,吴王怎么敢引火上身?
“王爷说,想联合慕家对抗朝廷。王爷还说什么骨肉兄弟,他们不义,就休怪我们无情什么的……”
“你什么时候见的王府的人?”慕彻看看慕云,目光怪怪的。
“郡主来了,就在门外。”慕云把头埋的更低了。
“既然郡主大驾光临,你们兄弟俩就招待一下,放放松吧。”慕彻站起身,看来是想结束对话了。
*
洛阳。
从金陵到洛阳,云佩带着双骑日夜不停连着跑了五天方到,累死了三匹马。直望到了慕家的院子才下了马,已是精疲力竭。
门房并不认识云佩,正巧慕云打外面回来,和柳安一起。云佩不认识柳安却认识慕云,听管家说正是他出卖了父亲,分外眼红,不顾疲倦,冲上去抓住了慕云的衣领。
柳安吓了一跳,慌了片刻才上前拆开二人,“这位仁兄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是云佩,你说,我们家是怎么得罪于你?”云佩柳眉倒竖,神色有几分狰狞。
慕云脑子转了转,明白了原委,“郡主,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来吧。”说罢整了整衣领,伸手给云佩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