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说哪里话啦,这就是小姐在洛阳的家!上房和热水都备好了,厨房火也备着,小姐饿了只管差人去厨房。外面风凉,看这天儿似乎有雨,小姐还是进屋歇歇脚吧!”
大街上喧闹如故,这位西边来的客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众人的生活。
*
二月二,洛阳花朝节。
花朝时节,百花盛开,街上女子尤多,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了。
慕家女眷早早起了,乘马车到了白马寺烧香还愿。慕彻公事繁忙、慕云前儿夜里蹬了被着凉了,只有慕霁起个大早陪着婶子赵氏、母亲、大嫂子楚玉还有妹妹慕雪去拜佛。
阿弥陀佛,慕霁真得觉的白马寺里缭绕的白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烦闷的很。无奈老住持没完似地和女眷们讲解佛经、养生云云,普度众生。
慕霁朝里面望了一眼,见她们听的正投入,便索性站到了门口。抬头看了看天,好嘛!竟然乌云压境了!成朵成朵的乌云似乎榨干了天地间所有的空气,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老和尚越讲越起劲儿,越讲越快,恍惚中天地之间只剩他两片嘴唇在不停地一翕一合。一翕一合,一翕一合……仿佛凭空骤然地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慕霁竟刹时被吸了进去!
“霁儿?”
慕霁张开眼,躺在母亲怀里,视线中是婶子、嫂子和妹妹,还有一干和尚以及其他的女眷。
丢死人了!
慕霁揉了揉太阳穴,脑仁里仍是一阵隐隐的绞痛。额间那里似乎也是火烧一般灼痛。从一岁开始,每次要下大暴雨前,自己都会有反应。轻则头痛,重则昏厥。有时还会做些奇怪的梦——反复地梦到一片殷红的云层,每当他想拨开云层时,梦却又会戛然而止于此。有时的梦略好些,会梦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子,但就是看不清脸,只能眼睁睁都看着她在自己的梦境里跳啊跳啊就跑远了。
“没事。”慕霁刚想站起来,感觉到裤子里面有些异样,有几分懵懂,愣了愣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涨红了脸爬起来就走,“孩儿去外头走走,天太闷了。”
“是啊,去转转吧,玩够了就自己回家,不用来找我们了。”
“真的”慕霁似猜到了母亲的心思,略微躬下了身子。母子亲昵了一下,慕霁这才雀跃地出了寺,翻上一匹黑鬃马,朝寺里挥挥手,一夹马腹调马而去了。
匆匆忙回了家,沐浴之后又换了污秽的衣服,慕霁不甘心,又回到白马寺附近。他提着随身的佩剑骑马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站住了。方才,他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未知女子的身影,他想抓住她,她却笑着飞也似的跑开了。
“你到底是谁!”慕霁的内心窜出了一股无名的火,却转瞬又被压了下来,那是一种女孩子特有的温柔的气息。很久以来,慕霁的脑海频频出现那个女孩的背影,如此亲切,可就是想不起来。而今天,忽然地感觉,那股温柔近在咫尺。
☆、佳期如梦
这时,哗啦啦,倾盆似的大雨瓢泼而至。马儿受了惊,竟开始拨开人群飞奔起来。
大街上,行人渐渐少了。终于,马匹才乖乖地停了下来。
有好多人在街边的屋檐下避雨,蓦地,慕霁眼前一亮,他在人群中依稀看到了一个身影。他转过身,迫切地扫视周身的人群。
有了!慕霁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流逝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浅笑。就在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的背影跃入了眼帘。
“我找你好苦呢!”慕霁自说自话。然而当他刚想跑过去时,那女子消失在人群中了。
“唉……”慕霁叹了口气,撇撇嘴,垂头丧气牵着马往人群里挤。
“哎……对不起,对不起!”正挤着,耳边响起了一串女孩子的声音。慕霁抬起头,忽然笑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话上的女子正是方才要找的人。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姑娘,在下冒犯了。”说着,一手拉起了被撞倒在地的女子。
“多谢公子。小女子告辞。”姑娘垂了垂眼帘,走了。
“怎能让你再走掉!”慕霁一下子来了精神,自言自语道。
“姑娘请留步!”慕霁兴奋地追了上去。思索了很久的面孔,想必今日该揭晓谜底了吧。慕霁暗暗地想着。
“嗯?”姑娘闻声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略带责备地看着这个唐突的年轻人。
“下这么大的雨也没什么去处,不如我请姑娘喝杯茶吧!”慕霁抬头望了望,是悦来客栈,这时辰大堂里人不多,正是和妹妹闲聊的好时光。
鬼使神差的,姑娘点点头,应了。
小二热情地擦了擦桌子,看着二人,问,“客官要点什么?”
“姑娘喝?”
“来壶茶。”
一壶清茶上了桌,氤氲的雾气后,有一张朦胧的笑颜。
“那个,姑娘,我叫慕霁……我自觉与姑娘一见如故,今日……认识一下吧!请问姑娘芳讳……”慕霁看着眼前的女子,越发的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半响无语,慕霁有些沉不住了,“那个,姑娘若是不愿说,在下也不强求。”
“慕公子,小女子名叫落尘。”落尘的眸子亮亮的,小小的樱桃口抿成一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
“小姐!”话音未落,却被人打断了。
慕霁转头一看,是一个圆脸的丫鬟打扮的女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二人面前,瞪了一眼慕霁,道,“你这登徒子!小姐,可找到你了!少庄主就来了,快上楼吧!”说完,那丫鬟拉起小姐,迅速上了楼。
竟是住在客栈,这一段萍水之缘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呢?慕霁遗憾地叹了口气,“落尘……”
家里,慕霁急不可耐地来到弟弟房里,出于一种心理——人有些欣喜的事时总愿意拿出来和最亲近的人分享。
“落尘……”慕霁在慕云的床沿上坐下,不停地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出神一般。
“哥,想谁呢?”慕云趴在慕霁身边,腆着脸问道。
“你觉得‘落尘’这个名字怎么样?”
“落尘?像是不染红尘的仙子,可是听着有些不祥啊。”
“怎么讲?”慕霁转过身看着慕云。
“放翁有词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慕云正色道。
“零落成泥么……落尘……”慕霁失神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反复出现的背影,盼顾间,犹浅笑。
此时,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竟然一语成谶。
*
翌日,慕霁早早起了,却不忙着着衣,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略带怅然。不知从何时起,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也长大了,脑海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却不知她是何许人也。只是自那天在东街偶遇了落尘,慕霁深信,那位朝思暮想的女子就是落尘。自此,慕霁更加笃定,自己和落尘是前世的缘分,心中对落尘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般了。
只是,这位私定的伊人,必是终生无法长相思守的。
想着想着,慕霁越发痴了,“腾”地一声站起身,三两下穿了衣裳,似乎已经有了什么主意,推门就要出去。
“公子,这么早就起了,凌先生还没来呢!您再睡一会儿吧!”玖木在慕霁寝室的外间屋子,听见开门的动静,忙起来了。
“你帮我去二弟那儿把前些日子我要的几本书讨回来,有些地方不甚明白,一会儿我要带着去找先生。”慕霁看着玖木说道。
“嗯,公子稍等,小的去去就来!”玖木头一次听慕霁竟主动讨书来读,也一阵心喜,忙换衣出门去了。
慕霁目送玖木跑远了,也跟着出了院子。小厮们只当少爷四下逛逛,并不在意。
慕霁绕到慕家庄园后花园的角门,趁着四下无人,溜出了府。
悦来客栈,客房。
“小姐,您这几日可是越发的怪了,茶不思饭不想,莫非是想情郎了?”小丫鬟珍珠替落尘梳着头发,笑嘻嘻地看着镜中眉头微颦的小姐。
“讨厌,你就会打趣我,不叫你梳头了!”落尘夺过梳子,嗔怪地看了一眼珍珠,侧过身子坐了,不再言语。
珍珠拿回梳子,慢慢理着小姐乌云一般的长发,说着:“好小姐,我不说了就是!”说着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地为落尘梳好了头发。
珍珠梳完头发便退下了,落尘一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面上竟飞起了一团红晕。
“珠儿?”落尘往门外看看,珍珠闻声而至。
“小姐什么事?”
“咱们出去转转吧!”落尘看着珍珠,一脸期待。
“小姐,少庄主不在,这……不太好吧……”珍珠犹犹豫豫。
“有什么不好的,哥哥不是还说,让我没事多出去转转么!你看着牡丹都开了,多漂亮呢!”落尘攥着梳子,看着珍珠。落尘自幼失去父母又体弱多病,和哥哥相依长大,哥哥心疼妹妹,便让她没事就出门散散心,只是带上随从便是。
“可是……”珍珠拗不过小姐,只好道,“那我去叫上小厮们。”
“不要叫他们,你我二人便是!”落尘起身拉过珍珠,往外头去了。
人来人去的东街,冥冥中,命中注定相遇的二人仍会相遇。
慕霁独自一人,来到那日与落尘第一次相遇的小街,走到路边,坐下点了一杯凉茶,慢慢地喝。似乎在等什么人,也似乎漫不经心。
这时,两位少年进入茶棚,进入了慕霁的眼帘。眼尖的慕霁一眼看出,头前那少年打扮的公子其实是一位少女——他日思夜想的落尘!
慕霁轻轻放下茶盏,嘴巴张开却又闭上,微笑着坐定,目光已经融入落尘的背影中。落尘微微转身,却正好,四目相对。霎时间,仿佛天与地瞬间接通,一道天雷贯穿天地,二人都恍若触电了一般微微颤抖了一下身子。
“珠儿,你去海棠轩替我把那日要的胭脂水粉买来,送回客栈里再来找我……”落尘说着推着珍珠出了茶棚。
“可是小姐……”不由珍珠分说,落尘的语气再坚定不过,珍珠摇摇头,只好做罢。
落尘在茶棚外,微笑含羞地立着,等着里面的少年郎。
不多时,她期待已久的男子从茶棚中走出,落尘轻轻唤了一声:“公子……”
“落尘!”慕霁兴冲冲地小跑过来,伸出手想拉过落尘,指尖刚碰到落尘的手,却立刻缩了回去。
“落尘,你知道这洛阳哪里最有意思么!”慕霁和落尘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看落尘。
说来也巧,落尘只小慕霁一个月,也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她走起路来,衣角荷风微摆,就真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花一样清秀。慕霁十五岁,正值年少的少年郎,风流潇洒,腰际一柄英武的配剑,真是好一对郎才女貌!
“公子说哪里好玩?”
“我听说妹妹自小身子弱,咱们去白马寺,给你求支平安符来!”说着拉起落尘向人群深处跑去。
此时,慕家庄园后宅,慕霁的院子。
“公子,我回来了!”玖木捧着几本书兴冲冲地往回赶,进了屋却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慕霁并不在,“一定是已经去先生那儿了,嗨,怪我,跑的太慢了!”玖木一拍大腿,转身出了屋子。
玖木一路小跑来到书院,门口慕云的小厮弄潮在门下无聊地站着,看见玖木跑来了,一脸欣喜地迎了过来。
“玖木哥!”弄潮喊着。
“哎咻……”玖木一手撑着弄潮的肩,一手撑着腰,喘匀了气,“公子……来了没?”
“大爷?”弄潮踮着脚往里头瞅瞅,摇了摇头,“哎,大爷没来哎!”
“什么……没来?”玖木一惊,可往里面看去,真的没有慕霁。玖木慌了,“哗啦——”手里的书本掉了一地。
“吱呀——”一声,凌啸江闻声打开了门:“你是慕霁的长随吧?”
“是,先生,小的玖木。”玖木顾不上捡书,忙站起身来回话。
“慕霁今天怎么没来,身体不舒服?”凌啸江提到慕霁颇为关切。
玖木只觉天旋地转,“嗯嗯啊啊”地答了几句,便离开了书院。
玖木不敢声张,只是让家里的丫鬟小厮们悄悄地寻了,可是寻遍整个慕家庄园,都不见慕霁的身影。
与此同时,东街茶铺前。
“小姐……”珍珠来到茶铺前,哪里还有落尘的身影?
“老板,打听一下,您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这么高……”珍珠跑过去找到了茶铺老板,边比划边打听。
茶铺老板也算是个热心人,没有轰了珍珠出去。可他只是摇摇头,道:“抱歉,没见到。”
珍珠告别老板,走到了大街上,望着人流如潮,小姐,你去哪里了?
白马寺。
钟声悠悠,香烟袅袅。
偌大的寺宇隐在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下,善男信女们出入白马寺,慕霁拉着落尘,倒不觉显眼。
“这位施主,佛门净地,请勿带佩剑入内。”然而在寺庙门口,慕霁被一位眉须皆白的老僧拦下。
“我又不碰它!”慕霁瞥了一眼老僧,欲闯。
老僧不语,却也不退让,只是站到慕霁面前:“施主,你看——”
慕霁望去,正好看见一尊大佛正对自己,洞察一切的目光好似审视无疑。
“好,好,依了你便是!”慕霁说着解下佩剑,“方丈,烦劳您帮我拿一下?”
“不麻烦。”老僧接过佩剑,凑到慕霁耳边,“小施主有慧根。”
等慕霁转头看他时,老僧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了。
从白马寺出来,一个小僧走过来:“施主,这是您的佩剑。”
“多谢了。”慕霁接过佩剑,也没多想,带着落尘离开了白马寺。
“公子,你许的到底是什么愿,我都告诉你了,快告诉我吧!”
“还公子公子的……”慕霁嗔怪地看看落尘。
“慕霁哥哥……”落尘低声叫了一声,脸却红了一片。
“嘿嘿,落尘妹妹,这个可说不得!”慕霁“哈哈”大笑,快步走去。
“坏哥哥,你骗我!”落尘跑着跟了过去。
“怎么敢……呵呵!”慕霁暗暗地拉住了落尘的柔荑。
落尘朝着慕霁冲过去,却没想到他停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跌进了他的怀里。落尘望了一眼慕霁,羞得红了脸,连忙挣开了慕霁的手。
慕霁不以为意,暗暗自得,嘴上却道,“二月二,洛阳花朝节,女子皆去看花,怎么落尘妹妹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
“那我告诉你一个绝妙的赏花之处!”说着拉起落尘便跑。
“还好赶上!这叫‘花对残阳’,若是有酒,便更妙了!”慕霁拉着落尘上了一座小亭子。
夕阳西垂,天边一片朱红。晚霞笼罩中,亭子四角翘起,翼然高踞于山崖上。山谷里有山泉“泠泠”作响,一阵幽幽的山风袭来,带来了一阵浓郁的芳香。
“看!在那里!”落尘惊奇地叫道,她扯着慕霁的袖子,十分欢愉。
顺着落尘手指的方向望去,山下一座庄园里,有一片牡丹开的正艳,红似火一般颇有烧遍山谷之势。
二人从小亭子下山,转着转着不觉间到了月上梢头。
“妹妹。你看那月亮。”
“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上阕,不若妹妹来补一个下阕吧。”
“你说来看看。”
“独倚窗栏望月残,群星闪,夜风寒,皎皎玉轮渐红盘。流光易散,世间冷暖,卿与何人言?”慕霁言罢,望着残月出神。
这《青玉案》是某天慕云抽风一样又想起凌子芮时填的半阕,说是日后见了她,让她来补这下半阕。
慕霁看到月亮,和月色下的玉人,忽地就想起这阕词。就像抽风似的,他忽然也想听听,面前这个人,会补一个怎样的下阕?
“这是《青玉案》?”落尘想了一会儿,沉吟片刻,吟道,“月宫凄清几千年,坐拥冷衾意也阑。偶见人间烛火燃,夜幕惨淡,星火明暗,化作相思盏。”
“化作相思盏……妹妹是有情人呐!世人皆道‘嫦娥应悔偷灵药’,谁又能体谅她年年不尽的思念呢?”
“慕霁哥哥……”
“是我失态了。”慕霁轻轻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有所触动,“你填的比我原来填的好。”
“词句本无好坏,只是我这几句恰恰写到你心里罢了。”落尘暗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