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这般,竟常常百般苦思,千转柔肠。
却说这一日晚睡下,却仿佛晃悠悠来到那杨府南墙外熟悉之处,然后似往常般张弓便射,但那铁弹虽中,却总似沉入窗内似的,寂静无声,那窗户也一动不动,悄无消息,潘岳急了,连连发弹,弹弹皆如此。半点声响皆无,窗户也不见丝毫动作。潘岳的心于是渐渐悲伤起来,及得悲伤重了,却把自己惊醒,原来是南轲一梦。然那悲伤却是真实存在,久久不散。从小到大,以弹击窗这个暗号总是没有出过差错,每次皆唤出杨研,然潘岳从未想过,如果铁弹打不开窗户,唤不来那人,自己竟会悲伤至此。当下心绪不宁,辗转反侧,再也难以成眠,便干脆起床,举手推开窗前月,但见好一轮银盘圆月,月里婵娟若隐若现,桂子飘香似有似无。潘岳兴起,便穿好衣裳,只拿了一只竹笛,行出了房间。却也不知是几更天了,廊里院里月光如泄,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只偶有寒鸦掠过。潘岳便自行开了府门,踏月而行。但只见秋风清,秋月明,落叶枯草飘零,时有寒鸦惊起又隐。潘岳一路赏着月色,却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所在。却正是杨府南墙之外,心想:我怎么到这来了?却又不知不觉踮脚朝府内望去,只见月色正静悄悄地洒在那一扇窗子之上。望了良久,叹一口气,转身朝林子里踱去,虽值深夜,但潘岳对这一片林子极熟,且林旁正是大路,所以并不害怕,当下心里感慨,就着月光,手里竹笛横到唇边,吹奏起来。于是笛声悠悠,绕林回旋,惊醒林鸟伴舞,唤来草虫和鸣。其时,时人只知潘岳才貌双绝,然潘岳对自己音乐造诣却颇为自负,一曲便尽抒情思,当真是月色明,笛音清,再加上潘岳形容入画,衣带当风,自是良辰美景佳人,美不胜收。却说潘岳一曲已毕,一扭头,当真是吓一大跳。却原来不知何时,身旁十余步处正痴站着一名三十余岁男子,因月色如银,所以看得颇为清楚,那男子微胖,颇为高大,脸上两条卧蚕短眉,一双三角眼,一个大鼻头,唇上微须,却是华袍贵冠。此刻正张着嘴呆呆望住自己。
如此三更半夜,于林中突然见一陌生男子张着嘴还流着口水看着自己,如何不吃一惊?好在潘岳天性顽皮胆大,又对此地极熟,若是换做同样是美男子的体弱多病的卫玠,柔美的宋玉,岂非当场吓死不可。
当下潘岳镇定心神,心恼他扫了自己雅兴,遂用手中竹笛一指他道:“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
那人却已发呆,只喃喃道:“神仙,神仙。”
潘岳隐隐听到林外有车马人声,又似有人打了灯笼往这边寻来,他本是来赏月奏笛,一诉心中所思的,不愿跟这些人纠缠,又天性顽皮,便对那人道:“既知我是神仙,还不跪下磕头?”
那人果然毫不迟疑,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口呼神仙。
潘岳却于他磕头之际往一旁长草溜去,他于此地极熟,知这附近有一斜坡,且草甚长,便隐身此处。却见那人还在一味磕头,不由暗笑。
不多时,便有十余名家丁武将打着灯笼寻来,就着月色和灯笼,潘岳于草丛中倒看得分明,见这当中却有一名青年男子,年纪和自己相仿,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做文士打扮,甚是出众的,却见他去相扶那磕头之人道:“郎将大人,怎么了?你不是来寻奏笛之人?可有瞧见?”声音却也甚是软糯动听。
那郎将大人茫然四顾道:“神仙,是神仙。神仙不见了”当下怒道:“谁让你们过来的?”这一发怒,潘岳才发现他原来并不是痴呆,竟是颇为威严。
青年委屈道:“郎将大人一人,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郎将大人便收了怒气,道:“有什么放心不下,我是武将,打天下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然后又道:“果然是京城繁华地,连夜赶路,甫来京城,就让我见到了如此神仙。我们久守关中。真是孤陋寡闻哪。”一边说着,一边众人离林而去了。
第 11 章
这年,司马昭逝世。举国大丧。
贾充自潘岳于司马府中教琴以后,一向与之结交,尤又有那日潘岳于蜀汉降臣之建议,令贾充自此对潘岳的学识见解另眼相看。却说这日,又请潘岳过府小宴,恐潘岳推托,知潘岳一向喜欢结交文人雅士,邀信中只道要给他介绍友人相识。
潘岳应约到府,见府上有张华,成济,司空荀,王衍等,另有一众识与不识的文臣武将,都是官场中人,皆贾充自家熟人。不过家宴,贾充亦让贾南风列席,席间以歌舞姬助兴。潘岳末座相陪,兴甚寥寥,贾南风见了,便偷偷向他招手,拉他到后园去玩。二人到了后园,自有丫环奉茶,贾南风却屏退下人,神色颇为萧肃,虽仅8岁女童,神态举止却很成熟,有如成人,闷闷地道:“潘大哥哥,我要订亲了。”
潘岳忙笑问是哪家公子。
贾南风道:“是司马伯父家的二公子。”
“司马衷?”潘岳吃了一惊,想起那个小男孩。
贾南风不屑道:“我知道他是个大白痴。”
原来贾南风也知道,潘岳便问:“你知道还和他订亲哪,你父亲不是挺听你的主意的吗?”
“可是,”贾南风似是很严肃地分析道:“我想嫁给你,可是父亲说你是司马钰茹姐姐的。”
潘岳心想,贾充这可想错了,我和司马钰茹可没有关系,然也懒得说明,却听贾南风又道:“我想嫁给轨哥哥,可是他已经订亲了。”
潘岳好奇,问道:“为什么你想嫁他?”
贾南风倒觉奇怪,瞥了他一眼道:“因为他是长子嘛,司马伯父做了皇帝,他就是太子,将来要作皇帝的。可是他已经订了亲,所以只能嫁衷哥哥了。”
潘岳大概明白了,然而即使嫁不了司马轨,天下还有很多选择,却不知她为何说只能嫁司马衷,便问:“为何如此说?”
贾南风又道:“父亲说,他是轨哥哥唯一的一母同胞亲弟,将来轨哥哥做了皇帝,肯定会善待他。这样我以后也有好日子过了。”
潘岳于是默然,见贾南风小小年纪,就要理解如此复杂的政事权谋,倒也一时心有所感,然而转念一想,毕竟也算是终生荣华富贵不愁了。却听贾南风又赌气道:“反正我丑,只能嫁个傻子。”
虽看似成熟,毕竟是小孩子,潘岳遂和声道:“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总不记得,貌丑又怎样?只要聪明,肯学习,可以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那才厉害。”
贾南风道:“我知道了,潘大哥哥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我将来就是做很多别人做不了的事,给别人看,让人知道我的厉害。”
一番闲聊,然贾南风总有闷闷不乐之意,却有下人来请,道是歌舞已毕,老爷们都在东厢议事,来请潘司空,潘岳,贾南风便随他绕□而行。
至了议事厅,众人皆在,潘岳自至末座相陪,却听众人相议,原来议的竟是司马如何称帝一事。当真是明目张胆,却看那贾充抚须皱眉道:“到底如何,还请众位各抒己见,如今晋王催得紧,只要我拿个主意。我这些日子就总只有一个愁字。”
却听各人果然各抒己见,有言发兵攻吴者,一年可成,有言挟天子以令诸侯者,曰半年可事成,有言立继子者,最快三月可成。
潘岳却想,此事如此简单,何需三月?半日可成耳,当下微微一笑。
贾充目光何等老辣,早已看在眼里,便相询道:“潘司空橼可有好建议?”
众人本是涛涛不绝而谈,唯见贾充单单询问一个少年司空橼建议,便略有脸现不服之色。潘岳本是有些恃才傲物,又争强好胜之人,在座众人的脸色也看在眼里,当下微微一笑,便待出言镇吓住在座众人,然张嘴之际,却突地于脑中嗡的一声,暗想:“我这是在做什么?现在可不是在讲如何逃功课去顽,也不是说如何于文中添一句好词,现在在议的却是谋朝篡位,颠覆乾坤之事。我如今身为魏民,又作魏臣,虽司马握权,谋朝篡位总是迟早的事,我自不能阻挡,却又怎么能为虎作伥?做这千古罪人?”当下不由滴出冷汗,暗呼好险,且回道自己并没有好建议。
贾充但自沉思不语,众人自又是各出主意,一时众说纷纭。当下,也论不出个结果。至晚,大家自都告辞而去,潘岳也待随众人散去,贾充独留他道:“安仁慢走,我这还有位新到京城的友人介绍你认识。”便催下人去请。因人一时未至,贾充陪潘岳相候而闲谈,因说道:“安仁乃京城文学之首,我知你知交甚多,多是学识渊博之士,国家栋梁之材,却总不引见我相识。”
潘岳便趁机进言向贾充举荐了王戎,裴楷。那张载自是一心求学,不愿入仕之人,潘岳也不勉强。因裴楷亦是官宦出身,贾充亦有耳闻,只不知这王戎究竟如何。
潘岳便笑向他道:“他亦名门出身,于七岁之时曾与小伙伴们在外游玩,见路旁一李树,果实累累,小伙伴们皆去攀爬采摘,独他不动,有成人问他为何,他言树生路旁,果实若香甜,早已采光,此果定是苦涩,成人采来尝之,果然苦涩,从小聪敏,引为奇谈。若问学识。他便是当今尚书郎王衍的从兄,大人自可去一问王衍便知。”由此,在潘岳的引荐下,王戎,裴楷皆入仕。
却说,闲聊之下,也不过两柱香功夫,便有下人来禀客到,但见一青年进厅行礼,潘岳一见之下,暗暗称奇,道是何人?却原来正是那晚潘岳于林中所见相扶那郎将大人之青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当下倒一时紧张起来,暗瞧那青年身后,还好见那青年只一人而来,并不曾见那日跪拜自己的郎将大人,心里暗道一声侥幸,若是那郎将大人亦来,此时见到自己,岂不尴尬?当下暗自反省,京城里俱是达官名流,自己亦非默默无名之辈,以后万不可再开此等玩笑。
当下贾充与他二人引见,那青年自称姓孙名秀,字俊忠。本来面上带笑,然见了潘岳却是面色一沉,似有不悦,原来这孙秀向来自负美貌,然此番见潘岳立于面前竟有如珠玉在前,光彩照人,竟顿生自惭形秽之感,当下心里不悦。潘岳哪知他心思?只道他本性不喜言笑,也不甚在意。他生性喜爱交友,见了孙秀,也知他颇有才识,当下引为知交。贾充颇为知趣,为他二人另备一小席,奉上精致酒菜,却道自己另有事务,让他二人自便。
当下,潘岳与孙秀把酒相谈。其时,自何宴而始,开始盛行文人清谈风气,文人相聚,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玄天道术,时事政治,无所不谈。何宴虽已死,然清谈风气竟是愈来愈盛。那孙秀甚是殷勤,频频为潘岳把盏,言语神情中甚多吹捧奉承之状,然各人自有各人脾性,潘岳也不甚在意,虽酒量不重,却性子爽快,不多时,已觉醉意颇酣,然那孙秀只是一味相劝,也不好推辞。一番谈话,却见那孙秀道:“当初安仁兄一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亦早有耳闻,对安仁兄神交已久,如今,相随郎将大人来京奔丧,今日方始与你相见,安仁兄高谈阔论,令人心折,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相劝一盏,又道:“在下相随郎将大人司马伦日久,自当要为司马家尽忠,如今魏帝不过虚在其位,晋王欲取之而不得其法,群臣献策,小弟不才,亦有妙计一条,做万言策一篇呈郎将大人。”
潘岳酒意已起,笑道:“若说此事,何须万言,四字足矣。”
孙秀忙问:“哪四字?”
潘岳得意,一字一顿道:“遵循祖制。”
一言甫出,孙秀尚自不解,却听隔壁咚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撞翻在地。潘岳本是聪明,一听此声,蓦地明白自己业已中计,当下脸色已惨白,却见贾充已如风般推门而入,连连笑赞道:“安仁妙计。妙。”
原来,孙秀与潘岳饮酒而谈,正是贾充一手安排。贾充久处朝政,察颜观色何等厉害。又被晋王逼得狠了,自是处处留心,当时见了潘岳在座微笑,神色古怪,料他定有惊人见解,然及问他,他一番思忖后却又推辞,自是知而不言,有所顾忌。当下,便遣成济去请来孙秀,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潘岳向来对文士友人不设防,兼毕竟年轻识浅,果然中计。
却说这遵循祖制,却是指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曹丕称帝乃由众臣请命,汉帝拟召,言天命将帝位让于曹魏,并三召五请后,曹丕方始称帝。如今潘岳之计,道只须依此计而行,以其人之道还至其身。孙秀虽一时不明白,贾充正座于隔壁,于他们一字一言俱听在耳里,一听之下,如何不明白?当下一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竟把一张绣花软榻也踢翻在地。
然潘岳此时已知失言,又兼酒意猛起,唯觉天旋地转,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又不知自己应了什么,亦不知道自己竟是如何告辞而出,当下,脑中空空,心里茫茫。也不知如何到府,到家后便一交跌倒,人事不省。
第 12 章
贾充自是连夜上书,司马炎,文武百官便依此‘禅让’之计而行,由曹奂颁召大告天下,曰司马三代亲政,帝星移位,天命所归,将帝位让位于司马。司马炎自是坚辞不受,又有众群臣每日请命,恳请司马炎登位,曹奂再下召,群臣再三请命,如此三番五次,自是把戏份做足,公元265年,司马炎登位称帝,改国号晋,定都洛阳,封曹奂陈留王,自此曹魏灭亡。
却说这一番变天换朝潘岳全然不知,他自那日回家,便一交跌倒,病得沉重。潘家人浑不知何故,只知潘岳去贾府饮宴,回家却已是人事不省。去贾府相询,贾充也言不知何故,只言饮酒过度。又亲自延医问药,每日遣人询问潘岳病情,显得甚是关心,故此潘府家人也不好再问。另现今已为平阳公主的司马钰茹也颇为关心,每日遣人问候,荐医送药。及文仕友人皆来探访不提。然却总是无效,潘岳病情益发严重,连杨肇也一并束手无措,着实焦急,只言此乃心病,非药石可医。潘家人愈发连后事也一并预备下了。
原来潘岳自小至美至慧,一直受周围人喜爱,从来只被人夸奖,本是天性纯良,在加上在此种氛围中成长,竟养成了一付至纯,至善,至真的脾性。凡事追求完美,不愿行差踏错半步,为人处事学问皆只想让人人都道一个好字。不愿自己有丝毫不好处。如此心性之人,却因为现今自己仗着聪明,一句孟浪之言,使得朝代替换,乾坤移位,自是一时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别人又会怎么评价?研妹妹是不是会从此瞧不起自己等等。又加上这长久一段时日以来,本就因困苦于杨研之事,种下相思,寝食无常,早已是耗精费神,内虚中干。如今终被此事打倒。
却说每日潘岳昏昏沉沉,却于这一日略感清醒,迷糊糊见杨研似是坐于床边。潘岳自觉命不久矣。这许久的苦思终究要弄一个明白,自己方才放得下心。便问:“你愿不愿意?”
“什么?”杨研不懂,仍是言语温柔。尚自微笑。
潘岳见此情形,心想,我如今这样,有时见杨伯父皆是无比焦急担忧,她却反而无事,想是并不紧张。又问:“你跟我订亲,愿不愿意?”
“我愿意。”杨研道。
潘岳想,她见我病重,许是安慰我的,又道:“你若是不愿意,趁早退了,不要白耽误了你。”
她却仍是微笑,柔声道:“等你好了再说罢。”
潘岳又自说自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杨研只是一味